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燕尾生本是个挟弹走马的侠少。京师逢春秋佳日,那些侯门子弟,一个个都是锦鞯宝鞍,在十刹海一带驰逐角胜。
初本是贵介练习驰(骑)射的意思,后来骑射渐废,一班风华少年借着这名目,赌酒猎艳起来。因这一来,人品也渐渐杂了。
春秋佳日,一到斜阳欲下时候,喷沫酬,络绎道上,慢慢的系在绿杨阴下,一匹匹皆是京师名骏。那骑马的也有虬髯虎躯似京东大汉的,也有缚裤短衣似市上游侠儿的,最尊贵的便要算是方大公子。
这位方大公子与韬庵是同母兄弟,性质却截然不同。韬庵每天同几个名士厮混着,不是看花小集,便是刻烛传诗,是金石刻画的专家,猜诗打钟的名手。要同他讲驰马试剑健儿身手,则便谨谢不敏了。大公子唤健斋,性情却与乃弟成了个反对,没一天不在马背上坐着,要有一天没马给他骑,却比没饭吃也难过。并且生性好胜,不肯让人。但凡见了名马,无论是那一个的,总千方百计到手为止。所以方府马厩内的马,甲于京师。
健斋每天拣着骑一匹出来,要有好马,便也欢然跑上几趟,要没有好马时,他便据鞍顾盼,大有俯视余子之概。
这天他骑一匹青海骢,带了两个家人,到十刹海一个绝精致的茶棚下。伙计是认识他的,忙送过一个狼皮褥子来,引他到棚前一张椅上坐了。家人自将青海骢笼着,立在旁边。他见堤上已有七八匹马在那里缓缓溜着。那些骑马的一见他来,都翻身下马,迎将上来,笑道:“大公子好兴会,把这宝马都牵出来哩。”健斋微笑不语。
一个马夫般的人抢上来道:“小人今天同一个南方客人赌着。他那匹枣骝是西直门外张云龙镖号小黑张的,削铁般四只蹄子。小人那匹青马才上了膘,怕赌不过他。大公子你赏个脸,将这宝马借给小人罢!”健斋见是马回子,道:“你同人家赌,却来借我的马。赢了是你的采,输了是我的马,主意倒也好!”
马回子怏怏的道:“既这样说,待小人先将青马试一试,不济事时再来请公子的示罢。”说完,遥指着长堤尽处道:“公子你看,这人来也。”
健斋举眼看时,见远远一骑,风飕飕尘滚滚,如跳丸飞矢一般,转瞬已到眼前。马上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将缰轻轻一扣,早已滚鞍下马,向人丛中一笑道:“那一位马兄?”马回子迎上去道:“燕先生,小子竟斗胆了。还没会过,却约着先生来赛马。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们不客套罢!”原来那来的,正是尾生。马回子这次面也不识的请他来赛马,究竟是件什么事,暂且不表。
尾生听了马回子说话,笑了一笑。却一眼看见那青海骢骧首扬鬣,非常雄骏,旁边又坐着个华贵少年,暗暗点了点头。
向茶棚中要了块手巾,将脸抹了一抹,跃上马,回头向马回子一笑道:“领教了。”那马便泼开四蹄,向堤上去了。马回子自知青马万跑不过他,照平常便应该说一声抱歉,托故藏拙了。
只今天却有个古怪意思在肚里,不管输赢,笑嘻嘻的向茶棚后面牵出那匹青马,一样翻身上马。
那长堤连绕着十刹海一周的马路,约有三里光景。他的马到堤头时,尾生的马已从那一头跑将回来。看看临近,尾生轻轻一兜,早已两马相并。马回子见了,心里兀自暗暗喝采,却不肯露出面上来。尾生立马笑道:“马君,你那马的肚带怕太宽了,跑长趟儿要走鞍呢。”说着脚不离镫,就马上翻落半个身躯来,替他将肚带紧了一紧。马回子不觉一惊,却也放出手段来道:“不敢当,待小子自己来罢。”说时也脚不离镫,俯下身子,将肚带摸了摸。尾生笑道:“我们从这儿起,到才在那里的茶棚为止,差不多也有五里多,只我们两个人跑着不太寂寞?尽有人在这儿,何不请他们一起来玩一回呢!”马回子拍手道:“不差,不差。”将手一招,七八匹马便一齐放辔奔来。
