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格桑伯姆不是陪着三个老人去洗温泉,就是陪着在县城四处看看。我关门写学习六本马列书的心得体会。那些心得体会不过是照着辅导材料上抄,很快就完成了布置的“毕业论文”,我来到仁嘉丹珍家里,看她的“毕业论文”写得咋样了,仁嘉丹珍早已写好“毕业论文”,正关起门在屋里翻看刘越当年回京写给她的头一封信,见我敲门进去,立刻就将那信收藏起来。
“听说斯朗泽仁是一个哑巴娃子送给他阿妈的?”我坐下来突然问她。
“你听谁说的!?”仁嘉丹珍非常吃惊,站起来瞪着我反问。
“格桑伯姆刚才告诉我的。”我坦白地回答。
“这个格桑伯姆,她不应该逢人就乱说!”仁嘉丹珍非常生气,然后补充道,“传出去可是不得了啊!”
“她也没有逢人到处乱说,她只不过告诉了我,她还要我绝对不能告诉别人!”我赶紧向仁嘉丹珍解释。
仁嘉丹珍再也不说话,同我默默坐了好一阵子,突然望着我认真地问,我是不是安心跟格桑伯姆耍朋友?我说咋不安心?仁嘉丹珍这才说,既然我已经安心跟格桑伯姆耍朋友,跟斯朗泽仁就算一家人,既然彼此已经是一家人,这事我必须绝对保密,传出去政治上肯定会对斯朗泽仁造成不可弥补的影响。
“为啥?”我虽然多少有些明白,但还是这样反问。
“这涉及斯朗泽仁真实出身!”仁嘉丹珍严肃地说,“这个时候如果将斯朗泽仁的真实出身翻出来,人家就会说斯朗泽仁故意长期隐藏真实的阶级出身,进而查出斯朗泽仁的真实出身,斯朗泽仁的一生就会彻底改变,造成非常非常严重的政治后果!”
斯朗泽仁到底是个啥出身呢?既然仁嘉丹珍说得那么严重,我就不好继续细问。从仁嘉丹珍家里出来,我头脑里装着一个巨大问号。
这两天汇报学习心得体会,我先引用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这句话:“无产阶级如果不炸毁构成现今社会(指资产阶级社会)的全部上层,无产阶级就不能抬起头来,挺起胸来。”我进而谈体会说,我们从事党的思想宣传工作,就是从事意识形态工作,一定要像马克思和恩格斯说的一样,要彻底炸毁资产阶级社会的全部上层建筑……”
“必须彻底炸毁资产阶级社会的全部上层建筑,”斯朗泽仁接着发言说,“如果我们不彻底炸毁,无产阶级就永远抬不起头,挺不起胸来!”
我密切注视着斯朗泽仁发言,一年多来,我与斯朗泽仁朝夕相处,我一直把他当成翻身农奴的后代,他当初老是跟不上形势,思想总是有些落后,喜欢与仁嘉丹珍等人来往,总与领导格格不入,对政治运动非常淡漠,我开始只将这些简单归结到他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没有得到很好改造,同时还归结为仁嘉丹珍对他的消极影响,不过都是世界观问题,直到完全证实他并非出身于翻身农奴,我才渐渐地清醒地认识到,那些无不打上深深的阶级烙印,应该归结到阶级立场。
“其实呢,出身不由己,关键在现实表现,”学习回来的路上,我跟上斯朗泽仁安慰他,“已经是发生了的事,最好不要去多想,整天去想它也没有用,啥事都应该向前看,关键在于自己的现实表现。”
“王诚,看来你都知道了,肯定是格桑伯姆告诉你的,”斯朗泽仁站住回头对我说,“我从来不是太看重出身。可是,他们为啥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结果把事情弄成这样!”
