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尘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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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毁灭游戏 (3)

一切都是天性。我马上懂了,不再逆来顺受。我粗鲁地翻过身,将她死死地捂在身体之下。我浑身的力量得以爆发。她凄惨而快乐地呻唤着。正当她高潮时,我猛一抽身,用尽全力扇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愣在床上,笑笑,又来挑逗我。然后我穿上衣服,夺门而出。

我开始鄙视简相生的父亲。他凭什么如此贪恋男女性事。这感觉并不怎么样,况且他已不再年轻。有时候,多是晚上,我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回忆起那次与小女人之间疯狂的魔化行为。我一阵恶心,觉得世间没有什么比女人更邪恶了,但我们的身上确实都流淌着一半雌性的血液。我们必须承受自己无望的那一半。这是注定的事情。

一切回归往常。

周一到周五在学校上课,周六让自己放松一天,周日便去简相生的家里教他语文。那一次的第二个星期日,我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小女人为我开门之后,我看到简相生的父亲一脸肃杀地坐在沙发上,姿态简直与童话里的国王如出一辙。他没有马上叫我去简相生的卧室,而是把我叫到他身边。

坐下,他说。

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演绎着不安。我问他,怎么了?简先生。他闭上眼,哼了一声。鼻子里喘出如牛的粗气。沉寂使我和他都尴尬起来。我想找个什么动作打破这沉

寂,是简相生的父亲率先打破了。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陶瓷水杯,白白的水杯上面画着一只闪耀的红五星,下面一行“为人民服务”的小字。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的家里也有一只这样的水杯。当时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这种杯子,我们称它为,解放杯。

他召我的理由使我松下一口气。他问我,相生还是不肯学古文吗?我错愕地点点头,随即说,简先生,你放心,我一定会……没等我说完,他就举起一只手,冲我摆摆。然后我注意到茶几上的一只黄色牛皮信封。他推过来,说,这是你的工资。我接过它,并没有马上打开,但通过厚度我察觉出,里面的钱应该超过了我应得的报酬。我谢过他。在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小女人。我发现她在笑。这笑,只有我能体察。她的笑藏在长发里,只是一个笑容的模糊阴影。

然后我来到简相生的卧室。

他躺在床上,双臂枕着脑袋。听见我开门,只是微微张开眼,所有的不屑全然隐含着爆发了出来。我已经习惯了他的不屑。但是,我又看到了他眼睛的那一套。那规矩的一套,丝毫没有更改。它依旧在凛冽而美妙地刺痛我。

我说,相生,我们上课。

他照例没有回应,只是在重复地做着一个动作:呼吸。我看着这个过早发育的孩子,突然有一种同情自心底深处强烈涌来。它同样以强烈的力度湮没着我,一点、一点,毫不留情。从脚开始,到腹部,胸脯,慢慢地湮过四肢,最后是下巴,延伸至整个五官,直到它暴戾地漫过头顶。我想,我为什么要同情他呢,他只是一个生在尘世的人。的确,我用“人”,而非“孩子”。我相信他喜欢这称谓。

人具有独立的思维体系。他们生长的空间过于狭窄。他们生长在自己给自己划定的一套原则里,因此过于狭窄了。譬如,这个能做,而那个绝对不行。就像简相生,他不喜欢古文,就要将它毁灭、焚尽。

人,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思想高贵。

但我的一些同学,常常在背地里说我:不是人。我走过去,蹲在床边,推推他的肩膀。他忽然转过身来面对我,眼睛睁得溜圆。我惊异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纯粹的眼光、浑圆的眼仁,就像一个轮回。他就那样满眼是恨地看着我。不。我还看出来,那恨里包藏着一丝爱,或说羡慕。我知道他太累了,灵魂中的。

他指指窗帘。窗帘很长,一直拖到地上。我看到角落的窗帘后面有一个凸起的形状。我问他,那是什么?他哼出一口松懈的气,重新闭上眼睛,说,你自己去看。我翻开窗帘,看到里面一盆枯萎的茉莉花。花枝只剩下颓叶,灿黄灿黄的。

他说,好看吗?我说,绿色可能会更好看一点。他说,你觉得绿色俗吗?我说,绿色是代表生命力的颜色。他说,可我觉得黄色更温暖,所以我憋死它,让它变黄。我说,你不应该这样做,这样做是不对的。他说,为什么不对?!他跳起来与我争论。我说,因为你把它杀死了,你不该去伤害一盆花!他说,可我只是想让它变得更美丽。我说,但它很无辜。它也许不想变美丽。

他笑了,这个笑容使我的话显得可疑又可笑。我与他之间的胜败已见分晓。

然后我从包里拿出备课本,同时翻开写满唐诗的那一页。我说,相生,你起床,坐到我的身边来。他慵懒地支起身子。书桌与床之间仅隔一步之遥,他蹲在床上,看着那些用蓝色墨水写就的小字。他说,那都是些什么啊?我说,诗。他嫌恶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它一眼,眼里剩余的一丝新奇泯灭了。我说,你不要总是只学你喜欢的东西,这样你怎么能进步?

