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那里四季花香鸟语,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它的名字叫香格里拉,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它就是我们未来的家园。
李主任到读书班,首先传达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毛主席看了纪念巴黎公社一百周年的两报一刊社论,作了如下批示:“看了一遍,觉得可用。18页去了一个词(毛泽东思想),以便突出马列,17页已经有了就够了。我觉得多年不谈马列,多年不突出马列,竟让一些骗子骗了多年,使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唯物论,什么是唯心论,在庐山闹出大笑话,这个教训非常严重。这几年应该特别注意宣传马列。”
李主任说:“这个读书班,主要任务是学好马列的几本书。大家必须安安心心地学习,我们将视各人在读书班上的表现,决定每个人到底到哪儿工作。”他指定张定康为我们读书班的班长。
“一些骗子指的哪些人呀?”张定康头天晚上刚从热加赶回来,听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有如惊弓之鸟,坐在我左边急忙打听。
我回答说:“不晓得指哪个!”
“哪个又在庐山闹了啥子大笑话?”仁嘉丹珍出身不好,听到路线斗争特别敏感,坐在我右边关切地问。
我回答说:“我哪会晓得?”
李主任从主席台上下来,立刻就被重重包围,我们纷纷向他打听,到底谁是政治骗子?谁在庐山闹了啥子大笑话?李主任且答且退说:“你们问我,我问谁去?反正大家按照《人民日报》的口径,别的你们就不要再问啦,再问谨防犯严重的政治错误!”李主任说完走了。
李主任反复要我们一切按照《人民日报》的口径,我们就纷纷去找《人民日报》,可找来的全是一个星期之前的老报纸,扎克木连最近一个星期的《人民日报》也很难准时看到。我们将报上的文章找出来反复看,总想从字里行间发现一点点蛛丝马迹,可是分析了半天,还是不明白到底庐山发生了啥事,谁是政治骗子,他们又是如何骗了我们多年。
“都把报纸放下,还是遵照毛主席的教导,读好这几本马列主义书吧!”小王军代表和几个人抱着书,走进了会议室,他说。
大家立刻放下报纸,小王军代表发给我们六本书: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恩格斯的《反杜林论》《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和《法兰西内战》。小王军代表边发边对大家说:“这个读书班的主要任务,就是认真读书学习,提高马列主义水平,集中火力批判政治骗子。李主任刚才已经讲了,县革委将根据每个人在读书班上的表现,按照工作的需要,最后决定各人到哪里工作。”
读书班分成四个组,分别坐在会议室四个角落,大家先读六本马列着作。我们一个个前途未卜,又不知道庐山到底咋回事,心就很难静下来,小王军代表出去上厕所,各组就开了“小会”,你一言,我一语,在那儿猛猜,究竟谁是政治骗子,他们又是怎样骗了我们多年,我们受骗多年咋会一点儿没有感觉到?“小会”逐渐开成了“大会”。
“我听说,政治骗子,指的是陈伯达。”魏扎西在康定和成都都有不少造反派朋友,他是扎克木有名的消息灵通人士,他手里拿着《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满有把握地透露。
“你才莫乱说咧!伯达同志当过毛主席的秘书,又是中央文革的组长,他是党内着名的理论家,炮打伯达同志,就是炮打中央文革,炮打中央文革就是炮打毛主席,是要当现行反革命的啊!”张向东立即正告魏扎西。
“庐山这个地方不行,蒋介石在庐山谋划剿共,彭德怀在庐山反党,现在庐山又出了政治骗子。以后呀,党的重要会议,一定不要拿到庐山去开!”看到张向东给魏扎西上纲上线,仁嘉丹珍晃动着手里的书开着玩笑。
“你个反动上层,有啥资格说这样的话!”魏扎西冲仁嘉丹珍说,“你是在看我们共产党的笑话嘛!”
