一
晋惠帝太安二年(303年),河北邺城发生了一起冤案。成都王司马颖大开杀戒,将南方世族代表陆机、陆云、陆耽三兄弟,还有陆机之子陆蔚、陆夏等人斩首,诛灭了陆家满门。时人孙惠评论说:“不意三陆相携暗朝,一旦湮灭,道业沦丧,痛酷之深,荼毒难言。国丧俊望,悲岂一人!”
一个家族的衰亡为什么值得一书呢?因为吴县陆家是江南氏族的代表,在东吴时期出过陆逊、陆抗等丞相显贵。它的兴亡折射出了西晋王朝的政权移转和人才困境。
东吴末年,孙皓曾问丞相陆凯:“卿家有几人在朝为官?”陆凯回答说:“二相五侯十将。”孙皓赞叹说:“盛哉陆家!”西晋初年,北方贵族卢志大庭广众之下问陆机:“陆逊、陆抗是你的什么人?”陆机回答说:“如同你和卢毓、卢珽的关系一样。”卢志正是魏朝司空卢毓的孙子、魏朝卫尉卿卢珽的儿子。晋朝人极重避讳,陆机和卢志两人互称对方父祖名讳,从此结下深仇大恨。诚然这件事情是由卢志挑衅而起的。卢志敢在大庭广众中直呼陆家父祖姓名,从反面表明吴县陆家传到陆机这一辈已经门庭下降,大不如往昔了。陆家衰落最主要的原因是东吴政权的灭亡。任何政治世家都需要依托一定的政权,离开了政权的庇护就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东吴灭亡后,连孙皓都称赞不已的江东第一家陆家就丧失了所有的封爵和地位,成为新王朝的平民百姓。无可奈何东吴灭亡,作为“亡国奴”的陆机兄弟就只能受到北方贵族的奚落了。
陆机兄弟面临着如何适应新朝以及如何从中重夺权柄的艰巨任务。
从能力上看,陆机具有复兴家业的很大希望。史称陆机:“身长七尺,其声如雷。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可见陆机长得魁梧高大,还精通文章儒术。东吴灭亡的时候,陆机年纪尚轻,在吴亡后10年时间里他和弟弟陆云隐居吴县华亭(今上海郊区)老家,闭门苦读。勤学苦读的结果是陆机、陆云兄弟成为著名文人,诗词歌赋出色。同时代的文人张华称赞陆机:“别人写文章的时候都恨自己才少,你写文章的时候却担心文才太多,涌出难以控制。”陆机还把对政治的理解融入了作品之中。陆机在吴亡后写了《辨亡论》,“欲述其祖父功业”,探究东吴灭亡的原因,总结经验教训。这在西晋刚统一的政治环境下,陆机的行为是相当冒险的。而他得出来的结论是用贤乃兴国之本。之后,兄弟俩经常追思家族功业,如《陆机集》中有《思亲赋》、《述先赋》和《祖德赋》三篇,《陆云集》中也有《吴故丞相陆公诔》、《祖考颂》等文章。政治的文字之旅让陆机、陆云的决心更加强烈:恢复祖辈的荣耀,复兴家族!