瞧我这样子,多像一个严厉的老师。

我真正变得不是人了。

他亦厌恶我不是人的样子。

好吧。我妥协了。我坐在窗子的对面,下面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群像飞鸟,在街上踩出窳陋的坑洼。透过这个逼仄的视窗口,我发现简相生家的门外栽着一棵苍劲的梧桐树。那棵树已相当古老,直冲云霄。我想起冷溪一带也有一棵这样的梧桐,只是长得没有这棵健康。它接受着冷溪人的熏陶,终日靡靡不堪。我这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在注意它,二十年里,我无数次地经过它,看它渐渐长歪、畸形。它太丑了,像一个满面疮痍的色情的老头子。

他注意到我,说,你在看什么。

树。

树?

对,我在看你窗前的那棵梧桐树。

他翻起身,手搭在我的双肩上。然后说,树有什么好看的。我笑。然后拗开他的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想,我必须要等到他妥协的那一天。否则我什么都不会教给他。他说,你以后能不能别管我,或者像今天一样,什么都不说。放心,我不会告诉我父亲的。谢谢你,不过我还是你的老师。而且你父亲特意嘱咐我,叫我教会你古文。因为你的古文成绩一塌糊涂。他嘟嘟嘴,这才像个小孩子,有一种委屈含在神情里。他从铺平的床单底下掏出一本书。他说,我喜欢看这个。他举起书,在我的眼前晃了晃。这也是小孩子的习惯:炫耀,示威。我看清了,是托尔斯泰的《复活》。我说,你年纪这么小,

能看懂吗?他说,我觉得思想的发育不是年纪所能决定的。这句话使我浑身战栗。这时,屋外传来了小女人狎昵的声音。她和简先生要出门了。这声音带动简相生轻微地面部扭曲。他低低地吼了一句,小市民!

关门声在沉静的下午划开一条豁亮的口子,然后就是高跟鞋与皮鞋渐行渐远、渐行渐弱的声音。简相生一把推开我,爬到书桌上,先是把窗帘猛地拉闭,然后扯住一个角,让眼睛正好可以望见窗外,而不至于被窗外的人发觉。他看到父亲正牵着他口中的小市民坐上私家车,驶向街道的拐角处。

我已收拾完东西。离开之前,我望了一眼坐在床上的简相生。突然之间,有一种留恋的感觉侵袭了我。我被这种感觉吓了一跳。但我还是仔细地看了他,几乎可以说是狠狠地看了他。他利索的短发,上身一件小号的白棉恤,蓝色卡其布短裤,当然,我无法回避他锋芒外露的眼。

他是一个桀骜的小少年。你看到的他正在生气。他交叉着双手,头偏向窗户。窗帘使一切光没有倾洒的机会。

我知道自己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感受到了我的无奈。

我走了。

外面的气温有些冷,马上就要入秋了。我想,回宿舍以后,我要换一件长袖汗衫。

我知道他在望着我。

我也知道,他把我和他的父亲、继母比作了一类人。一类他正眼都不屑去看的人。他像一只小白狗,趴在窗缝间看着我离去的背影。我同样要绕过这个拐角。拐角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它使你不再能看到内心想要窥视的一切,它喜欢挑逗你的猎奇神经。

但是他叫住了我。他猛地打开窗户。在四层楼高的地方,坐在窗户的边缘。如果再稍往前一点,很可能就粉身碎骨。他用一条响亮的嗓子拉住我:老师!我回过头,只是下意识的。

那一刻,我真的没有相信是他在唤我。

也是下意识的动作,我往他家的窗户看了一眼。梧桐树挡住了我的部分视线,但那一刻,我却穿越了所有,直接、清晰地看到了他。他晃着双脚,手撑着窗垣,歪着头对我笑。他的笑真像四月的阳光,温暖,莹澈,在天涯海角喷薄欲出,照亮黑暗。他又喊了一声,老师!我急匆匆地跑到楼下。下面已经围满了人,他们都以看热闹的心态互相攀谈着,指点着。他们都在猜测那位老师是谁。然后,他们把目光指向了我。

我不管了。如果我离开,也许我还不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出糗。我扔下肩上的破书包,或者我没有扔,只是拿着它在头顶挥舞。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我大喊着他的名字:相生,相生,快回去,太危险了!快回去!

