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尘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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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毁灭游戏 (12)

我说,你的头发长了,待会儿吃完饭给你剪剪。嗯。他低头答应一声。

他的红色头发一缕一缕搭下面庞。头发使整个脸部不甚清楚,我绕到他的后面,为他支起一个小斗篷,避免头发掉进衣服里。我从他绒绒的脖颈后边慢慢拉过白色斗篷,不小心触到了他的耳垂。他的耳垂也是毛茸茸的,令人心悸的柔软。

我问他,剪刀呢?他从房间里拿出一把红色的小剪子。我认识这把剪刀。他

曾经是简先生斩草除根的武器。我说,还有其他的吗?他说,就用这把。不要折磨自己,相生。我说。他略微有点变形地转过脸,直逼我的眼睛。仿佛在问我,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闭嘴了。但他的脸仍不回原。他是在寻找我的眼睛。我说过,当一个人不想给你眼睛的时候,你是再怎么找都找不见的。

奇怪。他说。我问他,什么奇怪?他没有回答我,将身子调至舒服的位置。我开始剪他的头

发。他的头发飘下来,又往上扬起,眯进我的眼里。我哭了。

玫,我与他就快诀别了。故事的高潮已过。而这段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是快乐的。我想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阳光透出窗玻璃,悠悠洒在铺着白色床单的大床上。床铺被阳光烤得好温暖,一躺上去就想入睡。我和他都笑着。对,笑容就像此刻的阳光,无邪地跳耀在脸庞之上。

这是一组很慢很慢的镜头。中近景。特写。我们肆意大声朗笑,用舒服的枕头互打对方的小脑袋。弹簧床将我们的身子抛得老高。他有些惊恐,又有些生气。我抱着他,向他低声道歉。然后他趁我不注意,又把枕头打过来。然后……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我抹掉因为毛发刺痒而流出的眼泪。头发剪完了,剪得很短。他俊逸的脸孔终于重新显现。此刻,时间像烤在火炉里的浓稠液体,蠕动缓慢。时间好像停了,不存在任何存在的概念。我问他,你恨过我吗?他端坐在那里,斗篷上全是红色头发纠集的板块。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翻过身体,抬起一只手。我的手赶紧去握。

我说,相生,原谅我。

他仍旧沉默。只是手有了轻微的行动。我在他手掌的抚摸下一动不动,内在却有一股猛烈的哆嗦。有无尽的触感在两只手的彼此厮磨里。他的手摩娑在我被岁月无情剥蚀之后枯萎、焦脆的手掌间。似乎由于力量过足,它变得极轻,亦柔,融化了手心里苦役结成的老趼。我不能动弹,有一条情欲拉成的丝线,通过我们的手掌贯彻全身。他不再是童年了,不能再在如此情欲的抚弄下自由自在。

有一种如愿以偿在我心里。新异的一番滋味在我体内,我暂时还无法解释它是什么。好比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喝下母亲的第一口乳汁,那甜而酸涩的滋味,有一种陌生却十分有趣、想要彻底弄明白的美味。这婴孩蹙起眉头,还不能断言自己是否喜欢它。

这时,我看到了地上的影子,那两只手完整的动作。它们像两条蛇,在对自我的满足中夺取对方的能量。那不过是由灯光投掷到地上的一团形影,铺着一层微黑颜色,微微的扭拧,淡淡的不自在。

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我问他。手突然断绝了体察。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突兀地横陈在那里。他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碎发,解开斗篷,把它重新递还到我手里。他背对我,走向墙壁角落,蹲下。我想起来,他以前很喜欢这样。他说这样能听到风的

声音。我说,相生,我真心请你原谅。我会照顾你的。他直直的眼神突然像遇到某种打搅,胡乱地朝四处看,仿佛

在寻找这扰乱的根源。于是他将目光锁定了我。他说,你说什么?我说我能照顾你。不必。相生,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他说,你不需要得到我的原谅,因为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我不在意你。说完,他闭上眼睛,阻隔我孜孜不倦的歉意。如此虚弱、无力的歉意。风又在吹,打在窗玻璃上。窗户四处摇晃。风要把整个世

界翻起来。他说,你走吧,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他一直闭着眼睛。我早知道会有这样的最终话。他不能容

忍背叛。背叛是对一个人精神的酷刑。

走之前,我仔细打量了整个房间。窗外的雪又大了,梧桐树仍然骄傲地挺在尘世。我顿时感到浑身轻松。仿佛我不是在诀别,而是在一个新的时间、新的地点,与这座房子,这座房子的主人重新相遇、相识。曾经的一切,都未曾发生。我只是来看望一个故人,等待我的将是新生。

