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五弟
向原府说是繁华,只寺庙宏伟众多,看沙驼府邸,那才是楼宇林立、商埠广布,遍地肆馆、到处集镇,轮渡舟船、车马往来,一派忙碌。安顿好向柳观岚与府内事宜,尹大有也不带随从,拉了我,与向柳一起往码头方向走去,一边耳语道:“再次多谢贤弟,那小****竟已受孕。若不是及早处理,真得弄出天大的乱子了。”我惊问:“你闻出来的?”他点点头,小声道:“不过她以后不会再受孕了。”我又惊问:“你下毒了?”“是下香了。不过说句老不正经的话,我还是能清楚分辨出她的体香,是那种万中无一的异香型,会在自己身边渐渐形成一个小空间,不断弥散却而不消逝。我刚派最垂爱的三十个老婆同时伺候她,这样会带回不少味道。”我更加吃惊地问:“你不是喜欢烟草型吗?”他一脸正经道:“最异样的,实际上就是招最多人喜欢的。这种异香时间长了哪个男人都扛不住,不过现在她身体个别重要发香体位已然受损,即便如此,若配以少许迷醉香粉,只怕英雄如你,也连一刻钟都撑不了。”我想,原来尹仲飞不是大色鬼,只是小色鬼,这尹庄主才是****大佬,只不过头脑更清楚、机警些。
我想起了什么,问:“为什么庄主这么看重我五弟,要去亲自见了?”只见他哈哈大笑道:“你,和你五弟,都是我们沙驼府的福星、贵人哪?”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他对各镇已近失控,前段日子我偶然打通了陆上商路,如今五弟甘冒奇险水路前来,他凭借码头独占生意,坐收渔利,各集镇都须来此地买进卖出,除了自己盆满钵满,这与凝聚人心也是大有裨益。
到得码头,打老远一看,见十五艘大船整齐地列在一边,另有一艘正在卸货,无数的人密密麻麻,上上下下,各自忙活,有条不紊。望着老家人熟悉的装束,我一时激动不已,扯开嗓门喊:“五弟——你在哪儿——”偌大的码头,一时许多人搭手往这边看来,尹大有初始吓了一跳,后即笑道:“常公子未使内力,声音便如此穿透,莫非还是童子之身?”我望着下面道:“婚是没结过。”湖面的风送来一个声嘶力竭的、微弱的模糊声音,我心头一阵狂喜,马上断定是卸货船右侧大船上的一个人影发出,立时忘乎所以地纵身跃起。尹大有一紧张,拉了一把,我头也不回道:“向柳,跟好尹庄主!”
更多的人停下手里的活,瞪大眼睛张着嘴,像一只只等待喂食的小鸟,注视着我这只大鸟的动向。毕竟距离太远,又不能往下拍掌借力,我全力施展那腾空云步,朝船头腾挪滑翔。果然是五弟,正挥着手臂焦急地喊着什么,我拼尽全力跃去,堪堪抓住第三层甲板的风铃角,借力轻轻落到他跟前:一声“五弟!”泪如泉涌。五弟赶上一步紧紧抓住我两臂,使劲摇了道:“二哥!”两兄弟再无言语,只互相看了又看,摇了又摇。忽然船上船下,哄然一片叫好之声,五弟拉我又往船头几步,向着四面人道:“他就是我二哥常建仁!”四下一片嘈杂声道:“常二爷好!”“见过常二爷!”“常二爷英雄!”大家都忘记干活,凑了一堆一堆的人,议论纷纷。
向柳带着尹大有上得船来,我向五弟道:“他就是沙驼府的尹庄主,昨日有事耽搁未能见了,今晚要宴请于你,二哥我作陪。”五弟正色拱手说道:“尹庄主拨冗相见,常建义深感荣幸之至!”我又向尹大有道:“他就是我五弟,日后必多有仰仗庄主之时,还望多行方便,不吝援手!”尹大有笑道:“久闻大名,幸会、幸会!常兄弟吩咐,焉有不从?不过五弟在我这里的名声可比你大而久远了。”五弟惊讶地看我一眼道:“谢庄主夸赞!”
