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巴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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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遥远的香格里拉(4)

坡上的几只大喇叭,整天不停地哇哇叫,反复广播县革委的通令,限令一切有问题的人,主动坦白交代自己的问题,一旦清理出来则严惩不贷。

我正在屋里补衣服,仁嘉丹珍突然闯了进来。一听说要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仁嘉丹珍就异常紧张,她进屋坐在床上向我们发牢骚:“文化革命都四年多了,全县打倒了那么多人,至今没宽一个,也没严一个。我看现在不是再掀啥子高潮,倒是该给揪出的人一个说法的时候了!”我们都不理睬这个不速之客,我照旧坐在灯下补衣服,斯朗泽仁照旧坐在被窝里看书。虽然我们全都不理睬,仁嘉丹珍坐着就是不走。

“我并不反对掀高潮,只是希望高潮掀起之后,尽快给我一个说法,”仁嘉丹珍坐了一会儿又说,“该劳改就送去劳改,该坐监狱就早点送到监狱。如果掀了半天高潮,照样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将人挂起,不光被打倒的人不好做人,连亲戚朋友都低人一等。”

大喇叭哇哇叫着,我转身仍然不理她。

“县政协总共不过十来人,运动开始以来,已经公开点了五个人的名,说这些人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毛主席说,真正的坏人顶多百分之五,已经搞到了百分之五十,现在还要进一步掀高潮!”仁嘉丹珍坐在那儿一个劲儿抱怨。

大喇叭播放着毛主席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我补着衣服仍然不跟她搭话。

“王诚,北大是不是这种搞法?”仁嘉丹珍关切地向我打听。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全国都是一样的政策。”北大清理阶级队伍绝对不是扎克木这种搞法,像仁嘉丹珍一个县政协副主席要在北大,肯定是革命的动力,绝对不会成为革命的对象。可是,对仁嘉丹珍这种有问题的人,我却不能实话实说,我只能站在县革委的立场原则性地回答,“总的原则就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

“我把北大清理阶级队伍的文件反复看了三遍,连冯友兰、翦伯赞和刘越那样的人,工宣队都早已经将他们放回了家,每月生活费从四十元发到了一百元。我们大大小小的干部统统都打倒了,一直放在印刷厂劳动改造,现在还要进一步掀高潮!”

仁嘉丹珍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自说自话,大喇叭的声音比她的声音高多了,我只顾埋头在灯下补衣服,斯朗泽仁坐在被窝里看书也不与她搭腔,仁嘉丹珍坐在那儿仍然不走。

“扎克木这些搞法,也不晓得毛主席他老人家晓不晓得?”仁嘉丹珍站起来,自言自语地摇着头,没趣地走了。

“对于她们这些有问题的人,随便说啥听到就是了,绝对不要乱表态!”我赶紧前去关上门,立刻提醒斯朗泽仁,“我们可不是一般群众,我们来自首都北京,我们的一言一行对别人都非常有影响。”

“县革委的通令连续广播了三天,听说那些有问题的人,不仅没按县革委通令,主动交代坦白自己的问题,不少人都说文化革命把他们搞错了,闹着要县革委平反,”说到这儿,斯朗泽仁抬起头来问我,“王诚,你说扎克木的清理阶级队伍,主要矛盾是扩大化?还是搞得不深不透?”

我根本就不准备回答,我虽然心里非常明白,扩大化肯定是主要矛盾,但是县革委已经决定再掀高潮,又遭到有问题的人的拼死反对,我们是来扎克木接受改造,怎能伙同那些人公开与县革委唱反调?

“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好半天才抬起头来说,“我现在没有调查,很难肯定啥是主要矛盾。”

“同学之间谈谈个人的看法嘛,又不会把你的看法在报纸上公开发表,更不会整理成文件下发,组织全国学习讨论!”斯朗泽仁讥笑我太过圆滑,他笑着说。

“关键要看,认为扩大化的意见是来自革命群众?还是来自阶级敌人?”我仍然坚持我的立场,边补衣服边回答,“如果来自革命群众,县革委应该好好考虑。如果来自阶级敌人,正好说明前段运动搞对了。”

“你这马列主义理论真是学到家了,快赶得上康生和陈伯达的水平了!”斯朗泽仁独自出去上厕所去了。

我并不在乎斯朗泽仁的冷嘲热讽,近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让他冷嘲热讽惯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我一个刚刚步入社会的青年学生,刚刚来到一个新的工作单位,万事尽量与领导保持一致,谨言慎行绝对不能与领导唱反调。