西晋初年的华亭还是一片没有开垦的处女地,远处海天一色,近处满目滩涂,中间点缀着若干芦苇丛和飞翔而过的白鹤。陆机、陆云兄弟徜徉在家乡的土地上,追思过去,畅想未来。他们有高贵的出身、美妙的诗文、满腔的抱负和朴实的心灵。如果东吴还在,他们又会走上父祖济世报国的老路。但是政权更迭了,他们遇到了新问题,老路走不通了,他们必须像眼前的白鹤一样去更广阔的政坛上搏击长空。于是,陆机、陆云兄弟俩与家乡告别,在公元290年来到洛阳——新王朝的首都。
陆家兄弟为什么要入洛呢?一年前,晋武帝司马炎下诏“内外群官举清能,拔寒素”,陆机兄弟是应召前往。“生亦何惜,功名所叹”,他们是来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
陆机兄弟对前途的期望值很高,也做了精心的准备。刚到洛阳之时,兄弟俩造访了太常张华。当时当官还需要高官引荐征辟,恰好张华也是文人,很欣赏两个晚辈,一见如故。交谈中,张华诚恳地指出陆机不论说话还是遣词造句,都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希望他改正。新王朝毕竟是北方王朝,陆机兄弟必须要过语言关。所以陆家兄弟回去后就开始学习洛阳官语。驿站里伺候官员的仆役为洛阳人,陆机、陆云就向这些下人学洛阳话。张华又指出洛阳正流行玄学,如果新人不事先揣摩玄学难免无法应对一些场合。陆机、陆云又开始啃玄学相关书籍。最后,张华出面做了陆机、陆云两兄弟的推荐人。太傅杨骏辟陆机为祭酒,不久转为太子洗马、尚书著作郎。陆云成为了吴王的郎中令,不久出任浚仪县令。陆云到任后为政肃然,将一个号称难治的县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得百姓爱戴。
吴县陆家是江东的头号名门望族,陆机、陆云兄弟入洛带动了江东士人的入洛潮。南方士人纷纷北上求仕,吴郡陆、顾、张各家,会稽贺、虞等大姓皆有人北上,门第稍低的各家子弟应召北上的更多。这对于南北交流也好,对于新政权巩固对南方的统治也好,都有好处。作为先行者,陆机兄弟在举荐乡里,照顾老乡仕途方面费尽心机。陆云曾写信对陆机说:“近日得到洛阳的消息,某某得了骠骑司马,又云似未成,已访难解耳。某某做了司马参军,此间复失之,恨不得与周旋。某某拜访了大司马。”他俩对同乡的官运仕途如同自身,患得患失。陆机曾将戴若思推荐给赵王司马伦,称他是“东南之遗宝,朝廷之贵璞”。贺循是东吴名臣之后,入晋后历任阳羡、武康两县县令,多有政绩,但朝中无人,久久不能升官。陆机就拉人一起上书推荐贺循,认为他的才望资品可担任尚书郎,贺循后来升为太子洗马、舍人。
陆机、陆云兄弟为什么对同乡仕进这么热心肠呢?陆机、陆云出身江东的名门领袖,自觉有提携同乡其他大族的责任。而心中对东吴政权隐隐的怀念,也让陆机、陆云兄弟将东吴旧地的名门子弟当作一个整体,希望能够一起在新的王朝共荣共进。
陆机兄弟对新政权是热心的,但是新政权并没有敞开火热的胸怀。
晋武帝司马炎一再下诏令“吴之旧望,随才擢叙”,可只是在开空头支票。南方士人的仕途坎坷低微,而且遭受北方贵族歧视。陆云在给同乡杨彦明的信中也承认:“阶途尚否,通路今塞,令人罔然。”所以南方豪杰之士大多隐居不仕。
陆机、陆云初到北方,认为自家门第高贵,颇有与北方规则抗衡的念头。“初,陆机兄弟志气高爽,自以吴之名家,初入洛,不推中国人士。”陆机兄弟拜见王济。王济指着案上的数斛羊酪问陆机:“你们江东有什么可以和它相比吗?”这是带有轻蔑的问话,像怀疑乡巴佬的见识一般。陆云回答说:“有千里莼羹,还有未下的盐豉!”这还算好的,卢志先前的挑衅要过分得多。出卢家门后,陆云对陆机说:“何至于闹得这么僵呢?他可能真是不了解我家底细。”陆机愤怒地说:“我父亲、祖父海内知名,岂有不知?”说完,陆机狠狠地骂卢志“鬼子无礼”。传说卢志的远祖卢充曾误入鬼府,与崔少府的亡女结婚生子,所以陆机骂卢志是鬼子(鬼的子孙)。北方士人没有陆机那样高谈理想抱负的,最多是聚在一起谈谈宇宙和人生,谈谈物动心动等虚幻的话题。他们根本不关心陆机所说的那一套。在屡屡受挫之后,陆机等人不得不面临现实:北方贵族并不友好,自己也很难融入北方政坛。
南北相隔百年后,差异越来越大。江东远离中央集权,个人思想比较宽松自由。而北方经过东汉末年、曹魏时期的不断思想整肃,从孔融、杨修等人的死到“竹林七贤”受的迫害,北方文人受到了政治的摧残,不得不与政权妥协,放弃政治上的独立思考。从曹魏早期的王朗开始到荀勖、贾充之流,为人不齿的文人反而显达于世。陆机等人没有经受过思想洗礼,更没有见过思想迫害,很难理解北方社会相对沉闷又追求虚幻的清谈的逃避态度。他们还没学会在政治夹缝中求生存。而陆机、陆云兄弟门第越高、抱负越大、思想越朴实,受到的伤害可能就越大。
事实上,许多南方士人来北方后很快就察觉到了政治气氛不对,折返家乡。顾荣、戴若思等人就都劝陆机与其在北方郁郁寡欢,不如回老家。陆机依然相信自己的才华和名望,自负地要实现匡世救难的志向,没有听从。家族未兴,何来衣锦还乡?
