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逖,范阳遒人(今河北涞水人),出身官宦世家,却性情豁达,争强好胜,喜欢耍手腕伎俩,到十四五还大字不识。父亲早死,哥哥们很为祖逖担心,担心他日后破坏官宦世家的名声,或者干脆就当了江洋大盗。尽管家人很担心,祖逖却很受乡党宗族的好评,因为他轻财好侠,慷慨助人,每次看到有困难的人都大把大把地散发谷帛接济,却假称是哥哥们的意思。
祖逖很有成为一代枭雄的潜质。可是“枭雄”是一个中性词,既可以指那些为朝廷荡平群寇藩镇一方的重臣大将,也可以指那些流寇四方、涂炭生灵的叛臣大盗。祖逖会是前者还是后者呢?幸亏,祖逖长大后心性改变,开始博览群书,记忆力超群,古今军政都了然于胸,往来京师见者都称祖逖有赞世之才。他开始当官,不过都不是正儿八经治民办公的官职,而是频繁进出各个王爷和权臣的幕府,当的都是些参军之类的职务。大抵上,他是长于处理重要事务或者棘手的事,而不善于坐在衙门里埋头于文山案牍。可惜,王爷们都没能给他施展才能的舞台,埋头于内讧争斗。所以,祖逖的前40多年都湮没在茫茫人海中,没能露出锋芒来。
祖逖担任司州主簿时,刘琨也担任司州主簿。刘琨比祖逖小5岁,两人都有匡扶国家之心,感情很好,住在一起同被而眠。祖逖、刘琨两人都是俊杰,常常谈论时政,有时通宵达旦,都认为晋朝将“四海鼎沸,豪杰并起”。想到动荡的前景,二人互相勉励,约定“相避于中原”。一天凌晨,荒野响起鸡鸣,祖逖醒来,踢踢刘琨说:“这不是恶声。”于是,两人天没亮就出来舞剑,锻炼身体。“闻鸡起舞”由此而来。刘琨实际能力要弱于祖逖,但因为是汉朝宗室后裔、名冠一时,提拔得比祖逖快,后来成了西晋在北方的支柱。
八王之乱高潮时,祖逖率领亲党数百家从河北向江淮地区逃难。途中,祖逖把所乘的车马让给同行的老弱病残,自己徒步前进,把药物、衣粮都拿出来和大家分享。百姓们见祖逖有权略重义气,公推祖逖为“行主”。所谓“行主”,本质上是北方流民领袖。天下大乱,人口流动频繁,人数众多,形成多股流民潮。流民在迁徙过程中,有各种问题,很容易组织起来。流民组织有领袖,有武装,迁徙到某地定居后常常建造堡垒自守,平时耕种周围土地,有事就收缩回堡垒。这些流民堡垒少的能拉起几百人的武装,多的能拼凑数千军队,遍布江淮地区。各个政权分别委以流民领袖县令、太守乃至刺史职务,笼络流民武装,不至于与己为敌。八王之乱时,多支北方流民武装南下,在江淮地区建立了许多流民武装堡垒,称为坞堡,流民领袖被称为坞主。其中大的武装则南下占领城池,比如祖逖这支武装就进驻泗口,此外还有苏峻、郗鉴等武装入驻徐州、扬州等地。司马睿就任命祖逖为徐州刺史,以为笼络之策。
祖逖进一步带着队伍南下丹徒的京口(今江苏镇江)。在这里,祖逖招揽勇士为宾客义徒,待之如子弟。当时扬州突然大旱,出现饥荒,南下流民多为盗窃,攻剽富室。颇有侠气的祖逖睁只眼闭只眼,不闻不问,遇到有流民为官府捕获,祖逖也千方百计解救。因此,祖逖在南下流民中的威望越来越高。
祖逖因为朝廷倾覆,常怀振复之志。北方流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也有强烈驱逐胡族恢复故土的要求。整个东晋时期,南方都存在强烈的北伐复国的呼声。祖逖虽然不断向南走,但沿途散播调转枪头打回北方区的言论,号召南方各派力量团结起来北伐。在江南稍微站稳脚跟后,祖逖就上奏司马睿,鼓吹北伐:“晋室之乱,并非朝廷无道百姓怨叛造成的,而是由于籓王争权,自相诛杀,导致戎狄乘隙毒流中原。如今,百姓遭受残酷杀戮,人人有奋击反抗之志。大王诚能发威命将,如果让祖逖我统兵北伐,则郡国豪杰必争相来投,沈弱之士欣然拥护,不久国耻可雪。”分析祖逖的这个奏折,他对西晋王朝覆灭很不甘心,认为是少数民族武装趁朝廷内乱侥幸取胜的,现在有民心可用,只要南方同仇敌忾,定能光复故土。
