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地位而言,当然不行。但是论及想要控制你的渴望,我足以和他们匹敌。然而他们,以及我所能想到的其他任何人,这些人想要你的目的,是为了增加他们自己的财富和势力;而我却毫无野心,只为整个银河的福祉着想。”
“我猜想,”谢顿以平板的语气说,“你的每一位竞争者——如果有人问起——都会坚持他心中也只有银河的福祉。”
“我确信他们会这么回答。”夫铭说,“可是目前为止,套用你的称呼,在我的竞争者之中,你唯一见过的是那位皇帝。他对你有兴趣,是希望你提出一个有助于稳定其皇朝的虚构预测。而我并未要求你做任何类似的事。我只要求你将心理史学的技术发展完备,以便做出具有数学根据的预测,哪怕本质上只是统计性的。”
“这倒是实话,至少目前为止。”谢顿似笑非笑地说。
“因此之故,我或许该问一问:这项工作你进行得如何?可有任何进展?”
谢顿不知道该大笑还是大怒。顿了一会儿之后,他放弃了这两种选择,只是勉力以冷静的口吻说:“进展?在不到两个月之内?夫铭,这种事很可能会花上我一辈子的时间,还要赔上十几代后继者的一生——即使如此仍一无所获。”
“我并不是指拍板定案的正确解答,甚至不是指出现什么曙光。你曾经好多次断然地说,实用的心理史学是可能却不可行的。我所问的是,有没有出现将它变成可行的任何希望?”
“坦白说,没有。”
铎丝说:“对不起,我不是数学家,所以希望我的问题不会太蠢。你怎么能知道某样事物既有可能又不可行?我曾经听你说过,理论上而言,你也许能亲自拜访帝国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打招呼,但是这项壮举实际上却不可行,因为你的寿命不可能那么长。可是,你又怎么知道心理史学也是属于这种范畴的事物?”
谢顿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望着铎丝。“你想要我解释这点?”
“是的。”她使劲点头,牵动了满头鬈发。
“事实上,”夫铭说,“我也想听听。”
“不用数学?”谢顿带着一丝笑意说。
“拜托。”夫铭说。
“好吧——”他沉默了一下,寻思一个适当的表达方式,然后他说,“如果你想要了解宇宙的某个层面,那么最好将问题尽量简化,让它仅仅包含与该层面息息相关的性质及特征。假如你想研究一个物体如何落下,你不必关心它是新还是旧,是红还是绿,或者是否具有某种气味。你忽略掉这些性质,避免掉不必要的复杂。这种简化可称为模型或模拟,你可以把它实际展现在电脑屏幕上,或是用数学关系式来描述。如果你考虑原始的非相对论性重力理论……”
铎丝立刻抗议:“你答应不提到数学的。别企图用‘原始’这个称呼来偷渡。”
“不,不。我所谓的‘原始’,是指有史以来便已存在,就像轮子或火的发明一样,它的发现早已湮没在远古迷雾中。无论如何,这种重力理论的方程式,蕴涵了对行星系、双星系、潮汐现象,以及其他许多事物的描述。利用这种方程式,我们能建立一个图像模拟,而在二维屏幕上表现行星环绕恒星,或是两颗恒星互绕的模式;甚至可在三维全息像中,建立更加复杂的系统。比起研究该现象本身,这种简化的模拟使我们更加容易掌握那些现象。事实上,若是没有重力方程式,我们对于行星运动的知识,以及一般天体力学的知识,都将变得既贫乏又浅薄。
“且说,当你希望对某个现象了解得更多,或是某个现象变得更复杂时,你就需要更精致的方程式,以及更详细的电脑程序。最后,你会得到一个越来越难掌握的电脑化模拟。”
“你不能为一个模拟再建立模拟吗?”夫铭问道,“这样你就会再简化一级。”
“这样的话,你就得忽略该现象的某些特征,而它却正是你想要涵盖的,如此你的模拟将变得毫无用处。所谓的‘最简模拟’——也就是说,最简化的可行模拟——其复杂度的累增会比被模拟的对象更迅速,到最后模拟终将和现象本身并驾齐驱。因此,早在数千年前,就有人证明出宇宙整体,包括全部的复杂度,无法用比它更小的任何模拟来表现。
“换句话说,除非你研究整个宇宙,否则无法获得宇宙整体的任何图像。此外也有人证明,倘若企图以模拟取代宇宙的一小部分,再用另一个模拟取代另一小部分,其他依此类推,然后打算把这些模拟放在一起,形成宇宙的整体图像,你将发现这种部分模拟共有无限多个。因此你需要无限长的时间,才能了解整个宇宙,这正是不可能获得宇宙全部知识的另一种说法。”
“目前为止,我都了解。”铎丝的声音带着一点惊讶。
“好的,此外,我们知道某些相当简单的事物是很容易模拟的,而当事物越来越复杂时,模拟就变得越来越难,最后终于变得绝无可能。但是究竟在何等复杂度之下,模拟就变得没有可能呢?嗯,我利用上个世纪才发明的数学技巧——目前即使动用巨大的超高速电脑,这种技巧也几乎没什么用,但我利用这种技巧,证明出我们的银河社会在临界点这一边。换言之,它的确可用比本身更简单的模拟来表现。我还进一步证明,这将导致一种预测未来的能力。它是统计性的,也就是说,我算出的是各组可能事件的几率,而并非断定哪一组会发生。”
“这样一来,”夫铭说,“既然你的确能有效地模拟银河社会,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进行而已。为什么实际上又不可行呢?”
