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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毁灭游戏 (9)

吃完晚饭后,我去了母亲的坟墓。夜间萤火飞舞,有轻轻的风在耳畔吹过,留下一阵寒冷。我抚摸母亲冰凉的墓碑,仿佛抚摸她的身体。

我倒了一小杯酒,插上几炷香。香燃得很快。我抹去不断流到脸上的泪水。我与母亲说了几句话。告诉她,我认识了一个叫做简相生的男孩。我沿着长长的堤坝往家走回。冷溪在夜晚的寂静中,也是一副乖巧样子。我往水里投下一枚小石头。我忘了那晚躺在小木床上的感觉了,好像是安稳的。反正

我记得,我一躺下,便沉入了深深的睡眠。梦中,我模糊地看到,母亲牵着我的手,我送她走。是告别了。

玫。我要告诉你,我所信奉的一句话。罗曼·罗兰说的:创

造等于消灭死。首先你要懂,创造与毁灭是反义词。创造等于使毁灭消失。这是创造的根本含义,也是万物的统

一定性、存在的意义。我们的存在原是以创造为动机,来消灭失去的。但我们却即将步入消亡。人类将在整个尘寰世界一点不剩。

北京终于成为毁灭的天下。

这就成了我对你描述过的场景了:大风吹去一张又一张墨汁还未干透的大字报,又送来一张又一张新鲜出炉的大字报。造反派与红卫兵层出不穷,一波拱一波,宛如浪潮,凶猛地淹过北京城的每个角落。

我下了火车,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到相生。我悻悻地一

个人走回他家。推开门,这一幕,使我完全惊呆了。屋子里空荡荡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一切代表财富的事

物,沙发,收音机,书橱上的书籍,通通不见了。小女人和简先生也随着一起,不见了。屋子徒留四壁空旷,阴森冷寂。四面的白墙上被黑色墨水画上狰狞的污言秽语。另一边则用红笔写着毛主席语录。相生的家彻底被捣碎,破落了。

简相生躺在床上。背躺。所以这一幕,在我的印象里,只剩下一轮像月牙儿似的弯

曲脊背。但我能看出,他的脊背在哭泣。我叫了他两声。他没有应我。我放下手中的包囊,走过去。包囊蹲放在地上,扬起一阵

不小的尘土。房间很久未打扫了。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走近的脚步声,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我悄悄走到他面前,看见他双手抱在胸前,膝盖弯曲,像一只煮熟的虾,通体粉红。他已没有表情,或者说唯一的表情就是

痛苦。他紧紧地闭着眼睛,双唇微微发颤。我伸手去触碰他额上的头发。他的头发快掉光了,耳际线一路显出光滑的头皮。我不知道在我走后的这两个月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可以肯定,相生死了。他的精神,爱欲,仇恨,全都死了。

他的眼睛轻微地抖颤一下。我立刻问他,相生,需要什

么吗?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连这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半晌,从他干燥的喉咙里发出声音,极细极细的,像一根

纤丝。他说,是你回来了吗,老师?我说,是我回来了,你怎么了?相生。他说,没事。我没事。我伸手试探他有没有发烧。他浑身都湿透了,汗被一层层

风干。留在黑色衣服上一滩滩浅白的粉末,异常晃眼。我给他找来一粒药丸,让他就着自来水吞服下去。家中的一切都被红卫兵、造反派没收了,连一个热水壶也不肯放过。

我赶紧上街给他买吃的。我现在已经完全了解状况。又是一场革命运动展开了。它徐徐地拉开幕帘,然后飞一般将最残忍的剧情献给观众,丝毫没有含糊。人类已经无可自拔,无法自拔了。

转了一圈,在一个小胡同里买到三个冰冷的包子。包子全是稀松的面,稍用力一握就成了粉屑。我将包子冲融在开水里,水壶是现买的,花了比平时多两倍的价钱。

我这样喂给相生吃,一杯汤水淌出去大半。我说,相生坚持点,吃完你就可以好了。

相生摇摇头,说,我只想睡觉。

半夜的时候,相生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并时时被噎在嗓子里。我抱起他,猛地一阵摇晃。相生的眼睛睁得溜圆,朝上翻着,黑眼珠慢慢看不到了。这双眼睛正好与我对视。还是那一双什么都不怕的眼睛,如今却充满死亡的恐怖暗影。

我抖抖嗦嗦地说,相生,你坚持一下,我马上背你去医院。

街道拐了个弯,便看到一栋棕黑的新楼平地而起。楼门口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十”字。灯一直雪白亮着。穿过“十”字大门,就到了医院里面。医生护士都穿着清一色的白色大褂,一个厚实的棉花口罩将脸盖去大半个部分。不知怎地,我总觉得这些藏在白棉口罩背后的脸,都不是一副正派形象。