晚宴盛况空前,尹大有的独苗儿子尹广和与他正中并排,我、五弟与向柳坐左侧首席,各洲各镇议事至少三十余人均安排在我们身后,府邸主要文武要员四十余人,悉数右侧列席,偌大的内厅竟显得有点拥挤。众人落座,尹大有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我们沙驼府迎来了两位贵客兄弟!一个是宽州府的英雄侠士常建仁,一个是他五弟、宽州府商界奇才常建义!”近百号食客齐声问候,声震屋瓦。尹大有继续说道:“常家老二,神功盖世,肃清我们与宽州府商路上的宵小之徒;常家老五,携船队浩荡前来,船大楼高、胆大艺高,水怪湖妖、纷逃避让。由此,水陆天堑、俱为通途!从此往后,我们要更加勤快地做事、更加频繁地交往、更加畅快地发财,互通有无、往来相帮,永结盟好!”又一片附和声,明显右侧声大。
听他又道:“我与建仁弟缘分非浅,一见如故,今日高兴,大家说话无需介怀、喝酒不许偷懒,现在就干了面前三碗酒,再由向原府归来的功臣,常胜侄儿为我们讲讲建仁兄弟‘孤身战三府、一剑斩千弩’的英雄壮举!”一阵“噈噈”的喝酒声后,席间瞬间静寂。我有些脸红,起身道:“庄主过奖,哪有那么神武……真没那么玄乎。”尹大有故意大声问道:“哦?那他们有多少人?“我道:“北地府、瓯平府、向原府三府高手计百人,弓箭手则五百而已。”尹大有道:“每张弓弩十至十五支箭算…账房,一共多少箭?”一干瘦老头在他身后道:“至少五千支,多则七千五百支。”有人又发出一阵嘘声,我道:“不过他们——”我想说他们只胡乱放了百余支而已,但尹大有马上拦住我问:“是啊,那他们是怎么对付你了?”我道:“先是高手车轮战,后是三面的弓箭手齐射。不过当时还——”我想说当时还有我侄儿叶明帮忙,但尹大有再次拦住了我的不过,问道:“那他们而今都还活蹦乱跳吗?我无奈道:“高手无一生还,弓箭手死伤过半。”席间又是一片静寂,之后叫好声鹊起,尹大有两手压压示意安静,转身道:“好,常胜侄儿,你再与大家讲讲重点,建仁兄弟徒手应付百余高手的车轮战,与他一边剑斩弓箭手、一边照顾他贪玩的侄儿、侄媳妇的事!嗯,越详细越好!”大家又是一片讶异声,五弟也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笑了:尹庄主原是想借我俩立威,意思是他有钱也有厉害的亲戚朋友,竟是以外治内、意图维系眼下统辖现状,这与向戈武的想法接近,但境况还不如向原府,因为他多了兄弟阋于墙的忧患。
尹常胜立即会意,我也不再阻拦,说者有意添油加醋,听者也多好事儿猎奇,席间忽然到处都是瞪大的眼睛、竖起的耳朵和张着的嘴巴,大家的躯体都隐去了,只有许许多多的五官在那里集聚活动,晚宴气氛诡异起来,所有人都迷失在这种气氛里不能自拔。我拉了五弟出去,这才急切地问起父母大人的近况,得知二老康健、一切安好,大哥又高了一官。我想起什么,道:“对你女儿好点,就是女孩子也不要太过拘束她,人生苦短。”“二哥教训的是。”“我啥时候教训你了?”“二哥说的是。”五弟笑道:“二哥怎么会突然间得此神功?又为何倒有些消极了?”我叹了口气道:“也是因缘际会吧。不过不算在向原府打的那次大架,我已死过两次了。一次是手无缚鸡之力时,被群狼困于山下,至今臀部仍有印记;一次是向原府时左手受伤,气候潮热,破伤风寒,掌内脓血、无药可医,空负神功却几近等死,无奈至极。”
晚上,我与五弟同榻抵足而眠,他问:“二哥不到一年的际遇,比多少人的一生更丰富,但不知最神奇的又是什么?”我想了想,凑近了神秘地说道:“我爬到过圣山峰顶,沐浴过天光。”说着拔出辛龙剑,略一催动,黑漆漆的屋里顿时亮了起来,白光中泛着莹绿的剑气,柔和中正。我又得意道:“据结拜兄弟张贵五讲,我刚下圣山那会儿,那就和神仙没什么两样,全身光团、不可逼视,跟前几十丈的人都可以去腐生新、百病全消,张贵五当时左肩重伤,就在瞬间痊愈。我又藉此一举破了如来掌,自此天下武功招式似乎已都了然于胸,更兼身上已有两三百年的功力,因此虽后来数次以身犯险,最终化解于无形。”
五弟大是钦慕:“真是大造化哪,要还一直呆常家镇,岂会有这般奇遇!这剑?咋会有光?”我笑道:“它岂止有光?若遇着妍凤剑相应和,可自行分辨敌我,令那有不良企图之人无形中受伤。”五弟看着剑气,不再说话,好像在想着很远的事。我问:“你怎么想起要亲自过来呢?”五弟收了神道:“父母担忧,大哥吩咐,我也想你了。主要还是大哥撺掇,他想让你在五牛镇领兵。自打你扫清贼人,又写信给他,他发过几十次不再管你的誓,又打了水漂,这次更加兴奋,说了无数回要我去向原府找你,实在是陆路太过难行,再说我是无利不远行。最后我俩妥协,达成都满意的办法:我掏钱,他跑路子,买了十六艘官船,又给我一千水军。那时起,我已暗下决心,要把生意铺遍太平湖沿岸,让太平湖成为我们常家的内湖水道!”