二
很多人痛心地看到陆机、陆云兄弟变了,变得急功近利、攀附富贵,中了权力之毒。
陆机变得“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这个贾谧是贾充的外孙,被贾充守为子嗣。贾家出了贾充、贾南风,贾谧又“权过人主”,整家人声名狼藉。正因如此,贾谧为捞取声名,招揽名人雅士。陆机、陆云投身其门,被列入“二十四友”,为正人君子所诟病。有陆机、陆云的崇拜者坚持说陆机兄弟此举是被迫的。既然陆机选择留在洛阳追求功名,就不存在被迫与否一说。陆机、陆云并非一定附逆,但依附权贵自古以来都是文人发迹的终南捷径。陆机和贾谧相互利用,未尝没有可能。
遗憾的是,贾谧这棵大树并没有给陆机兄弟带来多大功名。相反却给兄弟俩开了一扇仕途之门,两人从此在一个个权贵之间徘徊。
八王之乱爆发,陆机投靠了赵王司马伦。司马伦辅政后,陆机被引为相国参军,并因参与诛杀贾谧一事立功,赐爵关中侯,进而为中书郎。但司马伦这个人并不比贾谧好到什么地方去。赵王司马伦性极贪鄙,才能极其平庸,杀人夺权却是一套一套的。辅政后,司马伦妄想更进一步,篡位当皇帝。陆机竟然参与了赐司马伦九锡的诏书和司马伦禅让诏书的写作,被视为大逆不道之举。赵王司马伦败亡后,齐王司马冏以陆机附逆,写作九锡文和禅诏的罪名将他投入狱中准备杀头。成都王司马颖、吴王司马晏等人相救,陆机得以不死。出狱后的陆机声名下降,侥幸逃生的他本应该对仕途有所醒悟,洒脱返回故土也不是不可以。但陆机投靠了成都王司马颖,选择继续留在政治旋涡之中。
成都王司马颖相貌堂堂,但贪婪残暴,优柔寡断,性情多变。陆机怎么越投靠越投非所人呢?可悲之处就在于,文人选择投靠对象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就像现在的大学毕业生一样,挑选工作单位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关键是看哪家会接纳你。陆机屡受排挤,还经历了一次牢狱之灾,对营救自己的成都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加上司马颖正处于势力上升期,陆机又从他身上看到了复兴王朝和家族的希望,因此进入成都王幕府当了名参军。而弟弟陆云在浚仪县令的岗位上干得好好的,却老被嫉妒自己的太守训责,愤而辞官,也被哥哥陆机拉入了成都王司马颖的幕府,任清河内史。陆机不久被司马颖升为大将军参军、平原内史。此外,陆家弟弟陆耽、南方士人孙惠、孙拯等都进入了司马颖幕府。其中陆机二人参预机要,是成都王幕中南方士人的核心。这群南人追随成都王颖,其主要目的还是乘乱建功立业。
陆机、陆云兄弟在司马颖手下干得很认真,很起劲,无奈幕府内的权力结构太复杂了。
司马颖宠爱宦官孟玖,卢志又在幕府中担任左长史。孟玖曾打算让老父亲当邯郸县令,陆云坚决反对,说:“担任大县县令必须具备一定资格,怎么可以任用宦官之父?”孟玖的弟弟孟超被安排为司马颖麾下的将领。孟超放纵部属大肆抢掠,陆机逮捕了肇事官兵,孟超率骑兵一百余人冲进陆机营帐抢走犯人,还骂陆机是南蛮。孙拯劝陆机寻机诛杀孟超,陆机没有同意。相反孟玖等人恨死了陆机、陆云兄弟,必欲除之而后快。
仿佛是回光返照,事事不顺的陆机突然被司马颖任命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统帅成都王麾下20余万兵马,讨伐在洛阳的长沙王司马乂。陆机欣喜若狂,自从东吴灭亡之后陆家还是第一次领军,而且是如此重大的任务。陆机兴奋地判断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出征前,司马颖向陆机许诺:“如果功成事定,当封卿为郡公,位列台司。将军勉之矣!”