“也许他们开始也不知道吧。”我说。
“不!仁嘉丹珍一开始就知道,可她一直将我蒙在鼓里,直到我们结婚那天晚上,她才跑来告诉我们,但是已经迟了!”斯朗泽仁抱怨说。
结婚当天晚上他就知道了,难怪新婚之夜他们坐在床上流泪。
刘越跟仁嘉丹珍谈了几次,儿女们又从中周旋,仁嘉丹珍仍然不愿与刘越重归旧好。刘越就要离开扎克木,我们到旅馆去看他,仁嘉丹珍比我们先到。仁嘉丹珍手中拿着那块红头巾,房间的气氛非常凝重,刘越跟仁嘉丹珍静坐着彼此不说话。看到斯朗泽仁进来,刘越激动地走到斯朗泽仁面前,拥抱着斯朗泽仁流着泪说:“斯朗泽仁,我对不起你!”仁嘉丹珍也走到斯朗泽仁面前,望着斯朗泽仁流着泪说:“我们对不起你!”
我完全被他们的举动搞糊涂了,呆呆地站在一旁,不知道他们在说些啥。看到我满脸疑云,格桑伯姆将我拉到一旁小声说:“斯朗泽仁是他们两个的儿子!”
“真的?!”我情不自禁反问。
“当年我到高原考察,亚多土司对我非常好,他叫他女儿一直陪同我考察,我与她渐渐相爱了。由于我们爱得太深,感情上太冲动,当时就做出了荒唐事情。我回到北京,他们坚决不同意我和仁嘉丹珍结婚,为这事我不知道给仁嘉丹珍写了多少信,她却一封信也不回,直到这回你跟小雪恋爱就要结婚,仁嘉丹珍才将那一切打电话告诉我,我当时立刻就晕倒在沙发上,我骂自己:‘我们这是造的啥孽啊!’所以你们结婚当天晚上,她就赶到了你们的新房……”刘越不停地向斯朗泽仁解释,脸上淌着泪水。
“我生下你不几天,就接到刘越的信,”仁嘉丹珍接着说,“我当时就气昏了。当我醒来之后,我的孩子已经不见了。我问家里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孩子的去向。直到父亲去世那天,我才知道你就是我的儿子!”
“可是,你为啥不早点直截了当告诉我?”斯朗泽仁从刘越怀抱中挣脱出来,抓住仁嘉丹珍的一只胳膊摇着问。
“我一直想告诉你阿爸阿妈,但是一直不敢那样做,”仁嘉丹珍紧紧地将斯朗泽仁抱在怀里,连连解释说,“我原来准备,如果你小学毕业不能升中学,我就告诉你阿爸阿妈,谁知道你小学毕业考入了中学。我又准备你中学毕业考不上大学就告诉他们,结果你却考进了北大。如果那时一旦有人知道你是这种出身,别说重点中学不敢录取你,你的成绩就是再好,北大也不会录取你。自从你考进北京大学,我就下决心将这个秘密一直带进棺材,谁知道你却跟小雪恋爱,而且啥子人的劝也不听,直到你硬是要跟小雪结婚,我才不得不把这些告诉刘越,否则会严重影响你们的下一代!”
三个人在屋里哭成一团,满屋的人都在一旁流泪。斯朗泽仁又过来跟阿爸阿妈哭作一团。
我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过去用身子紧紧地顶住门,防备任何人这时从外面闯进来,那将对斯朗泽仁造成多么严重的影响!
“好啦!不要哭了!”我劝他们道,“这事只能在这屋里说说就行了,斯朗泽仁好不容易才从北大毕业,现在又一直将你当成党的民族干部来培养,如果让人知道了你是土司的后代,不晓得这回又会将你下放到啥地方改造!”
“斯朗泽仁,我们太对不起你!”刘越仍然满面泪水地说。
“对不起我的不是你们!”斯朗泽仁流着泪说。
“这都是你当年写给我的信,我只看了第一封,后来的信我拆也不拆了,现在全部还给你!”
仁嘉丹珍打开那个红头巾,用红头巾包着那捆信,送还到刘越的手上。刘越接过红头巾包着的信,两手不住地颤抖,大捆信件掉到了地上,刘小雪赶紧将它们捡了起来,送到仁嘉丹珍手中。
“丹珍老师,其实你应该考虑我爸的请求!”刘小雪紧紧拉住仁嘉丹珍的手说,“我和斯朗泽仁都说,如果你们两个重归旧好,晚年肯定非常幸福!”