仁嘉丹珍满脸通红,小王军代表出现在门口,大家再也不敢瞎说,一个个赶紧抱着马列经典,正襟危坐地坐在那儿,装模作样地认真学习。
刘小雪不停地催,斯朗泽仁还是不敢去找李主任,李主任不批准他们结婚,谁也不敢给他们开结婚证明,没有宣传组的结婚证明,他们就领不到结婚证,尽管刘小雪已经下山一个多星期,婚礼仍然不能举行。
“你不去找李主任,我替你去找李主任,”吃过早饭,刘小雪不耐烦地对斯朗泽仁说,“结婚又不是干反革命,你为啥不敢去找?”
“我去找过他,他叫我先读好六本书。”斯朗泽仁赶紧向刘小雪解释,“正在学习马列着作,咋好一再找他开证明结婚?”
“马克思列宁就不结婚?我就读过马克思给燕妮、列宁给克鲁普斯卡娅的爱情信,马克思、列宁还不是照样谈恋爱和结婚,李主任还不是照样有老婆孩子,学习马列主义跟我们结婚,我认为一点也不矛盾。”刘小雪生气地说。
我站在窗前向外望去,扎克木山顶尚有积雪,山坡的树丛一派嫩绿,河岸柳树枝头翠绿的柳叶儿,在微风中飘荡。听了两个人的对话,我心情激荡。马克思与燕妮、列宁与克鲁普斯卡娅,虽然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他们照样拥有美好的爱情。我们生活在伟大的毛泽东时代,为啥反不能谈情说爱?爱情这个东西,据说动物都拥有,何况我们是社会主义的新一代,经过一年多的再教育,我思想反而大大退步了。
“我陪你去找李主任!”我转身对斯朗泽仁说。
“参加完今天的学习再说吧。”斯朗泽仁却说,闭口不提。他怕再碰一鼻子灰。
当天学习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这本书过去在学校学过,大家要我带头发言,我首先谈了当前学习这部着作的伟大现实意义。我说:“重读列宁的这部重要着作,重温了马列主义与修正主义斗争的两条路线斗争史,也是对我们进行哲学上的路线教育,使我们年轻人真正懂得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进一步增加识别真假马列主义的能力,真正弄清啥是辩证唯物主义,啥是唯物主义先验论,以致在未来的路线斗争中不再受假马列主义的骗。”
我接着念了列宁在书中的这段话:“唯心主义的本质是在把心理的东西作为出发点,由此导出自然界,然后从自然界导出普通人的意识。因此,这种最初出发点的‘心理的东西’,总是一种掩盖着冲淡了的神学的‘死’的抽象。”
我?最后说:“政治骗子所宣扬的认识先于实践的先验论,就是地地道道的唯心主义。”
“王诚这个发言有理论深度和政治高度,”李主任亲自来参加讨论,我本来一切都是照着发的辅导材料上说的,李主任听完却表扬我,“这些年我们只学毛主席着作,把那当成学习马列主义的捷径,实际上这是形而上学的观点,不是真正懂得马克思主义的表现。我们不真正弄通弄懂马列主义,很容易上政治骗子的当。”
“李主任今天咋能那么讲?”讨论休息上厕所回来,斯朗泽仁问我,“林副主席一直把学习毛主席着作作为学习马列的捷径,‘九大’党章已经把林副主席选定为毛主席的接班人,他那样说,不是明目张胆地炮打林副主席?”
“这些话辅导材料上都有,”我说,“否则,他即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讲出那样的话来!”
从会议室出来,我见李主任情绪很好,顺势替斯朗泽仁提出开结婚证明,李主任回头望着斯朗泽仁问:“你到底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没有?”斯朗泽仁回答:“下定了。”李主任郑重其事地说:“这样肯定会断送你的前途啊!”斯朗泽仁说:“我考虑过了。”李主任扭头对身后的小王说:“你替他开个证明,我们同意他结婚。”
斯朗泽仁高高兴兴地跟小王上楼去开证明,我回去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向刘小雪报告,刘小雪眼里闪动着惊喜的泪说:“李主任实际上并不是我们原来想像的那样!”