司马睿、王导等人肯定清楚南方的北伐呼声。他们并不热衷北伐,因为对于南渡的司马睿政权来说首要的是在南方扎下根去,巩固统治。和江州、荆州军方争夺地盘、争取江东世族的支持、调节南下世族的内部矛盾,样样事情都比北伐重要得多。再说,北伐夺回北方故土,对司马睿等人的坏处很明显。首先,司马睿的名望很低,万一哪个重臣大将北伐成功了,名声大涨功高震主,对司马睿有什么好处呢?其次,司马睿是皇室疏宗,万一北伐找到几位皇室血统更近更高的宗室,司马睿往哪里放啊?所以,司马睿、王导力主集中军力、物力、财力去扩充领土、稳定南方,不愿意分兵北伐。但是北伐的理由很充分,具有不容辩驳的道德力量,司马睿和王导又不便反对。他们能做的只能是口头赞赏,暗地里布置种种障碍,盼望着北伐不要成功。
对待北伐“政治第一位”的指导思想和“阳奉阴违”的做法,司马睿和王导首创,被之后的东晋历代朝廷所继承。
接到祖逖自请北伐的奏折后,司马睿任命祖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豫州(今河南地区)大部分在石勒手里呢,司马睿给祖逖的职位是虚的,需要祖逖自己去夺回。那么司马睿给祖逖多少北伐军需呢?一千人份的军饷,三千匹布,没有一兵一将,没有一副铠甲一把刀。王导向祖逖解释说,我们现在很困难,你就勉为其难,自行招募军队北伐吧。
317年,祖逖率领百余家跟随自己的北方流民渡江北上,勇敢地开始了悲壮的北伐。渡到长江中流,祖逖敲击着船桨立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他辞色壮烈,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慷慨悲凉,旁人闻之慨叹不已。“中流击楫”典故在此,如今已成了雄心壮志实践理想抱负的代名词。渡过长江后,祖逖在江阴停留了一会,冶铸兵器,并招募北伐的志愿军。他得到了流民的支持,组织起2000余人的粗糙军队,继续前进。
永嘉南渡后的豫州实际掌握在各支流民武装手中。西晋政府之前笼络坞主张平为豫州刺史、樊雅为谯郡太守,他们是两支最强大的流民武装,此外还有董瞻、于武、谢浮等十几支队伍,各有数百到几千人马,各自为政。祖逖来到后,采取拉拢一派打击一派的方法,大力削弱流民武装。他先引诱谢浮进攻张平,杀掉了张平。樊雅大惊,在一个夜里突袭祖逖,攻破了北伐军的营垒。樊雅拔戟大呼,亲自冲向祖逖的营帐。北伐军大乱,祖逖在危急时刻体现出了枭雄本色,命左右列阵防守,从容指挥部下反击,击破了樊雅。樊雅失败后,联合张平余众继续与祖逖作战;祖逖则联合自封陈留太守的坞主陈川与之对抗。陈川派遣部将李头率兵增援祖逖。双方联军攻克谯城。战斗中李头勇敢向前、战功赫赫,战后祖逖得到了樊雅的坐骑骏马,李头很想要却不敢说,祖逖知他的意思后主动送上门去。李头感念祖逖的恩遇,叹息道:“若得此人为主,吾死无恨。”陈川知道后,大怒,这不是吃里扒外嘛!他竟然因此杀死了李头,李头的部下400人逃奔祖逖。陈川更生气了,与祖逖决裂,派兵劫掠豫州诸郡,抢劫人口车马。祖逖指挥军队制止陈川部队的抢劫活动,陆续剿灭抢劫的兵丁,将赃物尽量物归原主,严明纪律,不让北伐官兵留有私产。