“不,感情这个东西,一旦消失了就不会再生!”仁嘉丹珍再也不愿接那捆信。
几个人一齐苦心劝着,仁嘉丹珍眼含热泪摇着头,我们全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刘越走了,阿爸阿妈走了。我去看斯朗泽仁,刚刚来到楼道,从新房里传出来婴儿的啼哭声。我进屋里一看,刘小雪手中抱着个婴儿,那孩子一双粗壮的胳膊,两条胖胖的小腿,脸蛋儿红嫩红嫩的,哭起来声音非常洪亮,看上去非常健康可爱。刘小雪心疼地轻拍着孩子诓着叫她别哭,说爸爸正在为你兑奶粉。斯朗泽仁笨手笨脚兑了好一阵奶粉,不是浓了就是淡了,最后将奶瓶递到刘小雪手上,刘小雪将奶瓶贴在脸上试试温度,笑着说斯朗泽仁:“头一次当爸爸,我看你啥都不会!”叫斯朗泽仁用冰冷的双手抱着奶瓶降温。
我看到眼前的一切,吃惊地问他们:“你们哪来的孩子?”
“我们捡的。”刘小雪笑着自豪地说。
“你们刚刚结婚,捡来孩子干啥?”我觉得他们这样来掩人耳目太可笑,接过刘小雪手中哇哇叫的孩子,抱到窗前看看。
“我觉得人生是有一些缘分,你说我跟斯朗泽仁,自从相识就相亲相爱,结果原来是兄妹!”刘小雪开朗地笑着接过斯朗泽仁手中的奶瓶说,“现在又不能暴露斯朗泽仁的真实身份,我们就只能像兄妹一样相亲相爱一起生活。这个没爹妈的孩子,我们就当好她的爹妈吧!”
“问题是,她是汉族还是藏族?究竟是啥人生的孩子,你们也不知道呀?”我说。
“是汉族还是藏族,啥人生的孩子并不重要,重要的她是一个可爱的小生命,我们就应该精心地将她养育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刘小雪给孩子喂着奶说。
刚结婚不久,新房里就传出婴儿声,立刻惊动了左邻右舍,一会儿就来了不少人看热闹,见到眼前那番景象,全都不明白其中的隐情,拉姆班长抱过孩子看着说:“你们两个刚结婚,干吗急着收养一个孩子,过一两年自己生一个就是嘛!”格桑伯姆从拉姆班长手上接过孩子,真是爱不释手,看着看着却?说:“长得再乖,总不是自己生的,想起来心里总会有点那个。”其他几对夫妇虽然都说那孩子真乖,但所有人都说他们太荒唐。
“这样也省好多事,自己怀着孩子太辛苦。”斯朗泽仁在一旁竭力掩饰。
“既想当母亲,又怕十月怀胎,世间没见过这样的母亲!”拉姆班长生性直爽,直截了当地笑着说。
一伙人挤在新房里,一个个将吃饱了奶再也不哭叫的婴儿,像玩具一样的传看着。有人说婴儿的鼻子长得好,有人说长相还真有点像斯朗泽仁,有人担心如果孩子的父母是一对坏人,将来会不会给孩子带来一些恶习?有人说像藏族,有人说肯定是汉族,还有人坚持说是个扯格娃,一直到上班的铃声响了第二遍,人们才逐渐离去,边下楼边还在激烈地谈论。
一个多月的读书学习,一个多月的动荡与企盼,我们终于正式分配工作。李主任到底当过州分办主任,他没有采取大会一揽子公布的简单做法,他将干部一个个找去谈话。
我走进李主任的办公室,他抬头望见我直笑,迎上前来同我拉拉手,我没坐下就亲自为我泡茶。我接过茶杯坐下,李主任并不直截了当说我的工作,而是问我来扎克木一年多是不是完全习惯了高原生活,对象到底是新玉还是格桑伯姆,对民族地区工作有个啥看法,等等,等等,与我亲亲热热地拉开了家常。
“关于你的工作嘛,是这样的。”拉完家常之后,李主任喝了口水,走到我面前说,“我们本来想将你留在县上的,可是现在不行啦!”
