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咋搞的,这个位置我就是不大摆得好!”斯朗泽仁也站在大树下,老老实实地坦白交代,“我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或者遇到啥困难,或者感到孤单之时,我总是条件反射的要把那些信和照片拿出来看看,只要看到那些信和照片,仿佛小雪就在我身边,顿时就力量倍增。”
我相信斯朗泽仁暴露的是真实思想。但是我至今不敢相信,那些照片和信件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威力,难道几张恋情照和几封恋爱信,竟成了他的精神动力?难道那些东西真的就会鼓起他天大的勇气?难道恋爱信和恋情照竟成了他的力量源泉?他好孬还算个康巴汉子呢,儿女情长和卿卿我我哪是康巴汉子的性格?这不过是他爱情至上的老毛病,会不会跟他的出身有关?当然下此结论为时尚早。
“看看不是不可以,只是要摆在适当位置。”我们向山上爬去,我回头重复强调。
“王诚,也可能因为我太注重感情!”斯朗泽仁停住望着山下滔滔的江水说,“我总是忘不了在北大跟小雪相处的那些日子,怎么也丢不开!”
“思想深处有这些活思想,自己明白就行,不必轻易表露出来。”我们继续往山上爬,我回头劝他说。
“这些话不对你说出来,窝在心里我非常痛苦!”看到我对他非常理解,斯朗泽仁边爬坡边对我说,“我们天各一方,人各两地,常常做梦都在不断梦见她。她来信也说经常梦见我。
我昨晚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爸真的平了反,她再也不是反共老手的女儿,组织上正式批准我们结婚,她爸从北京来扎克木参加了我们的婚礼,李主任当了我们的证婚人,李主任在讲话中说:‘昔有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今有刘小雪和斯朗泽仁!’我醒来之后,原来完全是一场梦,泪水打湿了枕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反映出斯朗泽仁的真实思想。但是在我听来,那完全是他的一个梦想,它绝对不可能变成现实。如今哪个没有众多美好梦想,梦想跟现实往往相距十万八千里。同时梦往往能折射出一个人的世界观。斯朗泽仁那个梦,不仅永远也不可能实现,而且还是一个不可向人言说之梦。他只能将它深深地藏于心底,如果他轻易向另外的人不慎说出来,别人定会说连做梦都在为刘越鸣冤叫屈,做梦都在否定文化大革命,那是多么危险!
“这个梦,你可不能随便给别人讲!”在山坡上我站住,回头严肃地叮嘱斯朗泽仁。
“我上对天,下对地,人间只对你说!”斯朗泽仁站着激动的指指天,指指地,拍拍胸口向我发誓,“因为,我认为你是最值得信赖的朋友!”
我不想再跟他深谈下去,如果彼此这般继续深谈下去,在我这个值得信赖的朋友面前,他死死关住的情感闸门就会彻底打开,真不知道还会暴露出多少深层次的活思想!话说回来,当今社会哪个又没有很多不可与人言的活思想?但是如果你不看对象轻易将它们暴露出来,别人就会抓住当成资产阶级来批判。所以如今一个个都将自己的活思想深藏不露,公开说的全是冠冕堂皇的话。只有斯朗泽仁这类没有社会经验的青年人,才会傻得不能再傻地大胆说真话和随意暴露自己的活思想。凡是经历过文革的人,现在没有几个不明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使你公开批判它,实际上却一定会将它变成处世的千古不变的信条。
“我们赶快上山吧!”我对斯朗泽仁说。
全公社选评革命化的工作队,刘小雪却大老远跑来看斯朗泽仁。张定康看到刘小雪从马上下来,真是满脸的不高兴,刘小雪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评革命化工作队之时,突然跑到山沟沟来。刘小雪牵着马微笑招呼他,张定康看也没多看刘小雪一眼,就挑起水桶到河里去挑水。
我和张向东下队回来,在桥下碰到张定康正在河里打水,看到他脸色不对,我忙去夺过他的水桶,张定康将扁担交给张向东说:“你们回去看哪个来了?”我们一时回不过神来,在我们这个遥远偏僻的大山里,除了李主任常常来视察,难道还有天外来客不成?我们挑着水回到屋里,刘小雪正在屋里跟斯朗泽仁一道做饭。听到我们的开门声,刘小雪从灶前转过身来,深情地望着我们赶紧解释:“我们矿上放假,我就到这儿来看看。”张定康看到刘小雪就生气,他对斯朗泽仁说:“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你们到外面去走走!”斯朗泽仁跟刘小雪下楼去了,仁嘉丹珍下队回来了。
“这个刘小雪,怎么这样不自觉,堂而皇之地跑到这里来!”仁嘉丹珍给锅里放些盐,然后就坐在灶前往灶里添牛粪,忧心忡忡地说。
“这个时候她真不应该跑来。”张向东站在窗户前,望着斯朗泽仁和刘小雪的背影,语调充满了忧怨。
“我们下乡是来宣传农业学大寨,”仁嘉丹珍慢吞吞地说,“又不是来谈情说爱!”
