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曜的前赵,定都长安。石勒的后赵,以襄国(今河北邢台)为都城。两个赵国一西一东,基本囊括了北方,与南方的东晋形成南北对峙。
前后赵这对仇家,一开始却没有打起来,维持了多年的和平。因为前后赵内部都不稳定,需要先处理好内务才有能力对外。
前赵的内部麻烦主要有两个:第一是关中陇右一带的氐、羌等少数民族并不服从匈奴的统治,有数以万计的人接连叛乱反抗前赵政权。刘曜采取安抚和迁徙并举的政策平定叛乱,迁徙20余万人充实长安。第二是安定乌氏(今甘肃平凉西北)人张轨趁中原大乱之际,割据凉州建立前凉政权,名义上向东晋王朝称臣,威胁前赵的后方。前赵对张氏政权用兵,虽然没有消灭前凉,但迫使前凉服软称臣。
再说说后赵的情况。说到后赵,得大书特书它的建立者石勒。石勒是并州的羯人,年轻时遇到大灾荒,被当时的并州刺史司马腾抓起来当作奴隶押到山东出卖。这个司马腾是司马越的弟弟,在荒年竟然想出贩卖异族百姓为奴赚钱“以充军实”的馊主意来,严重激化了民族矛盾。在山东,石勒表现突出,很有威望。主人最终释放了他。石勒在山东地区游荡了几年,结识了马牧帅汲桑。305年,石勒和汲桑趁乱集合几十个伙伴,起兵为寇。在民族矛盾激化的背景下,石勒很快就组织了以羯族为核心的武装力量。他和汲桑曾攻下河北重镇邺城,杀死了贩卖过他的司马腾。汲桑战死后,石勒率部投靠了匈奴刘渊。当时匈奴汉朝的力量主要集中在并州、关中和河南地区,在山东、河北地区的扩张主要依靠投靠匈奴的各支杂牌军。
除了石勒,当时东部打着匈奴汉朝的旗号作战的还有王弥的军队。王弥是汉族人,趁乱起兵,军队以汉族人为主,实力足可与石勒相对抗。东部地区基本就是石勒和王弥的天下。他们扫荡了东部地区的西晋军队,并和匈奴的刘聪军队相配合制造了“永嘉之祸”,各自杀戮了数以万计的西晋王公官吏。共同的敌人被消灭后,并肩作战的朋友就变成了敌人。
一山难容二虎。石勒和王弥首先开始内讧。王弥图谋石勒,可惜缺乏政治技巧,思想觉悟也不高。他幻想通过恭维拍马屁,让石勒放松警惕。石勒在青州大获全胜后,王弥故意写信给石勒说:“石公俘获苟晞却赦免了他,何其神勇啊!让苟晞为公左膀,我王弥来做您的右臂,石公就可以平定天下了。”石勒当然不相信王弥的鬼话,开始提防着王弥。王弥军队数量不少,却分散兵力,分兵攻略地方。他亲自领兵南下,和东晋大军在寿春(今安徽寿县)相持,情况不妙,就向石勒求援。石勒当时正在和“乞活军”陈午的队伍鏖战,不想增援王弥。石勒的汉族谋士张宾劝他:“您常常担心王弥的掣肘,这次是个解决他的好机会。陈午小竖,何能为寇?王弥人杰,将为我害。”石勒听从张宾的意见,亲自率军增援,击败晋军。王弥以为石勒和自己推心置腹,先对石勒放松了警惕。不久,石勒请王弥赴宴,王弥不顾部属劝阻,贸然前往,结果在席间被伏兵杀害。王弥的部下或散或降。石勒军队成了东部最强大的势力。
石勒和王弥名义上都是匈奴汉朝的大将。石勒擅自杀害王弥,匈奴朝廷严斥,可又不能追究石勒的罪责,只能默认了石勒在东部的独尊地位。石勒名义上仍为匈奴之臣,实际上已独立行动了。
石勒军队起初都是流动作战,没有后方,没有给养,沿途劫掠,是不折不扣的流寇。永嘉六年(312年)初,石勒计划攻克建业,劫掠富庶的东南地区,在江淮地区遭到晋军的层层抵抗。司马睿会集江南兵力防御石勒,江淮地区又连降大雨,石勒军队陷入了困境。饥饿和传染病夺走了半数官兵的生命。石勒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没有土地和人民就没有立国之本。环顾天下,长江流域、关中和巴蜀都有主人了,剩下的就只有山东、河北了。石勒毅然回军北上,去争夺河北和山东。