“我是下放到区还是到乡?”我急迫地问。
“比区乡都远。”李主任笑着回答。
“那,又是到啥地方呢?”我更急了。
“调到康定。”李主任回答。
“我调到康定干啥?!”我真是喜出望外,差一点儿没有跳起来。
“到州革委报道组当记者。”李主任站起来说。
“我到州革委报道组当记者!?”要不是李主任在面前,我真的会惊喜地跳起来。
“没有想到吧?”李主任笑着问。
“完全没有想到!”我喜滋滋地搓着两手回答。
李主任这才慢慢地告诉我,州革委报道组要从扎克木宣传组调一个人,几个造反派就在那儿争,他们互不服气互相告状。州革委派人来亲自考察,先准备调张定康,张定康出事之后,他们又选中了斯朗泽仁,但是调斯朗泽仁必须解决三个入康户口,政策上根本没有这个可能,最后他们就选中了我。不仅因为我出身好,政治表现好,也是北大毕业,更主要是个单身汉,调我只需解决一个入康户口。可是研究时有人坚决不同意说:“我们随解放军进藏,在扎克木干了几十年,至今还没有翻山调到康定,王诚刚分到扎克木就翻山,肯定会动摇扎克木干部的军心!”李主任当时说:“从县上调人是州革委的决定,小局服从大局。”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从李主任办公室刚刚回到宿舍,格桑伯姆就来了,她当然为我高兴,同时毫不隐讳地对我说:“医院的人都在说,如果你调到康定,我们肯定吹定了。”我笑着安抚她说:“斯朗泽仁跟小雪,那么大的压力都不分手,即使我调到月球上,你也可以坐飞船来看我嘛!”格桑伯姆亲着我的脸蛋激动地说:“有你这句话,我对你就永远放心!”
听到我调到康定,斯朗泽仁和刘小雪,仁嘉丹珍和拉姆班长,装订车间的工人,刚从河南回来的张向东带着小格桑,全都来向我祝贺,小小的屋里挤满了人。
“你到了康定,工作和政治表现,我们都对你一百个放心!”拉姆班长非常兴奋,她说,“但是,有一件事,我们对你不太放心,那就是你同格桑伯姆的关系。”
“我都放心,你们有啥不放心?”格桑伯姆说,她在那儿忙着为大家打酥油茶。
“你是口上放心,心里不放心!”几个年轻藏族姑娘一齐说,“王诚到了康定当记者,整天到全州采访,年轻漂亮的康巴女子多的是,哪个妖精把他迷住了,还不就把格桑伯姆扔了!”
“你们把我当成啥人啦!”我说。
“如果你敢那样,你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拉姆班长指着我笑着说,“我就带着全厂的姑娘,从扎克木骑马到康定来闹!”
“他们要求你啥时候报到?”张向东问我。
“他们要我6月30日前报到。”我回答说。
“明天我就去为他租马,我送王诚哥到康定。”格桑伯姆说。
“过几年你们结了婚,王诚将你调到康定,”几个藏族姑娘无比羡慕地笑着说,“那时候,我们到康定来,就住在你们家里。”
格桑伯姆不许任何人走,她将一伙人带到街上国营食堂,刘小雪抱着他们的小宝贝,大家大吃一顿庆贺我翻山。大家吃得高兴之时,格桑伯姆和几个藏族姑娘一齐欢乐地唱起了歌: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它的名字叫香格里拉,人人都说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其实那就是我们未来的家园。
从国营食堂出来,大街上不少人在看墙上的布告,县革委人保组报经上级批准,判处二虎死刑,立即执行。知道我就要翻山调到康定,看布告的人全都回过头来,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夸我运气真好,格桑伯姆接过了刘小雪手中的小宝贝,小宝贝在格桑伯姆怀里格格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