“会不会对我们评为革命化工作队造成影响?”我非常着急地问张定康。
“我就怕这两天李主任来视察,”张定康将烟头丢在地上灭了,走了两步说,“如果李主任来视察碰上她,我们还当啥子革命化的工作队?”
“现在的年轻人啊,唉,真是说不得!”仁嘉丹珍不住地摇头叹气。
“来都来了,难道将她撵走?”我又觉得,他们把当不当革命化工作队看得太重,同时不高兴将年轻人都一棍子打死,我说。
“只有劝她快走,尽量不让李主任碰见。”张向东说。
“不过也算送上门的思想工作,”仁嘉丹珍立刻又变一个口气,她望着张定康说,“张队长正好找他们好好谈谈,叫刘小雪不要老是缠着斯朗泽仁。”
刘小雪住了两天独自走了,张定康分别找她和斯朗泽仁谈了三次,严肃批评他们藕断丝连。
我和斯朗泽仁一起下队,我问他跟刘小雪谈得咋样?相信张定康的思想政治工作肯定起了作用。
“我们已经商量好,等我从乡下回去,我们就把婚结了!”走在那条小路上,斯朗泽仁回答,他的神情很高兴。
“你们从乡下回去就结婚?!”我和张向东一齐停在小路上,我吃惊地望着斯朗泽仁问。
“这回她就是专门来和我商量,”斯朗泽仁回答,“我们已经商量好。”
“难道她爸的态度你们也不考虑?”我又问。
“小雪说:‘是我和你结婚,又不是我爸跟哪个结婚。’”斯朗泽仁回答。
“那样肯定会将父女关系搞得很僵!”张向东也说。
“昨天我问她:‘你爸不是说,你要跟我结婚,他就与你断绝父女关系吗?’她回答我说:
‘他与我断绝关系,我不与他断绝关系,如果他从此不再认我这个女儿,我就一辈子在高原上跟你当个牧民。’”
“我总觉得,你们想得太天真,太不切合实际。”我摇着头说。
“王诚,现在这个社会,只剩下家庭是惟一的避风港。如果人连个和谐的家庭也没有,这人真是无家可归了!”斯朗泽仁望着天空说得非常激动。
“你们的想法太偏激,离现实太远,太不实际!”张向东摇着头说。
“今天的现实明天就会变成历史,过分现实的婚姻不会有真正的爱情。”斯朗泽仁说。
我听了真是大吃一惊。这些年组织斯朗泽仁学了多少毛主席着作?又苦口婆心做了他多少思想政治工作?领导又抓了他多少活思想?他也作过多少斗私批修?可是一旦涉及他的切身利益,多少年他学的理论,组织做的政治工作,领导抓的活思想,也包括他那些斗私批修,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活思想。他这样滑下去多么危险,我对斯朗泽仁绝对不能放任不管。
“李主任很可能不会批准你们结婚!”我不得不提醒斯朗泽仁。
“小雪说,我们结婚不要哪个批准。”斯朗泽仁回答。
我再也无话可说,张向东摇头冷笑着。
晚饭之后下队,仁嘉丹珍向我打听,斯朗泽仁跟刘小雪谈得怎样?我说他们打算从乡下回去就结婚。虽然我不赞成他们急急忙忙结婚,也不再像仁嘉丹珍那样坚决反对。婚姻大事,说穿了,毕竟是个人私事,既然他们已经铁了心,旁人好言相劝不成,只能顺其自然,旁人和组织硬要干预也不会有效果。我言后就非常后悔,不该将这个泄漏给仁嘉丹珍。
“他们简直是胡闹!”仁嘉丹珍气得脸色铁青。
我们花了整天工夫,好不容易才写出我们工作队革命化的先进材料,张定康在马灯下看完交给仁嘉丹珍,张定康对我说:“不行!根本不像个先进材料。”我满脸笑容反问:“哪点不行?”张定康点上一支烟说:“高度和深度都不够,完全没有说到点子上。”我听了很不服气,我在文革中写过那么多大字报,来到扎克木又办过那么多期大批判专栏,文章选入了李主任作序的《大批判文章选编》,从北大到扎克木,连李主任都夸我是个笔杆子,而今搞个工作队革命化的先进材料,咋会一下子就变得不行了?我心里很不服气,脸上却没有丝毫表露出来。斯朗泽仁拿过材料到马灯下,一页页地翻看完了,不服气地望着张定康问:“哪些方面没有说到点子上?”
