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亚多土司庄园前,斯朗泽仁指着庄园告诉我,这次回来他才知道,亚多土司当年就是在这座庄园为刘越和仁嘉丹珍举行了盛大的订婚礼,亚多土司曾经在订婚礼上当着四邻的土司头人宣布:“我女儿将来要跟他到外面去看世界!”后来得知刘越回北京就结了婚,亚多土司没过多久就气死了。
“就因为刘越太绝情,仁嘉丹珍从此就终身不嫁?”我问。
“仁嘉丹珍为啥终身不嫁,”斯朗泽仁回答,“扎克木有各种各样的说法。”
我们在雪地上走着,格桑伯姆从公社卫生院回来了,她听说我急着回扎克木,就一定要陪我骑马去看崖画。我们翻过一座高山,来到亚多峡谷。在峡谷中骑马走了两个多小时,峡谷在两座陡峭的高山之间,虽然山上已经到处可见白雪,峡谷中却一点儿雪也见不到,四处可见深秋的斑斓景色。
我们来到一片崖下,格桑伯姆停住马,指着头顶上的一处山崖问我:“你看见那上面有啥没有?”我停住马,昂起头,仔细一看,在头顶上那一处白花花的山崖上,像是有人画了些啥,但是怎么也看不清。她叫我同她放了马,让它们到河边去吃草,然后叫我跟她爬上山坡,再顺着一条陡峭的小路,我们爬到刚才望见的那处白花花的崖前。
这时我终于看清,在那坚硬的崖石上面,不知是谁在什么年代用啥东西,在崖石上凿了不少画。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近细看,那崖上画的有鹰,还有一些圆圈和乱七八糟的符号,其中几个穿长袍的人在地上走,不远处来了一队骑马的人,后面跟着几只羊和狗,天上有一轮红太阳,下面有一条河,几只水鸟在河上飞翔。在这大山深谷之中,在这远离人群的地方,是谁在哪个年代在这陡峭的山崖上,凿出这么一些东西来?我真是百思不解。
“什么年代谁画的?”我希望格桑伯姆替我解开这个谜团。
“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解放前后不少人来这儿考察,终究没有得出结论,”格桑伯姆对我说,“有人说,至少是几百年前,也有人说是几千年前。”
“如果是很久很久之前,人们又用啥在这么坚硬的岩石上开凿出来的?为啥至今也不风化褪色?”我又问。
“这一直是个谜。”格桑伯姆望着崖画回答。
“康巴地区这类崖画多吗?”我问。
“不是很多,但也不少。”格桑伯姆说,“一部分崖画是在岩石上开凿出来的,还有一部分是用各种颜料涂在崖上的。各个地方的崖画的年代也不尽相同,有的内容反映古代藏人狩猎生活,有的反映古代藏人畜牧生活,还有不少反映争战和演武,更多的是自然崇拜及神灵崇拜,还有动物、舞蹈和宗教等等。”
“藏族真是一个有意思的民族!康巴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慨叹之后又问,“这个峡谷之中还有崖画么?”
“我们县内仅存这一处,听说西藏比我们这儿多。”
峡谷里突然刮起了风,风中夹着雪粒儿,天就立刻冷了起来。格桑伯姆对我说:
“今夜有暴风雪,我们赶快回去吧。”
我立刻就与她下到谷底,去河边牵来马。两个人骑着马,飞快地出了峡谷,又翻过那座山,还没有回到寨子,暴风雪就来了,寒风在怒吼着,地上已经积了几尺厚的雪,连路也看不见了。
明天就要回扎克木,一家人围着牛粪火,商量着斯朗泽仁的婚事。
可是一直到深夜,也商量不出个统一意见,阿爸阿妈坚持请喇嘛占卜,择定吉日方可结婚。
斯朗泽仁坚持新事新办,不能搞民主改革前那一套。格桑伯姆和我一直保持中立,她紧挨着我坐着,紧紧地抓住我的一只手,生怕我逃跑了似的。阿妈终于作了让步,她拿出一条洁白的哈达,一定要斯朗泽仁带回去,婚礼上献给刘小雪,斯朗泽仁只得好意收下。阿爸问要不要带些青稞酒,斯朗泽仁说买些糖果就行了,婚礼上不打算喝酒。
“王诚哥,你的探亲假比斯朗泽仁长,其实你用不着急着回去。”一切商量停当之后,格桑伯姆突然对我说。
“问题在于我这不是探亲呀!”我明白格桑伯姆的意思。