如果有再一次,我也许不会再来他的家里,那一夜也许不会发生,还有与小女人那些缠绵的罪恶。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存在。我就是一个在大学里认真读书的学生。如果没有大革命,我想学校不会停课,我能结识许许多多的朋友,不再那样内心孤傲。

但这,只是幻想。突然,我的耳边响起了萨克斯音乐。低沉的音符来回乱撞,却撞出一条离别的乐章。窗帘下的茉莉盆栽早已委靡了。或许只是因为季节缘故。等到春天来临,花草的又一季枯荣将再次拉开帷幕。

没有一声告别。我走了。我甚至没有看清他十岁时光的最后面貌。走到那个拐角处。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声音叫

我回去。我顿了顿,没有回头。窗户里的故事,被我宽厚的背

脊永远隔绝。一缕阳光悠悠洒下来。我终于走过这拐角。

玫。我在写这封长信的同时,一边也在看你给我寄过来的他的书。他写得很不错,有几次,眼泪竟情不自禁涨胀眼眶。我大致能够想象,他在离开我之后的二十年,是如何度过的。我能够看到他内心的恶魔。我亏欠他太多。

我也看到了他内心的报复。那善良与邪恶,光明与黑暗,

挣扎与放弃的共同体。我从来没有怪过他。那本书我会好好珍藏。《危险的拐角》。的确,这拐角生成

了太多密谋。它是相生内心恶魔的实体存在。书是在他发疯之前写的,但是精神似乎已经有些错乱的预兆了。我听说,他是在写完此书之后彻底疯的。

我要给你说的故事,马上就要结束了。还剩下个尾声。不过我要对你讲的尾声,他在书中已经描写明确。他在接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农村过得其实不错。我千打听、

万寻找,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选择冷溪作为他再教育的地方。我知道,他仍在挂念我。或者,他在向我赎罪。

从1966年到1973年,我一直待在北京。我会定时去看他,就躲在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他的失踪,是某一天突然降临在我面前的。我听说他走了,却并不知道他去的是什么地方。我只能盲目地寻找他。在翻天覆地的北京城里,从东到西,从早到晚,一直寻找。期间,我住在学校免费的宿舍里,吃大锅饭。维持生存尚可。

对于他,我从未放弃过。但我没想到,是他先放弃了自己。

他死了。我会找个时间去他的坟墓。我要看看他、问问他,你是否还记得我?或者,干脆什么话都不说。就静静地看着他的照片,看着他千疮百孔的灵魂。

我当然不会再哭了。我已经老了。他已经死了。这已经构成怀念的定义。好了,信已经写得很长、很长了。在我把我们之间最后的告别向你诉说后,信也就结尾了。

1973年。

相生已经长成17岁的大小伙子了。

他主动申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什么都没说,行动很保密。我找得他很苦,最后没想到,他竟然去了我的故乡,冷溪。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忘了是从谁那里听说的了。时间太久了。模糊不清。

到达冷溪的那天,我记得是个黑夜。四处暗得浓稠,将空间鼓胀得越缩越小。我翻出地址。地址很熟悉。那曾经是我待过十几年的地方。

我生怕自己会说出什么“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之类的话。或者:“别想逃,你利用了自己一年的青春,收买了我整整七年的时光,是你对不起我。”那样显得没骨气。

我突然发现自己无法面对他。他亮烈难当的个性使我暗打退堂鼓。那种感觉,仿佛是我要去拜访自己从未见过面的亲生母亲,明明有血液的证据,却没有延绵的情感,始终无法亲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他。这几年寻找他的意义,突然出现了一个历史性的强大翻覆。

我在车站一再逗留。甚至想马上买回北京的车票。我呆呆坐了很久,与时间在荒芜的空间层里默默互砍。我知道自己忘不了他。这就是寻找的理由。于是我决定面对他。

是一个很破很破的乡村。冷溪这样的村落并不少见。我走去时,已经午夜十二点了。我敲响地址上写的家门,看样子主人已经熟睡,里面的灯始终没亮。我坐在门口等了一个晚上。星星很亮,连成一大片。从斜侧面看,像浪花一样起伏不迭。躺下往上凝视,却又像午后的大海,平稳得像块镜子。我没有睡着,头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在脑中,我把与相生之间发生的所有事都仔细捋了一遍。那不过都是旧的事,跟随世间情缘起伏而尘埃落定。