我真正着急了。他还在笑,双腿止不住地晃荡在初秋的凉风里。我说,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我再也不逼你了。

他笑得更欢畅了,面部表情非常生动,使我不再相信那是真正的简相生。或许这就是真正的他,爆发的他。他的沉默如同火山,只是在为爆发积蓄能量。

有人开始上来劝我,劝我赶紧上楼。但是我没动。

也许我是期待他跳下来的?

这个下意识的疑问句使我整个儿快乐起来,甚至有些欢欣鼓舞了。

但是很快,我就陷入了空洞,耳朵瞬间听不到任何声音。四周的人行动变得缓慢,这使他们的表情更加细化了。他们畅游,欢乐,忽然统统变成简相生的傀儡。他们都在指责我,令我在与他的对抗中彻底崩溃。

我捂住耳朵,蹲在地上,满眼都是小女人的样子,并且闻到一股醉人的香。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看见她。也许她是我意识流里的一根刺,一直在或轻或重地刺挠着我原本安分的灵魂。她也在对着我笑,与周围的人含混在一起。我说,你快离开我!

突然,轰的一声。他跳了下来,没有发出任何尖叫,就这样平静地、沉默地跳下来。我知道,他又变回了真正的简相生。人群马上围拥过去。只剩下我,在一片空地里。我看到自己在哭,而且浑身战栗。

我记得我当场昏了过去。但我后来的记忆却与故事有着极大的出入。我甚至一度怀疑他并没有从楼上跳下来。

于是,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仔细寻找当时留下的某些片段,甚至某个动作。我在强迫自己推翻它。然后,我的头脑里出现了一个新版本。

好。让我来把这一段故事重新讲给你听。

我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路过客厅的时候,我闻到小女人的胭脂香粉发出来的一阵惊心动魄的香,类似麝香,但很辣。我没有多想,径直走了出去。

走到三楼的时候,有一条狼狗拴在那儿。幽暗的楼梯有些陡峭。狼狗起先只是趴在地上,懒懒地吐着舌头。它的舌头可真长,连带着卷出一条冗长的口水。后来见我路过,它毫不友好地立起身子,它真是一条大狗。我马上不动了,被它威武的巨大震慑住。狼狗冲我呼呼喷气,见我没动作,像一个被撒了气的气球,软软地又趴下去了。我谨慎地绕过它。还好它没叫。

外面的气温很寒冷,冷风呼呼吹刮。这真是一个异常的天气现象。我发现自己的长袖汗衫根本无法御寒,所以我决定等回宿舍以后,加一件薄毛衣。

我知道他在望着我。

但我不回头。原因是,我有些生气。虽然我不知道这种气愤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他老不给我台阶下。让我像一只风筝,总是被他在尴尬的高空久久放着。每一次,我都恨不得掉头离开。不带顾念地离开。

所以现在,我马上就要走过那个拐角了。

但他最终叫住了我。

还是有片刻的犹豫。犹豫该不该将头转回去。我已经能够

看到拐角之外,那一点点窄窄的、肮脏的角落了。那是一排被

乌烟瘴气熏黄的瓦片楼。黄得令人有些发呕。温暖。

温暖?

他坐在窗沿上,两只脚悠悠地在半空中晃荡。梧桐树的乱影投在他身上,显出一份歹意。我看着他在树影里的样子,他的笑,他的不屑与傲然。他穿一件夏天的短袖衫,露出两条瘦削的肩膀,但肌肤洁白。

此刻的你在看这封信时,肯定认为我的字里行间矛盾百出。的确如此,那时的记忆在我实在有些模糊了。他的死,严重影响着我记忆的专注。他离开后的一段时间,我天天梦到他。他的脸那样年轻,像一颗蓓蕾,未绽已香。

有时,我梦到他从楼上跳下来,那么我便认为,那就是那一天所发生的确切事情了。

但又有时,我梦到他没有跳楼。只是坐在窗沿上。那是他一如既往并深深迷恋着的危险动作。他在观望整个寰宇,整个人间。将里面所发生的一切罪恶、一切完美尽收眼底。喧嚣的世间,总有那么一些愚蠢的人在穿行。这是他告诉我的。

这是他在那一夜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