炉子上的牛粪燃烧得很旺,牛粪上烤着白面馍馍,屋里飘散着阵阵清香。我们烤着火,喝着酥油茶,一家人再也不说话。我已经完全看出来,不仅格桑伯姆非常喜欢我,斯朗泽仁对我也非常好,阿爸阿妈也一直不把我当外人。一家人聚在油灯下,除了商量斯朗泽仁的婚礼,明显的还想我跟格桑伯姆的事有个说法。整个晚上,我真是如坐针毡,我的内心非常矛盾。心里虽然非常喜欢格桑伯姆,但一想到她在乡下我在县上,两个人即使结婚也会分居两地,就怎么也下不了那个决心。我喝着酥油茶,说了不少感激的话,明确的态度却始终没有,一家人就坐在灶前始终不散。
夜渐渐深了,二位老人终于失去了耐心,默默地起身回房去了。斯朗泽仁扔掉烟头,干咳了几声,失望无声地离开了。剩下我与格桑伯姆相对而坐,茶壶里的酥油茶在炉子上发出咝咝的声音,煤油灯忽闪忽闪的,我们两个人都低着头,我狼狈得恨无地缝,两个人就一直默默地坐着,狂风在外面不耐烦地怒号。
“王诚哥,睡觉吧!明天我们还要赶路呢。”沉默良久,格桑伯姆突然说。
“格桑伯姆,我真不知道应该说啥好!”我简直无地自容,听到她如此说,我连连说。
“没得啥子,感情这个东西是勉强不得的!”她说完扭过头。透过昏暗的灯光,我看到她脸上挂着泪花。我真想再向她解释几句,她却飞快回房间去了。
我回到楼上睡觉,斯朗泽仁已经说着梦话。
再也听不到二老的叮嘱声,山寨也隐没到山那边,三个人骑着马,在山道上默默地走,我独自走在最前面,真有说不出的尴尬。
“王诚哥,别走快了,我们都跟不上了!”格桑伯姆在后面叫着。
格桑伯姆两眼浮肿,声音有点沙哑,却仍然那么甜美,那么亲切。我昨夜同样没有睡好,内心非常复杂和矛盾,暗叹这年头找个对象咋就这么艰难?不是出身问题,就是两地分居。
如果格桑伯姆不是在乡下工作,如果她也像斯朗泽仁准备给我介绍的那个藏族姑娘一样在县城工作,哪用她如此热烈地追求我?不知道我会怎样去追求她呢!早上起来,我以为格桑伯姆一定会非常恨我,一家人肯定也会以另一种目光对待我。早晨我看到格桑伯姆第一眼,她竟冲我灿烂的一笑。早饭桌上,一家人对我也没两样,照旧对我非常热情,我更觉得欠了他们大笔债,恨不得赶紧从那里逃跑。
听到格桑伯姆在后面亲切地叫我王诚哥,我立刻勒紧缰绳让马放慢了脚步。
“王诚哥,你看我们这儿的气候变化多么大,你来的时候,这路旁山坡上的树,还是一派深秋景色。半个月回来,山坡上的树叶全落光了,变成了一派初冬的景象。”格桑伯姆跟上来对我说,完全没把那事放在心上。
“是啊,是啊!来的时候,山上到处都是红叶,整个山谷像火焰一样红。如今只有雪杉还是绿色,雪中有这么一些绿色非常好看。”这时候需要找些话来摆脱尴尬,我接过话来连连说。
“斯朗泽仁,公社的干部都说,你和小雪的婚礼越简朴越好。”格桑伯姆回头又对身后的斯朗泽仁说,“一定不能造成不好的影响。”
“拿一个月的工资买几斤糖,想办法弄一两条烟,把县上的熟人请来热闹热闹,也就行了!”斯朗泽仁说,“如今啥都凭票供应,即使想气派也气派不起来呀!”
“阿爸阿妈还是非常担心,他们将来见到小雪的爸不晓得咋说话。”格桑伯姆说。
“他们即使不晓得咋说,你替他们好好翻译不就得啦!”斯朗泽仁回答。
三个人骑着马,在河边林中的小路上默默地走着,第二天傍晚,我们骑马回到了乡上。
我和斯朗泽仁饮马回来,格桑伯姆已经将一只小羊煮熟,盛在盘中摆在桌子上,桌子上还摆了几只碟子,碟子里放了些盐与辣椒。另外几只盘子里,不是放的苹果就是放着核桃,当晚乡上停电,屋里点了几支蜡烛。
“嗬,招待谁呢?今晚举行如此盛大的国宴!”斯朗泽仁进屋喜滋滋地搓着两手,两眼闪亮的望着满桌的佳肴,故意问格桑伯姆。
“招待王诚哥,你以为是招待你么?”格桑伯姆今晚特意穿了一身鲜亮的藏装,站在烛光照亮的桌前,手握那条长辫子,脸上甜蜜地笑着,望着我得意地回答。
“看来我也要作陪沾光了!”斯朗泽仁说完,坐到桌子前拿起一把藏刀就要动作起来。
“你喉咙里真的长出手来啦?”格桑伯姆上前将他手中的刀子夺了过来,要我坐到上座,待我坐好之后,给我递上一把藏刀,才对斯朗泽仁说,“客人都没有入坐,你急啥?”