尾生见那些人都是短缚裤的恶少,便将马一扣,扣(落)后几步,让他们钻在前边道:“放辔罢!”说没有完,几十个马蹄,翻云踏风而起。先是一匹黑马抢在前边,第二便是马回子那匹青马,尾生按辔徐行,慢慢的跟着,让群马一齐过去。
看看第一匹马离茶棚只有半里多路了,尾生将两腿一夹,放松一辔。那马长嘶一声,一束马尾抖了几抖,直抢上去。前边的七八匹马一掠眼便落在后边。追到第二匹马时,那黑马已渐渐支持不祝马回子的马与那黑马头颈相错,差不多赶出头去,不觉大笑道:“燕先生再不赶便要有僭了。”尾生笑道:“来了。”说没有完,马已冲回子过去。
回子故意让他过去,却向尾生的马臀上狠命一鞭。那马吃着痛苦,便直向健斋坐的椅子撞来。尾生不防他这一来,要扣也扣不住,“唿啷”一声,把健斋身旁的桌儿椅儿碗儿盏儿一齐撞倒。健斋被怒马鼻孔中的热气一喷,把眼镜蒙住了,要避也来不及,两双马蹄便直踹上来。尾生知道闯祸了,顾不得危险,从马背上飞将下来,提着健斋领根向旁边一掷,大喊一声,抢住嚼口。那马已发了性,吃尾生拉住,掀起前蹄乱扑。尾生狠命凝着全身气力,镇住了,那马才长嘶一声,兀然不动。
马回子见大功已成,霍的跳下马来,扶起健斋道:“这厮可恶得很!竟撞起大公子来。”健斋的家人见尾生撞倒了主人,早已一边一个扭住了尾生骂道:“好大胆的王八,在公子面前撒起野来,这还了得!”尾生想这原是自己差的,便摆脱了两人,要上去扶健斋。却吃马回子拦住,瞪着眼冷笑道:“你好!
马已到了,还使着死劲的一鞭,不是有意要撞人?大公子须不是同你有什么大仇,你这一来,多管是受了谁的指使,特地来寻事的呢。”说时,举着手直揪上来。满意健端说一声可恶,立刻有那些家将并预备下的一班兄弟们一拥而上,便不把尾生打个半死,也挫折了他数载的威风。
那知健斋先前见尾生时,见他举止轩昂,顾盼甚伟,早已合了意。如今见他力控奔马,越发羡慕了。自己又没有伤,经这一来,正好做个由头来结交他,那里肯受马回子的播弄,正色向马回子道:“你少发昏罢!谁没见你将这位的马夹臀一鞭,才出起趟来。我还没问你,你倒寻上别人来哩。”一壁说,一壁笑向尾生道:“好裆劲,要不是足下,兄弟便难保了。”说完,又问尊姓大名,寓在那里。直把个马回子弄得吐了舌头伸(缩)不回去,自己凿着爆栗,掩旗息鼓,带着一群党羽低头缩颈的去了。
这儿健斋见尾生既擅神力,又富文采,越看越爱,硬教家将替他拉着马同到自己家里。说不尽的酒满金樽,香浮玉碗,曼歌缓舞,绿倚红偎。尾生到此时候,不觉欢然酬对。想平日求而未得者,不图翻被马回子玉成了。从此推襟送抱,尾生的踪迹,没一天不在健斋左右。一时衣服也华丽了,举止也阔绰了,应酬也圆到了,一班故人像荆渔阳等也日渐疏远了。
别人不打紧,只有那荆渔阳是常同尾生一起,平日直心快口,全没一点城府的。如今见尾生变了一个人一般,不觉自己也不信自己起来,想:“难道眼珠儿生在前门石狮子顶上去了?
怎便认识了这半截英雄。”初还含忍着,后来见尾生与健斋出必同车,人必接席,整两三个月不到寺里,简直安心贴意做大公子门客去了,便再也忍不祝发一回狠,将胸脯一拍道:“戒什么鸟酒!他的话也值得听?”从此每日大醉着。一天正喝得醺醺在路上撞,忽见迎面一辆汽车,风一般驶到眼前便停了。
车中走下两个人来,不是尾生随着健斋还有谁?真是:气节轻于春柳絮,一经吹拂便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