“若干假马克思主义者在1908年掀起了一个对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的进攻高潮,以配合当时俄国斯托雷平对革命和马克思主义的迫害和摧残,”开到了结婚证明,斯朗泽仁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青春,他在下午的发言中畅谈道:“列宁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从哲学战线的两条基本路线的斗争,剖析了俄国假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来源,并驳斥了自然科学中的一股反动逆流,是我们反对政治骗子的有力武器。”
“他的认识一下子就提高了!”仁嘉丹珍讥讽地小声与我耳语。
“他重复的是辅导材料上的原话。”我回答说。
这几天,大家学习非常准时,没有任何人迟到和请假,讨论发言比哪次都踊跃,一个个争相发言,虽然不过都是重复辅导材料上的观点,认识却一个比一个高,谁都不愿意在关系到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在学习马列上表现出丝毫懈怠,人人都非常珍惜这个最后表现自己的机会,谁都梦想通过读书班的良好表现,最后能避免到最边远的地方工作。
张定康像当工作队长一样,天天认认真真领导我们读书。
今天学习《法兰西内战》,全组同志都到齐了,一贯提前到的张定康却迟迟没到,学习班就没个头,大家都感到非常意外。自从解放出来重新工作,无论清理阶级队伍搞专案,还是下乡宣传农业学大寨,包括这几天参加读书班,由于深受李主任的信任,张定康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革命积极性。虽然二虎跟一家人闹得不可开交,张定康白天领导学习,晚上连续召开家庭会,苦口婆心做二虎的思想工作。我们学习了半个小时,张定康才气喘吁吁地赶到,进门满脸的沮丧,手上有多处明显的抓伤。
“张班长,你手上在流血啊,咋搞的?”仁嘉丹珍望着张定康的手臂,惊讶地叫着。
张定康明白啥地方受了伤,顺手撕下一块废报纸,拿去抹手臂上的血痕,强打精神笑笑说:“没事,刚才不小心,自己碰破一点皮。”我赶紧说:“走,到医务室去,请医生替你涂点药水。”张定康咋也不去,说他已经迟到了,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学习马列,用手按着出血的地方,带伤带头发言。
“1871年3月18日,巴黎的工人阶级为了反抗资产阶级的进攻和压迫,举行了起义,伟大的巴黎公社宣布正式成立。公社成立之后,首先废除旧政权的警察和取消了征兵制,以国民自卫军为自己的武装组织;同时宣布了一系列的政治措施和经济措施,把国家的立法和行政权牢牢地掌握在工人自己选出的代表手里。巴黎公社是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首次尝试,是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巴黎公社,就是无产阶级专政。”
张定康刚刚讲到这里,二虎怒气冲天地推开门,满脸杀气挥动着拳头,上前去一把抓住张定康的衣袖,大声嚷道:“你给我出去!”来到高原一年多,二虎咋会变得这样。我和张向东赶紧将二虎拉到会议室外,我正言厉色地吼他说:“二虎,有话好好说,他好孬是你的爹,你千万不能冲动!”张向东也批评他说:“有啥事,在家里讲嘛,跑到县革委来闹,对你爹的影响多不好!”我们的话二虎尚能听得进去,张定康叫魏扎西替他领导讨论,出来诓着二虎回去了。
“这孩子咋啦?”张定康诓着儿子一走,我就问仁嘉丹珍。
“他到处说,张班长当年离了他娘,硬是把他娘害惨了,”仁嘉丹珍悄悄对我说,“他甚至扬言,如果老张再不管他娘,他就回去将他娘背到扎克木来!”