我补完衣服,出门到张向东那儿去。

斯朗泽仁一连几天都不理我,我看见他清早出去锻炼,也就跟着他出去锻炼。

“你干啥去?”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突然回头问。

“跟你去锻炼。”我回答,穿着平常一样的衣服。

听到我要同他去锻炼,几天来脸上头一次有了笑容,他要我回去换双胶鞋,带着我爬上了扎克木山。我爬得气喘吁吁热得不行,他头上却不见一点汗水,也根本不喘气。他见我累成那个样儿,就叫我脱了外衣,他替我抱着衣服叫我跟他继续往上爬。我身上的绒衣汗湿透了,他又叫我脱掉绒衣。他手里抱满了衣服,在前面轻松地爬着,不断地回头向我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身穿背心爬得满头大汗,由他连拖带拉才爬到半山坡。

我累得瘫倒在山坡上,斯朗泽仁坐在我身旁,望着脚下美丽的扎克木山谷,激动不已地问我,知不知道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的内容?中国根本就没有翻译出版,我只从刘越那儿简单地听到它的内容。

斯朗泽仁对我兴奋地说,小说描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南亚某国巴斯库市发生暴乱,英国领事馆的四个人乘飞机从巴斯库飞向巴基斯坦的白沙瓦,飞机却被劫持迫降到喜马拉雅山以东一个叫香格里拉的地方,那里风光绮丽,与世隔绝,居住着汉藏各族民众,还有远道而来的西方人,他们信奉着不同的宗教,藏族老人会讲英语,到处都是一百岁以上的年轻人,二百五十岁的喇嘛已经理政一百年,仍然是香格里拉最受尊崇的管理者。那里完全是一片宽容、安宁、祥和的净土,是一片神奇、拥有无与伦比原始美的乐园,那里没有战争,没有争斗,生活透明而清澈,人们彼此团结友爱,过着自足、平静、美好、富裕、长寿、美好幸福的生活。人们一旦离开宁静而超凡脱俗的香格里拉,回到闹闹嚷嚷的尘世,立刻就会失去年轻,甚至死亡……

“我原来也幼稚地以为,康巴真有这样的地方。”我回答说,“可是来到这里才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

“我总觉得人活得太累!”斯朗泽仁拔起山坡上的一棵青草,在嘴里嚼着,两眼望着清亮的扎克木山谷,微笑着继续说,“难道不争斗就不是人类?”

突然吹来一阵风,寒气仿佛一下子透进我的心脏,斯朗泽仁立刻意识到严重性,叫我赶紧穿上外衣随他下山,我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城里。第二天早晨,我怎么也不能起床,头晕脑涨,全身疼痛躺在床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拉姆班长带着一群工人来看我,一再问我是咋个感冒的。当她们得知我大清早脱了衣服去爬山,拉姆班长当即对我一顿批评:“你也真是的!咋能脱了衣服去爬山?那不感冒才怪!”

拉姆班长叫斯朗泽仁去医务室为我请来医生,医生为我打针又为我拿药。拉姆班长回去给我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里面还有一只煎鸡蛋,笑眯眯地送到我手中。

“小年轻的,来到我们这里真不容易!”几个藏族同胞一齐叹道。

收发室桌子上扔了封信,不晓得哪个好事之徒,已经将信拆开看过,我一看是刘小雪给斯朗泽仁的信,赶紧将信拿回来交给斯朗泽仁。

刘小雪在信中写道:

“扎拉牧场的学生根本就不愿意上学,我经常上门动员学生上学,家长总是这样反问我:

‘刘老师,你在北大是学核武器的,还不是跑到扎拉草原来当个娃娃王?’牧民宁愿把自己的孩子带去放牛羊,就是不让他们上学。帐篷小学没了学生,我整日无所事事,也没有人管我,常常一个人带着照相机,骑着马去找寻父亲和洛克书中记载的那些寺庙,看父亲和洛克当年看过的那些崖画,拍摄民间尚能见到的民族风情。我还画了不少素描,收集到不少新鲜资料,拍了不少照片。现在我已经回到乡革委工作,整天不是给藏族同胞扯结婚证,就是给老乡开买猪饲料的证明,同时还扫地打开水,每天很难有几个老乡到公社来找我。我一个人闲着没事,白天坐在坝子头看书,夜晚独自在月亮底下拉琴……