“首先要写我们狠抓了毛主席着作的学习嘛!”张定康拿过材料认认真真地指点,“毛泽东思想是我们一切工作前进的灯塔,我们的一切成绩都应该归功于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咋能忽略呢?”
“我们下乡以来,白天劳动,晚上搞运动,恰恰就没好好学习毛主席着作!”斯朗泽仁笑着说。
“先进材料先进材料,没有这一条算啥先进?”张定康批评我们,“写先进材料不过是为了评先进,既不是向你要粮食,也不像给社员发放救济粮必须兑现,现在先进材料都是这个写法,你们那么认真干啥?”
我听了这番妙论心里直觉好笑,张定康不愧解放后一直搞宣传,他为了达到宣传效果,不免会搞些假大空,辛辛苦苦搞了那么多年假大空,官样文章在他的头脑里已经形成固定模式。
我不想像张向东那样跟张定康争论,他是参加工作几十年的老同志,又是我们的工作队长。
我是刚刚参加工作的青年学生,跟他去争论,他就认为年轻人骄傲自满,从而留下不好的印象。
“还有哪些深度和高度不够呢?”我口气非常谦虚,接过材料恭恭敬敬地请教。
“至少这几条应该写进去嘛。”张定康提过马灯认真地指点我说,“除了坚持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还有处处突出无产阶级政治,自觉坚持参加生产劳动,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坚持走群众路线,开展积极的思想斗争。这几条,哪个先进材料也不能少嘛。”
“要求这么高,这样的材料我们写不出来!”斯朗泽仁却在一旁抱怨。
“北大毕业的高才生,写个先进材料还写不出来?说出去,莫把北大的牌子砸了!”张定康放下马灯幽默地笑着,“关键是先把指导思想解决好,只要解决了指导思想,‘梁效’那样的大块文章,北大清华都写得出来,这么个先进材料还写不出来!”
“你们就按照张队长的意见改吧。”仁嘉丹珍从旁劝我们。
我表面上非常虚心,心里却抱怨张定康叫我们瞎编,我跟斯朗泽仁留在屋里,重新写那个先进材料,他们几个下队劳动一走,斯朗泽仁就发开了牢骚。
“说是下乡来接受再教育。王诚你说,这一年多我们都受到些什么再教育?”斯朗泽仁仰在床上叹息着,“教育我们如何圆滑和说假话。”
“我想,张定康刚参加工作,肯定跟我们现在一样单纯。还不是社会慢慢就把他教油啦!”