陈川自忖战胜不了祖逖,向石勒投降。祖逖闻讯,率众讨伐陈川,石勒派石虎领兵5万救陈川。祖逖北伐正式进入与外族作战的阶段。这是永嘉南渡以来,晋朝军队第一次与外族军队正面作战。祖逖兵少,追求巧胜,屡次埋伏石虎,取得小胜。双方相守四旬,北伐军的粮草接济不上——他们离江南基地越来越远,军需运输困难,而司马睿政权本身就没给予多少军需支援。祖逖知道石虎的军需也很困难(后赵政权的经济基础不行),就看敌我双方谁先支持不住了。他想出一条计策来,用布囊盛土做出米袋的模样,派千余人佯装运粮,途中令几个人装出疲惫的样子掉队在路旁休息。后赵军队看到后,上前进攻,那几个人赶紧放下米袋逃跑。偏偏这几个人运的米袋装的是真米,石虎检查截获的米袋,误以为北方军粮草充足,顿时对战斗前景失去了信心。石勒得知前线缺粮,派将军刘夜堂赶了上千头驴运粮支援石虎。祖逖在汴水伏击刘夜堂,俘获后赵军粮。石虎更是丧失了坚持的胆气,主动撤军了。北伐军推进到雍丘(今河南杞县)。
此后,祖逖和石勒在雍丘僵持了起来。祖逖多次主动进攻,让后赵的屯戍防不胜防。北伐军侦察兵常常俘虏后赵领土内的濮阳人,祖逖款待后遣归故里。这些人回去后感念祖逖的恩德,陆续率乡里投奔北伐军。陆陆续续北方有五百家投奔祖逖。石勒曾经抽调精骑万人进攻祖逖,希望有所斩获,结果反被祖逖所败,此后陷入被动防守态势,再无主动进攻。
北伐形势一片大好,归附者甚多。当日黄河南北赵固、上官巳、李矩、郭默等流民武装相互攻击,祖逖遣使为他们和解,晓以民族大义和切身祸福。这些流民武装都接受祖逖的指挥。黄河北岸有许多堡垒的坞主不得不送儿子在后赵政权中当人质,不能旗帜鲜明地投靠祖逖。祖逖也悉听尊便,默许他们的“两属”状态,有时还派遣小股部队佯攻这些堡垒,让后赵知道他们没有投靠北伐军。坞主们对祖逖的细心考虑感恩戴德,更加倾心北伐军,后赵政权有什么计划和阴谋事先都偷偷报告祖逖。北伐军的优势更加明显了。
由于祖逖指挥得当,手腕灵活高超,“黄河以南尽为晋土”。
二
北伐的胜利让东晋复国大业,现出了一丝曙光。祖逖收复了河南,现在的山西北部和河北北部一带也还在晋朝残余势力手中。在领土格局上,晋朝力量对河北的石勒政权和关中的刘曜政权形成了夹击的态势。
先前,坚守河北北部的是西晋任命的幽州刺史王浚。王浚利令智昏,自以为掌握幽州天高皇帝远,自不量力,妄想割据,最后被石勒吞灭,遗臭万年。坚守山西北部的就是当年和祖逖一起闻鸡起舞的刘琨,时任并州刺史。刘琨的并州刺史是刘渊在并州建国、司马腾带领山西军民东出“乞活”,并州十室九空的情况下上任的。他在黄河边上组织了几百士卒,边打边走穿越匈奴的领土才赶到晋阳(今山西太原)上任的。刘琨有爱国之心,在晋阳惨淡经营,与刘聪、石勒两派不断拉锯作战。晋愍帝摇授刘琨为司空,都督并、冀、幽三州诸军事,把北方的乱局托付给了他。遗憾的是,刘琨志大才疏,富贵惯了,生性豪奢,又误信谗言,始终不能团结并州军民组建强有力的军队,最终还是被石勒赶出了并州。段氏鲜卑倾向晋朝,刘琨向北投靠了鲜卑,并和段匹磾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发表檄文号召各族拥戴晋朝。317年,刘琨派妻侄温峤到建康报告北方情形,并劝司马睿即位做皇帝。临别,刘琨对温峤说:“晋祚虽衰,天命未改,我当立功河朔,使卿延誉江南。”温峤后来果然在江南举足轻重、盛誉一时。刘琨听到老友祖逖北伐成就斐然,高兴地致信祖逖:“我夜间都枕着兵器睡觉等天亮,一心期待消灭敌人,如今你跑到我前面去了。”他时刻准备杀敌,天不佑他,第二年被背信弃义的段匹磾杀害,时年48岁。他的死意味着晋朝势力在华北地区全军覆没。