后来我渐渐盹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飞翔在碧蓝的天空中,像鸟一样自由。风很暴烈。云彩在身边游浮。我低下头,用一双窄小的眼睛去容纳整个宽阔的尘寰。尘寰世界多喧闹,而天空上面却好安静、好安静。

他踢醒了我。我突然感觉自己还在梦境里。飞。无尽地飞。他对我的来访很惊讶。但他对我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我们走在他去做农活的路上。四下一片绿绿的。草尖被微

风轻轻荡起,轻易地扇斜偏移,又迅速复归原位。一切都是注定。偶然之中必定存在必然。这一刻,我明白,过去是没人能够改变的。过去已是既定。

我试图打破这沉寂,说,你过得好吗?他点点头,说,这里至少比北京要美。我讨厌北京,那里埋葬着一个罪恶的我。

田园的寂寞开始感动我们。我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容貌。但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长高的个子,倔犟的小小脸庞,依然不变的红色头发。他的眼睛。

我找到了迷醉的原因。就是他的眼睛。我偏着头。他的眼睛离我近极了,不过十厘米。他的眼睫毛还是那样闪动。他的一切,正在茂盛、蓬勃、激发。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头的角度,以很不解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问,你看什么呢?

我突然想到离别的那天。我和他的手掌厮磨交并的瞬间。手投下的影子就是我们心中的欲望。但我们必须分开。背叛不容我们,不容爱情。

我们坐在一条田埂上。绿油油的草长得老高。那种感觉又来了,似乎我的手还攥着他的手,完好的那只。太伤感了,不攥着双方,好像灵魂就会倒塌。如今,我心酸而甜蜜的凝望着他那只握着锄具的手。充满未知能量的手。刹那之间,我跌入梦境。仿佛又在体会飞的感觉。风在我的耳边唱歌。

他后来抽出手,去掏烟。是烟袋,冷溪老人经常抽的那种带有毒草辛辣气味的草烟。他颤颤巍巍的手,像填火药一般,将烟草慢慢收进烟孔里。然后很熟练地擦根火柴。火柴“哧”的一声,冒出小小火焰,照亮他脸孔昏暗、憔悴的那一面局部。烟丝冒出烧灼的蓝烟。他一口一口,贪婪地吸吐着。他捧着手心的太阳,光影打亮他的侧影。他的侧影瘦削,埋在阴影里,投出几缕阴霾。

他不时朝我笑笑。依旧沉默。依旧如七年前般沉默。

简相生从前是不抽烟的,甚至对烟的气味非常抵斥。但如今,只有烟的麻痹才能使他从过去的痛苦中缓解一会儿。与回忆相对,他借着烟深深叹息。

我与相生,各自分承着故事整体的一半记忆。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晰这故事的起承转合。就像我们七年未见,却并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寒暄。就这样沉默地相熟、辨认。沉默,是我们之间永不停息的战争,带着毁灭的原始情感。

天空突然出现一道彩虹。没有雨的彩虹很罕见。

他说,我要下地干活了。

我点点头,说,我在这里等你。

他知道这是一句瞎话。我从来没有等过他。甚至,我不知道真正珍惜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笑了一笑,然后背影哀伤地走向田埂。那里有一条路。他走了下去。

我随着他,也顺着田埂往下走。他忽然向旁走远了。走着走着,他又停下,立在田野里,手肘撑着锄具的把手,静静看我。然后他朝我招招手。那意思是在向我告别。

路旁的小花在彩虹的映射下,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是蓝色。及腰的野草在我的身后飞快封死。堵死我的退路,前方的路也未显现。我想我要离开了。

于是,我就顺着路一直走了下去。只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自己被彩虹的光包裹了、渗透了,无数彩光穿越我的身躯。我的身躯就是我的灵魂。我的灵魂看到一个新天新地,旧的已在田埂边彻底成为一具死去的空壳子。

我这样想着,便走出了我们各自的视野范围。

草封存了我们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在冷溪待了两天。我又要走了。我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

处。北京与冷溪,两边都不是家。于是,记忆中的他,带有一点魔幻色彩地消失了。他在逐步消失。只不过是消失。

暖红的太阳在天边闪射。阳光慢慢地、轻柔地穿过我和他的身体。我想起他在遗书里写过的一句话。他说,我要见到阳光。因为冰冷会将我毁灭。阳光也会使我破碎。但我要温暖地死去。

离去是消失。死亡是消失。一直在消失。

我看到他在梦中的样子。在梦中,他还是童年时候的样子。他依旧只是一个小小孩童,双眼里时光的沉浮在闪烁。他应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