一个女护士绕过我们,掀开一条窗帘。窗帘本是白色,不过日子久了,上面就覆上了一层浑浊的黄渍,显得肮脏。棉质变硬,窗帘荡来荡去,送出一阵人体的血腥气和药水的苦涩味道。我背着相生在外面站着,不敢问人,只能站在医院白亮的灯沿下踯躅。好些护士、医生都与我们擦身而过,疑惑地望着我焦急的脸庞,还有背上像一条死鱼般的相生。最后一个女护士比较体己,轻声问我说,你们怎么了?我说,他是我学生,求求你救救他吧。

她说,他们家什么成分啊?是不是反革命分子?

我说,绝对不会是反革命分子,绝对不是。求求你救救他吧。

两行豆大的泪珠从我的脸庞上缓缓滑落。女护士有些看不下去

了,沉默几秒钟后,她一个偏头,说,进来吧。肢体里全是神气。

我走进这条窗帘里面,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一个宽脸长鼻,但是极其年轻的男医生坐在一个方桌前面,手握着笔在白纸上沙沙写着什么。靠墙的地方摆着一个屏风,从屏风后面隐隐约约透出一张窄小的床。我顿时心惊肉跳。更让我感到恐惧的是,方桌上摆着一个铁质器皿,赤裸裸地袒露着里面用酒精泡浮着的察病器物:一根扁平的铁片,无数支扭结在一块儿的尖细针头,还有一团一团被捏得很小的棉花,堆放在器皿的左上角。

年轻医生头也不抬,用严厉的口吻说,怎么了?随即,他白长的手指往后这么随意一指,说,病人躺到那上面去。

我木木的将相生放到屏风后面。这让我看到了屏风后面的景象。一个瓷盆,是只有冷溪人才作兴用的痰盂。虽是新楼,但墙壁却已早早开始斑驳,一些石灰的碎片渣子沿墙落成一条扭曲的线。这些都让我感到恶心,一股刺鼻的药水气味更加催导了我的呕吐欲望。放下相生后,我捂住嘴,飞快地跑到外面狂吐去了。

我感觉稍微好些了,想回诊室看看相生。女护士急急忙忙地跑出来,一把拦住我,面色死灰地盯着我足足看了十秒钟,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你赶紧把他背走,我告诉你,你妄想使用阴谋诡计使我中资本主义的毒。同志,我也劝你,好好反省。

我一时满头雾水。问她,怎么了?

她冷冷地笑了两声说,你万万想不到吧,我们王医生认

得他。他,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修正主义、叛徒、资本主义复辟、特务──简庆春的儿子。我们是不会给他治疗的。她口中的那些新兴词汇使我如坠迷雾。但是我听懂了她的

最后一句。我说,求求你,他快死了。求求你!她说,你这个同志思想很成问题,需要拉去改造!我往诊室那儿奔。在门口,我看到瘫在地上的相生。他已

经无法用力,眼睛松松地睁开一条缝,露出鱼死的白眼。诊室的门却严严实实地关闭着,污浊的门帘无风不动。我跪在地上,托起他沉重的身体。我訇訇地砸着门,同时放声大哭。我突然感觉相生要离开我了,那一种失去,比什么都真实。我说,医生,求求你行行好吧,他是一条生命呀,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他父亲的罪过不该让他来承担。我就这样跪在诊室门口。心渐渐死了。我感到希望越来越渺茫,光明离我越来越远。

相生的呼吸已很微弱。整栋医院陷入死灰般的沉寂。过了很久,同样是一个年轻的男医生,他装作无意走过,

然后用脚碰碰我。我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他的脸也被大口罩盖去了。但我看懂他的眼神叫我跟上他。

我背起相生,与这位男医生保持相当的行走距离。终于来到医院后面的广场。他从白褂里掏出一根针管。他一直无言着给相生消毒,打针。最后伸手交给我一个药瓶。他说,早中晚各服三粒。

我想要谢谢他。他却伸手拦住我说话,转身要走了。我拉

住他,问他到底怎么了。他说,医院被医学院的红卫兵占领了。末了,他还告诉我,如果你想在现时立足,只有加入红

卫兵。我还傻愣在那儿。他已走远。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他背影俊秀。身材挺拔如一棵骄阳下的梧桐树。

