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到成都,从成都到康定,半个多月还没能洗上一次澡,听到洗澡群情激动,同学们纷纷拿着洗漱用具蜂拥出动。我们全都下楼站在坝子头,张向东和贺小梅却迟迟不下楼来,我赶紧上楼去叫他们,他们却坐在地铺上哭丧着脸,叫了半天一动也不动。
“快走,泡澡浪漫着呢!”我不明白他们为啥不动。
“到高原上都变成老藏民了,还洗个啥子澡啊!”张向东两眼一瞪问我,“王诚你说,咱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满腔热情来到高原,一帮大学生住在州幼儿园里,晚上教室里没有电灯,洗脸刷牙热水也没有,天天跑到河里用冰凉的河水洗脸漱口,一天两顿饭都没有保障,人家还动不动骂我们‘臭老九’!”
“你没听康定的老百姓说,这年头随便到康定哪个地方上厕所,也会碰上大学生!”贺小梅紧接着冲我抱怨,“他们还说,拿条糌粑口袋站在公主桥上,闭上两眼随便也可以装回几麻袋‘臭老九’!”
“现在的条件,总比洛克和刘越当年好多了嘛,人家洛克一个外国人,在康巴一呆就是二十七年!”我劝他们说,“更何况,再艰苦总比呆在北大你争我斗好。”
“我看这个鸟样,也比北大那种瞎折腾好不了多少!”张向东叹着气,还是和贺小梅拿着毛巾肥皂,与我们一道出了康定城。
沿着雅娜河边的一条土路,我们朝河的上游进发。河的两岸是望不到顶的雪山,山坡上有一个地质队,山坡下有家解放军医院。天下着大雪,我们顶风冒雪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一个叫二道桥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温泉浴池,池子分为两个大池和十三个小池,小池以“各族人民大团结”和“保卫世界和平”十三个字命名。大池每人五分钱一洗,时间不限长短,小池每小时一角钱。几个女生进了小池,男生们下饺子似的进了大池。看到温泉从地底下咕咕咚咚地冒出来,散发着冲天的热气,我们周身都激动起来,一个个脱得光溜溜的,跳进池里口呼万岁,小池里传过来女生的欢声笑语。
“听说给小雪她爸当翻译那个女的,还是一个土司的女儿?”我问斯朗泽仁。
“亚多土司的女儿,人长得漂亮,也非常有才华。”斯朗泽仁回答。
在温暖的池水里一泡,我们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二道桥的温泉浴池早在清朝年间就有了,先是由内地来的汉人开的。那时,无论汉官土司头人商人,还是一般平民百姓,都可以带着全家老小来泡澡。解放后经过改造,来泡澡的人更多,夫妇还可以洗鸳鸯浴,来到康定的外地人,没有不到二道桥泡澡的。我们在池子里互相打着水仗。
“你说那个女翻译,当年陪刘越来这里泡澡,他们会不会洗的鸳鸯浴?”在池子里一触摸到敏感玩意儿,便产生了奇思妙想,张向东突然问斯朗泽仁。
“你可不要乱说,他们两个人都非常有教养!”斯朗泽仁一本正经地回答。
“听说康巴女子非常开放,两个人又正是青春年少时,不洗鸳鸯浴才怪!”张向东笑哈哈地说。
“你小心贺小梅一会儿掌你的嘴!”我笑着说。
“我看刘越书中说,当时康巴有这种婚俗,兄弟几个娶一个老婆,姐妹几个嫁一个男人,”我问斯朗泽仁,“现在可能没有了吧?”
斯朗泽仁说,现在仍然有那种情况。
“妈哟,我将来也享受享受这种特殊民族政策!”张向东摸着他那个玩意儿激动地说,“我也娶他妈几个老婆!”
“你小心贺小梅把你休了!”我立刻警告张向东。
“你可以享受这个民族政策,反正你现在还是光棍一条。”张向东跟我打着水仗说,“我看康巴女子都漂亮又具有野性,将来你娶他妈几个老婆!”
“‘臭老九’能找到一个老婆就不错了!”我说,“你还想找几个老婆!”