汉代以来,河北最重要的城市是邺城(今河北临漳县内),石勒长驱直入进攻邺城,苦于邺城高大牢固一时难于攻下,退而占领襄国。从此,石勒以襄国为根据地,四处消灭河北地区的坞堡,收集粮草和人口充实襄国。石勒在襄国做大,逼迫北方幽州的西晋残余势力不能等闲视之。西晋幽州刺史王浚集合数万主力,联合辽西鲜卑段匹磾等人进攻襄国。石勒在这场关键战役中,死死支撑了下来,陆续消灭西晋部队,对段氏鲜卑先擒后纵再赠送厚礼重金。段氏鲜卑感念石勒,与他结盟,并收兵撤还辽西。段氏鲜卑从此倾向石勒。王浚见势不妙,撤军北逃。建兴元年(313年)四月,石勒侄子石虎攻克邺城,冀州尽入石勒囊中。
幽州刺史王浚为晋朝坚守北方的飞地,名为晋臣,长期脱离朝廷起了不臣之心,奢纵淫虐,署置百官,就差割据称王了。石勒依张宾之计,利用王浚割据之心进献厚礼,表示拥戴其称帝,还厚赂王浚的女婿枣嵩。为了麻痹王浚,当晋朝的范阳守将游统暗中派遣使者联络石勒投靠时,石勒杀死使者送给王浚。晋廷为了保持飞地,升王浚为大司马,把幽州、冀州托付给他;升刘琨为大将军,把并州托付给他。晋朝的使者先到襄国。石勒将之视为一个机会,把精锐军队都隐匿起来,在晋朝来使面前故意示弱,再写信给王浚,假称要亲赴幽州劝进,又写信给枣嵩,吹嘘他功劳显赫,要为他请官晋爵。王浚得到使者回报,相信石勒兵力薄弱,轻信石勒劝进的假话,毫无戒备。王浚做着白日梦,石勒却领兵日夜兼程偷袭幽州,兵不血刃地迅速推进到蓟城(幽州州治,在今北京市西南)城下。途中有官员见石勒来意不善,派人报警。王浚竟然杀死报信人,此后再无人报警了。石勒看到蓟城没有防备,担心有伏兵,借口献礼,先驱赶牛羊数千头入城,塞住街巷,让城内一片混乱,然后杀入城去,俘获王浚,押送襄国斩首。幽州也成了石勒的领土。
此后就发生了匈奴内乱,刘曜和石勒分立。刘曜要处理关中的麻烦,石勒则要与割据青州的曹嶷作战。曹嶷是汉族人,是王弥的余部。当初王弥分兵派遣曹嶷攻略青州。曹嶷在王弥死后独立于各派势力,在感情上倾向晋朝。石勒为了笼络曹嶷,对他拜将封爵。曹嶷势单力薄,觉得东晋过于遥远难以为援,不得不接受了后赵的任命。原来的青州州治淄博地处平原,难以防守,曹嶷找了靠山临水、易守难攻、交通发达的地方,修建了广固城(今山东青州市益都镇),做了长期坚守的打算。太宁元年(323年),石勒派遣石虎率步骑4万讨伐曹嶷。曹嶷自知不敌,计划避徙海中保存实力。不想疾疫流行,曹嶷还没成行,石虎大军就包围了广固城。曹嶷投降,押送襄国遇害。攻陷广固城后,残忍的石虎坑杀军民数万人,扬言要杀尽居民。后赵新任命的青州刺史刘征说:“没有居民,我做什么刺史?我干脆回去算了!”这样石虎才留下几百人,交由刘征这个青州刺史统治。青州也纳入后赵版图。
双方内部事务都解决了以后,前后赵开始兵戎相见。
前赵刘曜的军力弱于石勒,便先下手为强,联合东晋军队抢先对石勒发动进攻。东晋司州刺史李矩、颍川太守郭默等人将石勒看做制造“永嘉之祸”的元凶,都愿意与匈奴联军。东晋太宁三年(326年),前赵联合东晋的北方军队进攻石勒。两赵战争正式爆发。
石勒派石虎迎战。双方在成皋(今河南荥阳)激战,战火蔓延到并州,前赵军队大败。刘曜败归长安,东晋军队或南逃或投降后赵。今天的河南地区完全被后赵军队占领。
两年后(328年),轮到后赵军队主要进攻了,石虎率兵进攻蒲阪(今山西永济县)。刘曜亲率精锐驰救,杀败石虎。石虎狂奔数百里逃到朝歌(今河南淇县)。刘曜乘胜进军,包围了洛阳。后赵军队坚守城池,刘曜就采取掘堤水淹的办法冲灌城墙,洛阳危在旦夕。石勒很重视军情,几乎是倾国而出分兵三路救援洛阳。这时刘曜犯了一个错误,没有在外线部署军队狙击援军,结果导致后赵援军蜂拥而来。见势不妙后,刘曜举止失措,既没有加紧围攻洛阳,也没有后撤进行必要的挽救部署,反而撤围洛阳,将10万大军都排列在洛河以西,和石勒隔河对峙,等于坐等挨打。石勒主动出击,命石虎等人攻击前赵大军各处,自己也提刀上阵夹击刘曜。前赵大军在这场决定性的战斗中溃败。石勒大获全胜,斩首5万余级。当时是冬天,刘曜骑马从洛河冰面上撤退,结果马坠于冰上。刘曜身上被创十余处,成了后赵的俘虏。石勒让刘曜写信令留守关中的儿子刘熙投降。刘曜却写信要求刘熙:“与大臣匡维社稷,勿以吾易意也。”石勒见刘曜刚硬不降,就杀了他。