既然张定康不在场,我就毫无顾虑大胆地说,“不过细想起来,他不油又不行。社会上混出人样的人,哪个又不圆滑?老实人反倒吃亏。”
“说青年学生必须接受再教育,可是近一年来,积极的东西学得不多,消极的东西倒学得不少。”斯朗泽仁说,“比如形式主义说假话,口头上一套心里想的是另一套。”
我们按照张定康的指点,东拼西凑挖空心思重写了一份先进材料,晚上交给了张定康。张定康看完夸奖说:“这才像个先进材料嘛!这个材料交上去,我们工作队肯定会评为革命化的工作队!”就把材料交给仁嘉丹珍。
“北大学生就是聪明,张队长才稍一点拨,这个材料硬是跟原来那个材料大不一样!”不晓得仁嘉丹珍是不是真的在夸奖,斯朗泽仁却在一旁忍不住笑。
张定康手拿奖状骑着马,晃晃悠悠地进了山寨,老远就高叫着我的名字,叫我下楼去接那个奖状,我却正和格桑伯姆在屋里说话,听到张定康的喊声,格桑伯姆立刻从窗口伸出脑袋。
望见窗户里冒出个格桑伯姆,张定康顿时非常不高兴。
格桑伯姆在扎克木看到县革委一个文件,立刻带着那份文件来到乡下。格桑伯姆看到张定康进屋的脸色不对,甜甜地叫他“张叔叔”,赶紧前去接过奖状,又去打来一盆热水,将热毛巾递到张定康手上,赔着笑脸说:“张叔叔辛苦了,快洗洗。”张定康接过毛巾边洗边说:“今天在会上,有人提到刘小雪跑到这儿来谈恋爱的问题,李主任当时问我:‘老张,真有其事?’当时真把我问住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也不是专门来谈恋爱,完全是路过顺便落了一下脚而已。’这样我们这个先进才算评上了。”
“张叔叔,我可不是专门来耍的哟!”听出张定康话中有话,格桑伯姆立刻像献哈达一样,双手将那份红头文件敬献到张定康手上说,“我可是专门来给你们送红头文件的哟!”
张定康开始还以为格桑伯姆定是闹着玩,当他接过红头文件看清上面的内容,一辈子沉稳老练的张定康,再也沉不住气了,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手持文件仰天长叹:“十多年的宣传工作,从此正式完全彻底地结束了!”仁嘉丹珍正好从外面回来,听到张定康嘶声裂胆的叹息,赶紧拿过红头文件坐在床上看。县革委决定抽调大批机关干部下基层工作,我们在那个红头文件面前,从来没有感到过前途如此渺茫,一个个坐在屋里全都哑了,格桑伯姆站在窗前手卷着辫梢忍不住笑。
“我就不信,”她笑盈盈地说,“一个个大知识分子,到头来还找不到饭碗!”
“问题是我都五十郎当岁的人了,说不定还要下基层。”张定康两手一摊说。
“一年多,我们第三次面临再分配!”张向东叹着气说。
如果不是格桑伯姆突然到来,想像不出工作队的气氛会变得多么沉闷。格桑伯姆拆下所有的被单,搜出所有的脏衣服,就要拿到河里洗去,仁嘉丹珍望着张定康问:“她一个人洗那么多,不留个人帮忙?”张定康就叫仁嘉丹珍留下,仁嘉丹珍建议将我留下。
“你说我?”我心里实际上非常愿意留下,人前却很不好意思,就假装推辞说,“斯朗泽仁留下吧!”
“斯朗泽仁留下帮忙,只会越帮越忙。”格桑伯姆端着两盆衣物被单就要出门。
“王诚留下,王诚平常就非常勤快。”仁嘉丹珍坚持要我留下,斯朗泽仁和张向东都一齐附和:“对,王诚留下。”
“王诚,你就留下吧!”张定康笑着说。
“算啦,我下队劳动吧!”我满脸通红。
“留下来做事,又不是叫你留下谈恋爱!”张向东说完,几个人丢下我,一齐丁丁冬冬下楼去了。
我们和格桑伯姆来到河边,格桑伯姆将被单衣物浸泡在水中荡着,接着一件一件的摊在石头上抹上肥皂,然后就用木棒使劲捶着,叫我将她捶完的被子和衣服,拿到河水里去清,然后一件一件地晒在河边灌木丛上。不多一会儿,河面漂浮着不少肥皂泡,灌木丛上晒满五颜六色的被单,河边上除了哗哗的水声,目光所及不见一个人,除了满目青山绿水,偌大一个世界仿佛只剩我和格桑伯姆。
“你给我寄过一个包裹?”我清洗着被单问她,她头上盘着长辫子,笑着抬头问我:“哪样的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