“哈哈!哈哈!”从女浴室那边传来了笑声。
男女从浴室出来,又全都变得一本正经,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回到了康定,康定的雪更大了。
李主任一身黄军装,一双罗圈腿,盘腿坐在地铺上,嘴里叼着烟斗,先自我介绍说,他是骑兵团的副团长,支左当了州分办主任。他接着向我们介绍,甘孜藏族自治州是康巴地区最大的一个藏族自治州,总面积十五万平方公里,一共二十二个县,总共五十六万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藏族,还有回族、汉族和彝族。李主任在鞋底上磕掉烟锅巴,将烟斗揣进衣袋,站起来做着手势风趣地说:“在这里,我们汉族才是少数民族。”他接着讲了党的民族政策,严肃地告诫我们,来到藏族地区工作,必须严格尊重藏族同胞的风俗习惯,不得妨碍他们的宗教自由,要坚决克服大汉族主义。
最后,李主任才一一问我们各自学的啥专业,这些专业毕业到底该干啥,各人对分配都有啥具体要求。遇到这么个耐心细致的分办主任,每个人都趁机提出了在北大从不敢向工宣队提的要求,不少要求在我听来,完全是些非分之想,甚至违反党的分配政策。李主任听完却明确向我们保证:“请大家放心,既然大家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康巴来,我对你们的分配,一定做到分办满意,学生满意,接收单位也满意。”我们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庆幸遇上这么个充分理解我们的分办主任。
“王诚,你听清没有,全州只有康定和泸定好一点,翻过折多山就是‘关外’,到了关外县县都不如康定和泸定好。”李主任刚刚一走,张向东将我叫到外面,神秘兮兮地单独提醒我。
“不说也知道,康定既然是州府,肯定是全州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既然当年能做西康省的省会,当然比关外那些县好。”我回答说。
“妈的,分来的北大学生,就算我们两个出身好,我们一定争取留在康定,万不得已才退守泸定,整死也不到关外!听人说,一旦到了关外,将来想回康定,比当初从学校分到北京、上海、天津还难!”张向东说。
“不过呢,一下子分来这么多大学生,如果大家都想留在康定和泸定,这种可能性不大。”我说。
“毛主席不是说么,天下无难事,只要肯攀登。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应该作百分之百的努力!”张向东态度非常坚决。
贺小梅从教室里出来了。没进高原之前,贺小梅尚有三分钟的热情,可是来到康定几天,她再也不剩多少激情。她深情地望着张向东叹着气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明白她害怕分到关外,就劝她说:“留在康定、泸定,难道又能专业对口?”贺小梅却说:“听说康定到关外那些县,一个星期半个月,才有一班汽车,平常看不到报纸,听不到广播,几个星期也难看上一场电影。”
听我们在外面说得如此热闹,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了,全都同我们一样依在栏杆上。
这些来自北京的大学生,就像冬天电线杆子上的一串麻雀,一个个沉着脸望着跑马山,谁都明白各自心里想些啥,可谁也不愿意说出来,就这样将跑马山久久地凝望。
李主任把我们逐一找去,询问各人对分配都有啥具体要求。
既然已经来到遥远的康巴,我们其实不可能再有太多的要求,特别对康巴已经有了切实的了解,又接受了好几天民族政策教育,无论出身好的还是不好的,也无论文革中表现是好还是不好,一连几天理论教育和现实教育,一个个对分配都准备好了最高纲领和最低纲领。虽然口头谁也不愿意说出来,但不少人的最高纲领都是留在康定,最低纲领退守泸定,没有几个人心甘情愿到关外。张向东不止一次对我说:“只要能留康定,哪怕叫我扫大街也干!”
李主任随便把哪个叫去,个个心中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你对分配有啥具体要求?”张向东刚刚走进办公室,李主任就站起来笑着问。
张向东满脸堆笑地坐下,没有立刻回答,毕竟经过文化大革命的路线教育,如果赤裸裸地说不愿意到关外,对于毛泽东时代的青年,到底还是有些羞于出口,张向东急中生智终于想出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到底到哪儿由领导决定,我只希望尽量做到专业对口。”张向东回答得一本正经。
“你学的地球物理专业,具体应该咋个对口?”李主任一直埋头翻着张向东的毕业分配表,头也不抬认真地问。
“分到州地震办公室,就算专业基本对口。”张向东回答。
“我听懂了,反正最终做到‘三满意’,你放心回去吧!”李主任放下手中的毕业生分配表,站起来挥挥手说。
张向东回来这么一宣传,个个听了感到欢欣鼓舞,全都断定张向东肯定会留在州地震办,也就是留在康定,这是一份多么令人羡慕的分配,完全相当于当初从北大分配到北京、天津和上海,这可是意想不到的最好分配。全都佩服张向东精,一个个都望见了胜利的曙光,只要一口咬定“专业对口”,争取留在康定、泸定并非幻想,就可能规避被稀里糊涂发配到“关外”。