“斯朗泽仁,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父亲书中说到的仁嘉丹珍曾经给他讲过的关于香格里拉的故事?我在扎拉草原的帐篷里,听到好多牧民给我讲香格里拉的故事,她们告诉我,佛经里说在雪山深处,隐藏着一个叫做香格里拉的地方,香格里拉被高耸入云的雪山与外界隔绝,是个如朵朵盛开的莲花一样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的人具有超凡的智慧,完全没有尘世里的偏执、自私、贪欲和你争我夺的恶习,人人和睦相处,相亲相爱。尘世之人要想到达香格里拉,必须翻过无数雪山险峰,涉过无数江河湖泊,战胜路途上恶魔的重重阻挠,战胜人世间的一切苦难,最后才能到达香格里拉。

“在扎拉草原,牧民们都会唱一首歌: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它本是人们最早生活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如今人们却在苦苦地将它寻找。

那里如朵朵盛开的莲花一样美丽,那里四季花香鸟语没有忧伤。

它就是我们的香格里拉,我们世世代代向往的地方。

香格里拉就在重重的雪山当中,香格里拉永远在我们心中。

“斯朗泽仁,这是多么美的歌曲!牧民们唱它的时候,整个扎拉草原的花一齐开了,绿色的草原在歌声中颤动,天上白云仿佛都停住脚步,牦牛和羊群全都忘记了吃草,一齐竖起耳朵听牧民歌唱,我和牧民骑在马上,完全忘了所有的忧伤。

“斯朗泽仁,我听父亲说,他当年就是被仁嘉丹珍给他讲的类似这样的众多的美丽故事所打动,决心像内地来到高原的那些淘金者一样,不怕长途跋涉,不畏艰难险阻,一头扎进雪域高原,将世世代代埋藏在雪山深处的藏族文化宝藏挖掘出来……”

我完全被刘小雪的信吸引了,居然忘记是在偷看别人的信,是好事之徒的不道德丑行。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知道斯朗泽仁回来了,我赶紧将信塞进信封。斯朗泽仁一进屋,我立刻将信交给了他,并一再向他声明,信已经在收发室就被人拆过,我绝对没有偷看他的信,斯朗泽仁接过信非常激动。

斯朗泽仁看着刘小雪的信,两眼饱含着泪水。

斯朗泽仁一句一句地念道:“我留在卡达乡上扫地打开水,整天根本没啥事做,又不让我到乡下去,卡达乡上根本看不到报纸,听不到广播,老乡基本上都说不了几句汉话,乡上干部的汉话说得很差,他们互相都讲藏话,我替老乡开个猪饲料,也要找乡干部替我翻译,我实际上成了乡干部的负担,一个多余的拖累,成了笼子里的一只孤独的小鸟,白天关起门在屋里看书画画,晚上独自坐在月亮底下拉小提琴,望着太阳从雪山上升起来又落下去,完全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我带的几本书已经看完了,如果最近有人来,你一定要给我带几本书来!”

“我要去找李主任!”斯朗泽仁看完来信,愤怒地高声叫道。

“上次你已经自投罗网,难道这次还要引火烧身!”我见斯朗泽仁非常冲动,不得不认真地阻止他说:“我们刚从学校毕业踏进社会,不少事也许咬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古人还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嘛,北大毕业生扫地打开水!”斯朗泽仁愤怒地反驳我。

“张定康那些老同志,当年随军进藏,在高原上一干就是几十年,还不统统先到区乡去干几年,再看表现决定是不是到县上工作?我们如果出了学校门就进机关门,不成了典型的‘三门干部’?更何况,小雪出身不是很好,更需要到基层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我劝斯朗泽仁。

“出身不好难道成了犹太人?!”斯朗泽仁两眼血红地问我。

“你最好管住自己那张嘴!”我严词骂道。

斯朗泽仁的情绪越来越不好,每当他控制不住情绪之时,我都不再与他争论,如果这种时候我执意与他继续争论,他就会说出很多非常出格的话来,而他那些非常出格的话又往往反映出隐藏在他头脑最深处的活思想,我当然不会去打他的小报告,但是一旦不小心让外人听到了,稍稍给他上纲上线,他不知不觉就会成为反革命,这是何等的危险。

“上面根本就不同意你与小雪恋爱,你去找他们肯定没啥用!”我只能换个方式劝他。

“一个人与谁恋爱还要上面批准!?”斯朗泽仁盯着我一阵冷笑,“那不是恋爱也要由领导分配凭票供应!”

“你尽说这种出格的话,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更为生气。

“让‘党内和平论’和‘好人主义’见鬼去吧!”斯朗泽仁将门一摔,气冲冲地独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