我加入了红卫兵,又退了出来。像花开花谢一样迅疾。

每天都是单调、程式化的游行示威。然后摘一些毛主席语录背诵。最终让我下定决心退出红卫兵的,是因为一次抄家行动。我实在没有勇气拿起锄头,去砸破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去面对缩在墙角,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我的孩子。他们使我想到自己的过去。我不愿去毁灭。就像相生,他也不去毁灭,但一直在忍受毁灭带来的痛苦。他的不毁灭,是不肯去揭发他的亲生父亲。但后来我才知道,真相原来不是这样。我不怪他。

相生渐渐好了。他告诉我,发烧之前,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进水。我无法知道,如果我没有及时回来,是不是就永远见不到

相生了。但相生却反而责怪我将他救活。他说,世界成了屠宰场。那天,我跟着相生一起去看望他的父亲。简先生被关在牛

棚里。看守的人拒绝我们的要求,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们进去。

相生说,算了,我们去看书吧。书早就被人挖开了,藏在一个小屋子里。在去这个屋子的途中,相生又变了卦,说,天不错,我们去走走。我们又去了长安街,他低着头,边走边用手指尖沿着绯红的城墙划出路路清晰的线条。他说,这个世界真奇怪。玫,也许他只能用这么一个形容词。一个变成屠宰场的世界,变成杀红眼的世界,在他这个幼童的心里,竟是奇怪的。这个时候的中国,成了焦像里扭曲、变形、奇形怪状的模样。人是小丑,历史是舞台,有充分的时间让他们尽情、忘我地演出。

中间发生了好多事,但我想都挪到后面去说。因为它们都是由一个人引起的,时间段的真实已不重要。毋庸置疑,它是催导我与相生彻底破裂的因由。

我想你已经猜到,她是小女人。

但我先要说说这件事。去参加简先生的批斗会的事。需要你弄清的是,在和相生去批斗会之前,我与小女人已经扯上了。只是那时,相生还不知道。

好了,先来说说批斗会的场景吧。

那是我和相生最后一次见到简先生。是晌午,知了在屋外的树上叫得令人心烦,天气闷热,阳光笔直地照进屋里。相生突然抬起一张沉默的脸孔对我说,老师,你陪我去参加爸爸的批斗会吧。

我没有从他的话语里感到悲伤。他将这句话说得那样恳切、真诚,又仿佛一种哀求。

我拉着他的手,走进批斗会现场,就在不远处的一个礼堂。我突然发现,我一直找不到相生的眼睛。礼堂是暗的。我叫了他一声。他回转脸表示回应我。可我仍然找不到他的眼睛,只有一团黑雾状的东西凝聚在安放眼睛的位置上。我又叫了他一声。他的脸对着我,像一个梦魇,在近处散放着属于它的魅惑。我的内心惊慌失措。就在这时,灯光亮了。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按说该是哀哀的,该是属于那个不驯的小小少年的,却不是,很平静、很平静的一双眼睛,似乎是在张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一件事。

他的眼睛在我的眼里又散了光。一个人不想让你找见他的眼睛的时候,即使他亮给你一整张脸,你都是找不见的。眼睛是灵魂的精髓、深邃。

简先生被拉上礼堂的舞台。他与一行人一并,像个标准的罪人跪在地上,由衷地低下头。他的头发被剪成阴阳两瓣,像一个剖开的太极。非常不美,灵魂里百倍的不美。台上的青年男子,把他一半的头发向后用力扯起,高呼“打倒帝国主义走狗简庆春”。台下的声音便一浪胜过一浪,接应着他的呼喊。台下的人们现在看到了简先生歪曲变形的面容,看到了被扯得移挪了位置的五官。却看不到眼睛。那个时刻,只有一刹那,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我想身边的相生应该也看到了,他在人群中将我们分辨出来,是他给我们看的。他只给我们看,看他眼中复杂的那一团,糅合着委屈、无奈、狂怒与软弱。那令他颠覆了生命,令他癫狂地自爱的剧痛。只有一刹那,他就放过了我们。

隔了一会儿,批斗会请上了小女人。

她挡住简先生胸前的罪牌。那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无数罪行,倒使人看不甚清,全盘忽略了。也许小女人只是出于想维护简先生最后的自尊。反正她挡住了罪牌。

她的头发很乱,剪短的头发又新长出来,一把一把挣结在一起。我记得简相生的眼光突然发亮了。他死死地盯着小女人,仿佛要将她的身上盯出无数洞眼。

台下的人开始欢呼。

在这个时候,小女人突然做了一个令全场都冷却下来的动作。凭着她奇特的敏感,在这个局势中认清了自己的丈夫。她微微一笑,半闭眼帘,将一根粉红的食指竖在翘起的嘴唇上,一面责怪一面温存地向台底下摇摇头,仿佛在告诫一个调皮的孩子,不要吵醒正在午睡的弟弟。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小女人一直不说话,保持着她那哑剧式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