“这孩子也太不懂事,这事咋能够怪张定康?”我说,“他娘是地主成分,张定康要参加革命,咋能不把他娘离了?不离,张定康就叫阶级立场不稳,根本就不可能当副部长。就因为张定康跟他娘结过婚,文化大革命一直不能解放出来。是他娘连累了张定康,哪能怪张定康害惨了他娘。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
“这样闹下去总是影响不好!”仁嘉丹珍说,“总得有个解决办法。”
大家正在会议室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说,张定康从家里回来了,他铁青着脸,一句不提儿子的事,强装笑颜对大家说:“大家继续讨论,不要受外界的干扰。”家庭内战已经弄得焦头烂额,还坚持主持学习《法兰西内战》,张定康真不愧是一个老共产党员,这种精神真正令我感动,我真是深受教育。
斯朗泽仁要与刘小雪结婚,一波三折闹闹嚷嚷一年多,虽然当初引起了全城轰动,一年之后待到真要结婚,反而不再有多少人关注。县级机关的干部,两只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饭碗。
我从屋里搬了出来,几个人帮忙打扫一番,拉姆班长领着几个女工,剪了个大红的喜字贴在墙上,刘小雪用结婚补助的布票,买了一张新床单,格桑伯姆将陈旧的废报纸撕下,在窗上糊上一张新报纸,拉姆班长承头,车间工人凑份子,买回一只搪瓷盆,放了一副洋饭碗两块毛巾一口铝锅,用一条红线拴了,送来工人阶级的厚礼。
白天坚持参加学习,晚上抽空忙着筹办婚事,结婚之前那个下午,斯朗泽仁激动地发言:
“一直在欧洲大地上游荡着的共产主义幽灵,将来定会在全世界的大地上游荡,这个革命的幽灵就是伟大的战无不胜的当代马列主义的顶峰——毛泽东思想,我们一定要把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红旗插遍全球!”
晚上,来参加婚礼的人比较少,除了格桑伯姆和阿爸阿妈,县革委机关没有几个干部参加,印刷厂的工人倒来了不少。过去印刷厂工人结婚,李主任要凑份子一般都会亲自参加,今天他明明知道斯朗泽仁结婚,不仅份子没凑,斯朗泽仁和刘小雪亲自请过他,他虽然答应要来,可是最后终究没有到场。张定康凑了份子同样没有到场,仁嘉丹珍连份子也不凑。格桑伯姆领着男女同学,在屋里牵上红线,斯朗泽仁和刘小雪特意穿着阿爸阿妈缝制的藏装,阿爸阿妈还给他们请了一个吉祥老人,从家乡带来一只牛头,硬要挂在新房墙上避邪。斯朗泽仁生气地将牛头取下来,在那儿贴上了一张毛主席像。
婚礼开始之后,一伙藏汉工人没有啥忌讳,他们叫新郎新娘站在毛主席像前,先向毛主席三鞠躬,然后向父母俩鞠躬,夫妻互相鞠躬,吉祥老人为他们说些祝福话,上述正式仪式结束,他们就急不可耐地疯狂地闹洞房。几个小伙子姑娘搬来一条长凳放在屋当中,强令新郎新娘面对面地站在两头,要夫妇过独木桥,喝交杯酒,然后用一根线系着一粒糖,用棍子举得老高,要斯朗泽仁与刘小雪争吃那粒糖。当两个人引颈去吃糖之时,一伙人将两颗脑袋挤压在一起齐声叫喊着:“亲嘴!亲嘴!”洞房闹得如此放肆,格桑伯姆和我跟阿爸阿妈,一齐笑着悄悄退出了新房。
在黑暗寒冷的楼下走着,格桑伯姆小声问我:“你看出来没有?阿妈哭了,阿爸哭了,斯朗泽仁哭了,小雪哭了,我也哭了!”我回答说:“大家都为他们高兴。”格桑伯姆说:“也不能完全说是高兴,大家的心情都十分复杂。”我说:“是啊,今天终于给两个人波澜壮阔的恋爱画上了一个句号。”格桑伯姆说:“不是句号,只能说是逗号,听说仁嘉丹珍给小雪的父亲发了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