陆机说:“历史上齐桓公任用管仲,建九合之功;燕惠王怀疑乐毅,结果功败垂成。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机也。”
可见陆机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但对战斗结果不太自信。他怕司马颖用己而疑己,更担心司马颖设置的出征将领队伍。陆机是主帅,但有冠军将军牵秀、北中郎将王粹分兵协助。王粹、牵秀等主要将领出身北方贵族,不仅不听从陆机指挥,作战时还从中作梗。他们联合孟玖、卢志等人,严重限制了陆机施展拳脚。司马颖用了陆机,同时又用了一系列的宵小之辈,怎能不让陆机担心呢?同乡孙惠劝陆机让位给王粹,陆机又犹豫不决,最终不愿放弃荣华富贵的希望,领兵奔洛阳去了。
果然战斗一开始,孟超就不听指挥,贪功冒进,全军覆没。成都王大军在洛阳郊外被打得溃败而逃,几乎全军覆没。兵败回来后,全军上下非但不总结经验教训,反而开始推卸责任,寻找替罪羊。南方来的、与北方政治空气格格不入、看起来上蹿下跳的陆机等人就是最好的替罪羊。卢志趁机向司马颖进谗言,说陆机有异心,故易战败。司马颖不分青红皂白,将陆机、陆云等南方士人逮捕下狱。
江统、蔡克、枣嵩等上书司马颖,为陆机鸣不平。“如果要为战败负责,诛杀陆机一人就足够了。有关陆家等人叛逆的事情,应该列出证据,不可草率。等证据确凿了,再诛杀陆云等人不迟。”司马颖迟疑不决,拖了三天。蔡克直接指出这是宦官孟玖等人迫害陆云的丑行,远近无人不知。求情的人多了,都言辞恳切。司马颖流露出了宽恕陆云等人的表情。一旁的孟玖赶紧把司马颖扶进后房,催促他火速诛杀陆云、陆耽,诛灭陆家三族。陆机知道难逃一死,反而流露出潇洒大度来,洋洋洒洒写下长信,给成都王司马颖,然后从容受刑,面不改色。
为了搜集“证据”,孟玖对孙拯严刑拷打,直到血肉模糊、骨头外露,孙拯都坚称陆机冤枉。最后孟玖等人不得不杜撰了一份假口供。司马颖本来对诛杀陆家的事情感到后悔,现在见到孙拯认罪状,竟然大喜,夸奖孟玖说:“要不是你忠心,怎么能追查出这等叛逆阴谋来。”司马颖此举完全是为自己脱罪。他糊涂成这样,陆机等一代名士屈身相随,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陆机临刑曾对弟弟陆云感叹:“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是啊,华亭海边远眺海天一色的壮阔美景,仰头看蓝天中只只飞过的白鹤,听那声声鹤唳,这样的日子曾经享受过,也多次有机会回去重温,可惜一一错过了,现在已成绝响。功成名就的热望、复兴吴县陆家的责任感,让天性高傲、才华横溢的陆机、陆云兄弟为之奋斗终生。他们赶上了一个坏时代,锋芒毕露又不懂委曲求全,不懂韬光养晦,更不会识人。后人评价陆机“不知机”,急功近利,贪图名利,最终赔上了性命,赔上了整个吴县陆家。
李白《行路难》第三首感叹道:“华亭鹤唳岂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华亭鹤唳”从此成为形容陆机这样不合时宜的权力败客的专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