格桑伯姆坐在我的对面,三人围在一张圆桌前,我早已嗅到煮熟的小羊的美味,多么想动手切下一块,放进嘴里尝尝,可格桑伯姆却说,在晚宴开始之前,她要讲几句话,我与斯朗泽仁一齐鼓掌。
“这次王诚哥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全家人都非常高兴,特别是我本人。”格桑伯姆拿过三只杯子,又打开一瓶青稞酒,往杯子里倒满酒,给每人一杯,自己最先端起一杯,站在那儿举杯望着我甜蜜地笑着说,“说实在的,我非常喜欢王诚哥,不是喜欢北大的牌子,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但是,感情上的事不能勉强!我祝愿王诚哥与新玉姐幸福,祝你们将来生活得愉快!”格桑伯姆说到这里就要与我干杯。
我完全没有想到,格桑伯姆会举行这么一个盛大宴会。我更没有想到,她在宴会上会说这么一番话。我见她举杯要给我敬酒,我站了起来举起酒杯,此时此刻我真是窘迫得不知说啥好。我的确读了不少的书,上了中国最高学府,应该算是有知识之人。但是,在格桑伯姆这番举动面前,我居然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顿时满脸涨红,木讷地站在那儿,举着酒杯,窘迫了半天,终于从火辣辣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
“格桑伯姆,我非常感谢你!我一辈子也记得你对我的盛情!”我举着杯子两手在不住地颤抖,就要与格桑伯姆干杯,酒从酒杯里洒了出来。
“我们藏族人最重视的就是感情!真情实感这个东西,比天上的星星都难得到,我们把它看得比金子和玛瑙还贵重!”格桑伯姆与我碰着杯,在一旁激动不已的斯朗泽仁也加入了进来。
“我虽然到高原上不到一年,但是,我已经深深地感受到藏民族的确是一个非常讲感情的民族!”我虽然从来就不会喝酒,但见格桑伯姆将一杯酒喝了下去,我也就跟着一口喝光了。斯朗泽仁也跟着将自己杯中的酒喝光了。
“我们藏族有首歌,”格桑伯姆举着酒杯唱了起来,“我向你走来,捧着一颗真心。
我向你走来,沐着一路风尘。啊,真心!啊,风尘!芸芸众生芸芸心,人人心中有真神。不是真神不显圣,只怕半心半意人!”她唱完又说,“你到高原不满一年,整天只跟城里的藏人打交道,你现在还说不上对我们藏族有真正的了解……”
屋里的气氛太悲壮,斯朗泽仁赶紧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上酒,打断格桑伯姆,说:“喝酒!
不说那些!”就要接着往我的杯子里倒酒,却被格桑伯姆将酒杯夺走了。
“不能给王诚哥倒了!”格桑伯姆对斯朗泽仁说,“我知道王诚哥不会喝酒。别人不能的事,我们藏族从不勉强。”
我们三人坐下,从小羊身上割下肉来,蘸着碟子里的盐和辣椒面。格桑伯姆吃着,纠正我切羊肉握刀的姿势,站起来教我使刀,帮我切下一块羊肉,给我蘸上盐和辣椒面,放在我面前的盘子里,然后正儿八经地问我:“王诚哥,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藏族姑娘不像汉族姑娘那样忠诚可靠?”
“不!说实在的,我现在真还不懂得,啥才是真正的爱情。”我老老实实地坦白说。
“你懂,只是你不大胆,头脑里有各种框框!”格桑伯姆说。
“好啦!我们不要老说爱情,爱情是资产阶级的货色!”斯朗泽仁幽默地说。
第二天早上,我们骑着马走了很远,格桑伯姆还站在风雨中不停地向我们招手。我们骑马爬上扎克木高原,在那风雪茫茫的高原上,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了,骑在马上问斯朗泽仁:“你说给我介绍的那个藏族姑娘,为啥一直没来?”斯朗泽仁勒住马忍住不笑:“王诚,为人处事你比我强,可恋爱这类事,我看你是一个书呆子!哪怕那个姑娘站在你面前,恐怕你也不会感觉到!”我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斯朗泽仁要给我介绍的藏族姑娘,肯定就是他的妹妹格桑伯姆,他不过拐了个弯没对我明说。我朝他的马抽了一鞭子,恼羞成怒地埋怨道:“你这个家伙,你咋不给我喊醒呀?”斯朗泽仁骑着马飞跑着回头笑着说:“人家不是一直在喊么?
可是就是把你喊不醒!”
天下着雨,雨渐渐冻成雪花,雪花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