“我所证明的,只是并不需要无限长的时间来了解银河社会,不过若是得花上十亿年,它仍然是不可行的。对我们而言,这和无限长的时间并没有分别。”
“真要花那么久的时间吗?十亿年?”
“我还无法算出需要多少时间,但是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至少需要十亿年之久,所以我才会提出这个数目。”
“但你并非真的知道。”
“我正试图把它算出来。”
“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
“大学图书馆没有帮助吗?”夫铭一面问,一面向铎丝望了一眼。
谢顿缓缓摇了摇头。“一点也没有。”
“铎丝帮不上忙吗?”
铎丝叹了一口气。“契特,我对这个题目一窍不通,只能建议寻找的方向而已。假如哈里试过之后一无所获,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夫铭站了起来。“这样的话,留在这所大学就没什么大用,我必须想个别的地方安置你。”
谢顿伸出手,按住夫铭的袖子。“然而,我却有个想法。”
夫铭微微眯起双眼盯着他,这种表情足以掩饰惊讶——或是怀疑。“你是何时想到的?刚才吗?”
“不,早在我去上方之前,它就在我脑中萦绕好几天了。那个小变故暂时把它压了下去,不过你一问起图书馆,我马上想了起来。”
夫铭重新坐下。“把你的想法告诉我——除非它从头到尾都是数学产物。”
“完全没有数学。只不过是当我在图书馆研读历史时,突然想到银河社会过去并没有那么复杂。一万两千年前,帝国正要建立的时候,银河系仅仅包含大约一千万个住人世界。两万年之前,前帝国时代的众王国总共只有一万个世界左右。而在更早更早以前,谁知道人类社会缩成什么样子?甚至也许只有一个世界,夫铭,正如你自己提到的那个传说所描述的。”
夫铭说:“而你认为,假如你研究一个简单得多的银河社会,就有可能发展出心理史学?”
“是的,我觉得应该有这个可能。”
“这样的话,”铎丝突然以热切的口吻说,“假设你针对过去一个较小的社会,发展出心理史学;假设你能根据对前帝国时代的研究,预测出帝国形成一千年后的种种——你马上可以核对当时的实际情形,看看你距离正确目标还有多远。”
夫铭冷冷地说:“既然你能事先知道银河纪元一千年的情形,这就不算是个客观的测验。你会不自觉地受到既有知识的左右,于是你为方程式所选取的参数,一定会是那些能给你正确答案的数值。”
“我倒不这么想。”铎丝说,“我们对银纪一千年的情况并不很清楚,必须深入探讨才行。毕竟,那是一万一千年以前。”
谢顿现出惶惑的表情。“你说我们对银纪一千年的情况不很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时已经有电脑了,对不对,铎丝?”
“当然。”
“还有记忆储存单元以及视听记录?我们应该还保有银纪一千年的所有记录,就像我们拥有今年——银纪12020年的记录一样。”
“理论上没错,可是实际的情形——嗯,你瞧,哈里,这正是你常挂在嘴边的。想要保有银纪一千年的一切记录,是有可能但却不切实际的。”
“没错,可是铎丝,我常挂在嘴边的是数学论证。我看不出如何适用于历史记录。”
铎丝以辩护的口吻说:“哈里,记录不会永久留存的。记忆库会由于战乱而毁坏或损伤,甚至只因为时日久远而腐朽。任何的记忆位元,任何的记录,如果很长一段时间未被引用,最后就会淹没在不断积累的杂讯中。据说在帝国图书馆,整整三分之一的记录已不知所云,不过,当然,援例是不得移走那些记录的。其他图书馆没有那么多传统的包袱,在斯璀璘大学的图书馆,我们每隔十年就清除一次无用的资料。
“自然,经常被引用,以及经常在各个世界、各个政府或私人图书馆被复制的记录,几千年后依然清晰可辨。因此银河历史的许多重大事件,即使发生在前帝国时代,至今仍旧家喻户晓。然而,你愈是向前回溯,保存的资料就愈少。”
“我无法相信。”谢顿说,“我以为任何记录在濒临损毁时,都会即时重制一份副本。你怎能任由知识消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