“一下子分来二三十个北大清华学生,”刘小雪坐在地铺上独自笑着说,“不可能全都留在康定。”
“反正李主任也弄不懂我们这些专业,我们就是要反复强调,留在康定和泸定才能做到专业对口!”张向东兴高采烈信心百倍,他坚定大伙的信心说,“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
李主任接着找我去,我既然跟张向东出身一样好,当然希望留在康定和泸定,但我却笑着对李主任说,我是主动要求分配到康巴来的,一切听从党的安排!李主任听了摘下头上的军帽放在桌子上,非常满意地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你的出身很好,现实表现也不错,又是主动要求分配到高原来的,对于这样表现好的学生,即使自己不开腔,我们也不会让你吃亏。我们已经研究好了,分配你到思想宣传部门,做党的意识形态工作。”
我回来报告了这个特大喜讯,同学们更是备受鼓舞,贺小梅父亲虽然正在接受审查,原来对自己能否留在康定或泸定已经不抱太大的幻想,但见我和张向东轻而易举就旗开得胜,也就信心百倍地走进了李主任办公室,坐下来一个劲儿反复强调,她学的无线电专业只有留在康定才能对口,最恰当的单位是州广播站。李主任听完仍然笑着说:“我听明白了,无线电就是我们天天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个东西嘛,你这个专业最容易对口。”李主任的表态并不具体,贺小梅就缠着李主任不走,大谈电子在工业革命中的重要。可是她说的那些专业术语,李主任多数听不懂,渐渐就失去了耐心,站起来打着哈欠连连挥手说:“你不说啦,我每天都在接触电子,你的分配肯定做到‘三满意’。”
贺小梅回来跟张向东一说,为了巩固胜利成果,当晚他带着一条烟,和贺小梅独自找到李主任家里。李主任接过那条香烟,终于向张向东交了底:“根据你的出身和表现,决定你去做公法工作。”听到要张向东去做公法工作,贺小梅立刻联想到文革中不少人因为做公法工作,在砸烂公法运动中,不是被打断肋骨就是被打断腿,贺小梅立刻哀求李主任:“李主任,他做啥都可以,就是不要去做公法工作!”
李主任突然问她:“你们两个不是一对吧?”李主任看过贺小梅的毕业生分配表,知道贺小梅的父亲是个走资派,如果贺小梅与张向东是一对,走资派的女婿当然就不能做公法工作。
“不!不是!”张向东当着贺小梅坚决否认。
经过几天耐心听取意见,正式分配方案终于公布了,其结果却大大出乎所料,即使来自毛主席身边的北大清华学生,也只有少数几个幸运地留在康定和泸定,绝大多数学生仍然分到了“关外”:学核物理专业的,分到骨粉厂制造肥皂;学地球物理专业的,分去爬电杆架线搞有线广播;学自动控制专业的,分到邮电局去守总机;学中文的,分到乡上当文书;学数学力学专业的,分去修公路修电站;学地质地理专业的,分去开采石棉矿……我跟张向东与贺小梅一起分到“关外”边远的扎克木县。
虽然斯朗泽仁再三向李主任声明,他与刘小雪是一对,一再要求按照“单分近,双分远,不远不近分光棍”的惯例,请求李主任将他跟刘小雪一道,一同分配到最遥远最艰苦最落后的卡达,结果李主任还是将他与刘小雪活活拆散了,只将刘小雪独自分到卡达,将斯朗泽仁留在扎克木,顿时引起了所有学生的公愤。
“你口口声声‘三满意’,结果到底哪个满意?”我们一齐围着李主任,贺小梅激动愤怒地打抱不平说:“刘小雪一个女同学,干吗分到远天远地的卡达?”
“她的出身不好。”李主任平静地回答。
“别的出身不好的,照样将一对分到一起的嘛!”在学校张向东曾经追求过刘小雪,至今他处处为刘小雪说话,他不顾后果地质问李主任,“刘小雪为啥独独不能同斯朗泽仁分到扎克木?”
“领导根本就不赞成斯朗泽仁和刘小雪耍朋友!”看到我们突然变得气势汹汹,李主任且战且退,走出好几步才回头说,“党和政府好难得才将一个翻身农奴的后代培养成了一个北大学生,组织上有意将他们分开,那是从政治上对斯朗泽仁寄予极大希望!”
“反正我单身一人,我到卡达,把刘小雪换到扎克木吧。”我追上李主任说。
“现在哪个说话都没用,这又不是分办的意见,这是州革委领导的意见。”李主任说到“州革委领导”之时,用手指指天上,潜台词就是:领导的旨意哪能违抗?说完就要大步离去。
“州革委领导难道成了中央文革领导!”张向东追上去问。
“州革委领导也是完全从培养民族干部的长远考虑。”李主任不得不进一步解释,“你们可别小看斯朗泽仁这类藏族大学生,如果自己表现得好,过十几二十年,至少都是州县领导。”
“毛主席不是说么,出身不由己,重在现实表现。”贺小梅也是在为自己辩解,她对李主任说,“小雪出身资产阶级教授家庭,总还不同于地富反坏右嘛!”
“州革委领导究竟咋个考虑的,我也搞不清。”没想到这伙北大学生如此难缠,李主任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反正我将你们这批大学生分配了,我再也不搞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分配工作了!”说完赶紧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