刘琨死后半个世纪,桓温北伐遇到一个善于手工的老婢,原来是刘琨的伎女。老婢一见到桓温,潸然而泣。桓温问其故,老婢回答:“桓公酷似刘司空。”桓温十分高兴,出外整理衣冠,再呼老婢进来详细询问。老婢又说:“桓公和刘司空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意思是桓温还是比不上刘琨。桓温于是褫冠解带,昏然而睡,不高兴了好几日。可见刘琨身后声望之高。
却说祖逖北伐初胜后,立志将河南建设为根据地。他的豫州刺史开始名实相符,为政俭朴节约,自己廉洁自律,不蓄私产;劝督农桑,恢复农业生产,亲自率领子弟耕耘砍柴,又收葬枯骨,为之祭醊。乱后初定的豫州百姓纷纷拥戴祖逖。祖逖曾置酒大会相亲,豫州耆老流涕放歌:“幸哉遗黎免俘虏,三辰既朗遇慈父,玄酒忘劳甘瓠脯,何以咏恩歌且舞。”司马睿不得不提升祖逖为镇西将军。
石勒处于劣势,不敢窥兵河南。他采取务实的通好政策,派人修缮了成皋县的祖逖母亲墓地,写信给祖逖要求相互通使、交市。石勒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且被朝廷视为蛮夷,祖逖自然不能与之通使交好。这虽然是形式问题,却关系政治大局。但交市通商有利于南北方百姓,也有利于河南经济的恢复和发展。祖逖耍了个手腕,对石勒的来使置之不理,对南北方自发的通商交往也不加制止,听任互市。河南百姓在互市中获利十倍,民富而政府强,很快河南就公私丰赡,北伐军强盛。祖逖满怀信心地要“推锋越河,扫清冀朔”。
太兴四年(321年),晋元帝司马睿派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司兖豫并雍冀六州诸军事、司州刺史,这就在祖逖的豫州刺史上面加了一道紧箍咒。祖逖认为这是朝廷派来监督他的,对他不信任。祖逖猜对了一半。面对声望和军队都成倍增长的祖逖,司马睿不能不心里酸酸的,手心发汗。戴渊出身东南寒门,必须依赖司马睿来获取权势,所以效忠司马睿。司马睿需要的是戴渊。祖逖没有猜到的是,司马睿派戴渊到河南抢夺胜利果实,除了监视祖逖还有分割琅琊王家权势,防范荆州王敦的目的在。祖逖过分关注北伐,几年来对东晋王朝的政治格局缺乏了解,自然不清楚司马睿的第二个目的。祖逖见戴渊是南方人,虽有才望但并不热衷北伐。河南收复后形势大好,如果拖延过久不再接再厉,一旦民心泄气石勒缓过劲来,北伐难度将大为增加。可北伐已经不是自己说了算的,祖逖只能怏怏不乐。
戴渊出镇河南,王敦的反应最强烈,表露出与朝廷公开决裂的态势。祖逖担心朝廷将起内讧,更加拖累北伐大业,忧虑过度而发病。
在病中,祖逖还在筹划进一步北伐。他营缮了武牢城,该城北临黄河,西接成皋,计划建设成向北向西进军的据点,又在河南筑垒,巩固战果,以备北伐失利时坚守。城没修成,祖逖在雍丘病逝,时年56岁。豫州百姓若丧考妣,百姓为之立祠。朝廷追赠祖逖为车骑将军。据说王敦久怀逆志,畏惧祖逖的北伐军才不敢与朝廷决裂,听到祖逖死讯后王敦开始肆意作乱。
祖逖原本可以在东晋获得丝毫不逊于刘琨的声望,可惜接替他的祖约日后率领这支流民武装参加叛乱,又投降了石勒,祖家被族诛,间接损害了祖逖的声誉。随着时间的推移,祖逖作为无私的爱国者和无畏的战士越来越得到后人的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