刘曜本以为儿子刘熙坚守关中,还可同石勒一搏。实际上主力覆灭刘曜身亡,前赵立即分崩离析。关中大乱,329年正月,刘熙得知父亲的死讯后,竟然逃离长安,躲到上邽(今甘肃天水市)去了。留守长安的前赵军队投降后赵。刘熙这时候又后悔了,在夏天反攻长安,没有成功,将前赵最后的实力也折损了。石虎乘机攻克上邽。前赵亡。
至此,除了辽东慕容鲜卑建立的前燕政权和河西张氏外,石勒统一了北方其他地区。后赵领土东接大海、北到长城内外、西达陇西与张氏政权接壤、南到江淮与东晋王朝对峙。330年石勒称帝。从奴隶到皇帝,石勒创造了一个奇迹,这是只有乱世才有可能的奇迹。石勒可能是中国历史上出身最底层的皇帝。同时期,只有赌棍出身的南朝宋武帝刘裕的经历才能和石勒的奇迹有一拼。
二
石勒是一个有作为的皇帝。他出身少数民族,又当过奴隶,对社会实情和百姓疾苦有切身的感受,尤其是对西晋末年百姓流离失所、流民充斥乡镇的乱局记忆深刻,建立赵王政权后,石勒就留意农业生产,派遣使者巡行州郡,招募流民,劝课农桑。随着后赵政权的稳定,流民相继归附石勒,之前农田荒芜、百业凋敝的景象有所缓解。
石勒所代表的羯族整体汉化水平不高,政治体制比较落后。石勒能够认识到汉族政治制度的优越性,在征战过程中吸纳汉族政治文明。张宾是石勒早期任用的汉人谋主,为后赵建立奉献了许多智慧,石勒非常敬重他,尊称为“右侯”,凡大事必询问他。张宾死后,石勒一度痛不欲生。石勒不识汉字,就找儒生读书给自己听。一次,儒生读《汉书》,读到郦食其劝刘邦分封六国后人时,石勒大惊,说这样做会天下大乱的。后来听到张良劝阻,石勒连忙说:“赖有此耳。”说明石勒对汉族政治文化已经有了相当的认同。虽然后赵政权也像匈奴政权一样保留了许多游牧民族制度,但已经大量采纳汉族的制度。石勒初起时,对西晋王公大臣、坞堡主及士大夫大开杀戮。后来他逐渐认识到争取汉族上层,尤其是留在北方的氏族豪门的支持的重要性。石勒在俘虏中区分士庶,将士族集为“君子营”,以示优待;在战乱中下令梳理地方家族谱系,明令不准侮易衣冠华族。建立政权后,石勒恢复魏晋以来的九品中正制度,吸收氏族进入后赵政权。河东裴氏、京兆杜氏、清河崔氏、颍川荀氏都有人被后赵政权擢用。氏族大家出于保全性命和家族利益的考虑,在形式上愿意加入后赵政权,却并不能真心地效忠异族统治者。范阳卢堪被后赵委以要职,就一直以屈身事胡为耻,一再告诫子孙,在他死后不要在墓碑上刻上他在异族政权中任职的经历。这一方面和北方汉族人坚持“夷夏有别”、奉南方的东晋为正朔的观念有关,一方面也反映出北方激烈的民族矛盾始终存在。
尽管有所自我约束,石勒骨子里还是个残暴的人,奉行民族压迫政策。石勒忌讳别人提及他的异族出身,后赵法令明确规定:无论说话写文章,一律严禁出现“胡”字,违者杀无赦。百姓们不得不将日常食用的胡瓜改名为“黄瓜”。至于杀戮汉人、强迫移民等措施,更是激化了汉族与少数民族的矛盾。胡族政权在数百年中,从没有真正得到北方汉人的拥戴与合作,以致始终不能在北方建立绝对的权威和牢固的基础。这可以说是少数民族政权虽然迅速崛起开朝立国,却又迅速崩溃的主要原因。
333年夏,石勒病死,遗诏令太子石弘继位。他从极其卑微的起点出发,创下了一份硕大的产业留给子孙,不知道子孙能否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