我道:“你和大哥都是有野心的人,但我总觉得你比他正干,要是他也想把宽州府变成我们常家的后花园,我第一个反对。五牛镇那边,我结拜兄弟张贵五狭义忠厚,又身在行伍几十年,可任职公干。”五弟笑道:“我知道说不通你,所以只答应传话给你。”我又道:“你也是,有时间不能好好享受了?就知道赚钱、不知道花钱,你这辈子就不完整。”五弟又笑:“有本事就是不一样,你说话的口气比以前霸气多了,但我与你想的可能有点出入:世上的钱数是一定的,钱有赚完的时候,事儿却没有做完的时候,我追求的不是钱、是赚钱,或者说我追求的是做事。”我道:“我知道你干的正道,你也不是钻钱眼里的那号人,但体健身安、精神愉悦总归是人的头等大事,人都是人,咋能老让事儿绊住呢。”五弟道:“既然说我做的也是正道,咋我求的正道比你求的正道低等了呢?我倒觉得,我所求之道,于人于世好处更多,如若太过超然出世,即便对自身又有什么好呢?这也是我跟大哥谈到你时都有的担心。”
我默然不语:我之所成,情形偶然奇巧、不可复制,而五弟步步扎实,遍历艰辛、玉汝于成,泽被百姓千家,确比我强得多,遂吐出一口气道:“是啊,踏踏实实,做点力所能及的好事,听起来也是很美的一桩事,更何况你做的是那么大的大事,让人神往啊。”五弟道:“二哥做的是更大的事,携神威历览各府,震慑群豪,让大家的太平日子再多几年、几十年,但也要记得克制自己,勿轻易结了仇家,因你现在不是你了,而是宽州府的代名字了。大哥对此是千叮咛万嘱咐,写有书信一封,望二哥看过,并千万牢记心中。”
睹物思人,我不禁流下眼泪,看着大哥熟悉的字体,依旧那么沉稳厚实,短短数行,力透纸背:“建仁吾弟,不相见已七年有余,欣闻西行路上坎坷之际,竟亦有奇遇,身怀绝技,武功超众,此则更需以苍生为念,谨慎行事,今五弟往见,兄有三言以告,一曰不可出世,二曰不可狂傲,三曰不可负气。父母兄弟俱在,弟虽未婚,然也四十有六矣,望念兹在兹,切切记取,方可徐图大计。兄建智谨封。”说实话,我非常赞同他的看法,他是把我看到骨子里了,但唯独最后那句“徐图大计”,令我生厌。
我收了信道:“以前一直看不顺眼他,现在看倒是有点意思,反正我这个弟弟是让他看穿过了。”五弟审视了我的表情,好像松了口气道:“大哥有句话让我告诉你,这也是我的意思:各种修行,都只是求得某种永恒,但肉身是无法永恒的,永恒只有两个途径可取,一是精神永恒,著书立说,微言大义,流传千古,二是事、业永恒,做大事,成大业,代代相传,永无断绝。二哥以为如何?”“事业?”我道:“做事可成永业?”五弟确定地点点头道:“是的。人生不满百,楼宇广厦数百年后也会倒塌,但我们选定正确的事来做,子子孙孙,光耀寰宇。可见,事、业者,实是达成了物与我的统一。”我连声赞同:“那就是很高妙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