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喜尔轻蔑地挣脱了身旁的士兵,她指着夫铭,对谢顿说:“这是谁?”
谢顿说:“他是我的朋友契特·夫铭,也是我在本行星的保护者。”
“你的‘保护者’?”芮喜尔纵声狂笑,“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白痴!这个人就是丹莫刺尔。而你只要仔细看看你的女人凡纳比里,就不难从她脸上看出来,她也早已心知肚明。你从头到尾都陷在一个圈套里,比在我的圈套中还糟得多!”
90
当天中午,夫铭与谢顿共进午餐,除此之外没有别人,而且大多数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
直到这一餐快要结束时,谢顿才挪动了一下,并以轻快的声音说:“好啦,阁下,我该如何称呼你?我仍然把你想成‘契特·夫铭’,但即使我接受你的另一个身份,也当然不能称呼你‘伊图·丹莫刺尔’。在那个身份下,你拥有一个头衔,但我不知道正确的说法。教导我吧。”
对方以严肃的口吻说:“如果你不介意,就叫我‘夫铭’吧,或者‘契特’也行。没错,我就是伊图·丹莫刺尔,但是对你而言,我仍旧是夫铭。事实上,这两者并没有分别。我曾经告诉你,帝国正在衰败和没落,我的两个身份都相信这是真的。我也告诉过你,我想用心理史学来预防这种衰败和没落,而衰败和没落倘若无可避免,就以它作为革新和复兴的工具。对于这点,我的两个身份也都相信。”
“可是我一直在你的掌握中。我猜当我觐见皇帝陛下时,你也在附近。”
“你觐见克里昂时。没错,当然。”
“那么,你当时应该就能和我谈谈,正如后来你以夫铭的身份所做的那样。”
“又会有什么成果呢?身为丹莫刺尔,我有数不清的工作。我必须应付克里昂,一个好心肠却不很能干的统治者,尽我所能来预防他犯错。我还得为治理川陀以及整个帝国尽一己之力。此外,你也看得出来,我当初得投入大量的时间,防止卫荷造成任何伤害。”
“是的,我明白。”谢顿喃喃道。
“这可不容易,我几乎失败了。我花了许多年的时间,谨慎地和曼尼克斯周旋,学着了解他的想法,并针对他的每一步行动,策划出反制之道。我却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在有生之年把权位传给他的女儿。我没有研究过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她全然鲁莽的行动。她和她的父亲不同,从小就把权力视为理所当然,对它的局限性没有明确的概念。所以她才会把你抓来,迫使我在准备妥当前便采取行动。”
“结果使你几乎失去了我。我曾两度面对手铳的铳口。”
“我知道。”夫铭一面说一面点头,“我们在上方也差点失去你,那是我所无法预见的另一个意外。”
“可是你还没有真正回答我的问题。你自己就是丹莫刺尔,为何还要让我为了逃避丹莫刺尔而亡命整个川陀?”
“你告诉克里昂说心理史学是纯然的理论概念,是一种数学游戏,并没有实质上的意义。这点或许的确是事实,但我如果以官方身份询问你,我确定你只会坚持自己的信念。然而心理史学的想法吸引了我,我好奇它会不会并非只是一种数学游戏。你一定了解我并非只是想利用你,我想要的是真正的、可行的心理史学。
“所以正如你所说,我让你亡命整个川陀,而可怕的丹莫刺尔则随时随地紧跟在后。我觉得这样一来,会让你的心智高度集中。它会使心理史学成为令人振奋的目标,而绝非只是数学游戏。为了真诚的理想主义者夫铭,你会尝试把它发展出来,但你不会为皇帝的奴才丹莫刺尔这样做。此外,你会因此而窥见川陀各个角落,而这同样有帮助——绝对比关在一颗遥远行星上的象牙塔里,身边全是同行的数学家更有帮助。我说得对吗?你有些进展了吗?”
谢顿说:“心理史学?是的,有了,夫铭,我以为你知道了。”
“我怎么会知道?”
“我告诉铎丝了。”
“但是你没有告诉我。无论如何,你现在告诉了我。这真是个好消息。”
“并不尽然。”谢顿说,“我仅仅刚跨出一小步,但的确是个起步。”
“这个起步能解释给非数学家听吗?”
“我想可以。你知道吗,夫铭,刚开始的时候,我将心理史学视为由两千五百万个世界的互动所决定的科学,而每个世界的平均人口为十几亿。那实在太多了,根本没有办法处理那么复杂的东西。假如我想要成功,假如我想找到一个通往实用心理史学的途径,首先我得找到一个较为简单的系统。
“所以我曾经想到,我应该回溯过去,以便处理一个单一的世界。在人类尚未殖民银河的鸿蒙时期,它是唯一住有人类的世界。在麦曲生,他们提到一个名叫奥罗拉的起源世界;而在达尔,我又听说有个叫做地球的起源世界。我曾想到它们可能是同一个世界的两个名字,但至少在一个关键点上,两者具有充分的差异,使得这个假设变得不可能。不过这不重要,我们对两者都只知道一点点,而这一点点又被神话和传说所混淆,根本没有希望利用心理史学加以研究。”
他顿了一下,呷了一口冰果汁,双眼始终紧盯着夫铭的脸庞。
夫铭说:“嗯?后来呢?”
“与此同时,铎丝对我讲了一个我称之为毛手毛脚的故事。它并没有什么深刻含意,只是极其普通的幽默小品。不过,铎丝因而提到性爱风俗因地而异,每个世界和川陀上每个区都各有不同。这使我想到,她将川陀各个行政区视为一个个独立的世界。我无端冒出一个念头,我需要研究的不只是两千五百万个不同的世界,而是两千五百万再加上八百个。这样的差别几乎可以忽略,所以我立刻抛到脑后,未曾再去想它。
“可是一路上,我从皇区转到斯璀璘,再从斯璀璘转到麦曲生,再从麦曲生转到达尔,再从达尔转到卫荷,我自己观察到各区的差异有多大。这使我越来越有那种感觉——川陀不是一个世界,而是许多世界的复合体。但是,我仍未洞察真正的关键。
“直到我听了芮喜尔的一席话——你看,我终究被卫荷抓到其实是件好事;芮喜尔的轻率驱使她想实现霸业也是件好事,因为她把一切计划与我分享——我刚才要讲的是,她告诉我说她想要的只有川陀,以及邻近几个世界而已。它本身就是一个帝国,她这么说,她还把外围世界嗤为‘等于并不存在’的遥远国度。
“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看见了一定被我深藏在思想中好一段时间的灵感。这样说吧,川陀拥有格外复杂的社会结构,是由八百个小世界组成的一个人口众多的大世界。它本身就是一个足够复杂的系统,足以使得心理史学具有意义;可是和整个帝国相比,它又足够简单,或许能让心理史学成为可行。
“至于那些外围世界,那两千五百万个世界又如何呢?它们‘等于并不存在’。当然,它们会对川陀造成影响,也会受到川陀的影响,但那些都是二阶效应。如果我能让心理史学成为对川陀本身的一阶近似描述,那么外围世界所有的微小影响都能在事后再加进来,作为一种二阶修正。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单一世界,以便建立一个实用的心理史学,我不断在遥远的过去中寻找,其实,我要的那个世界始终在我脚下。”
夫铭带着明显的宽心与喜悦说:“太好了!”
“可是一切还有待努力,夫铭。我必须将川陀研究得足够仔细,我必须发明必要的数学来处理它。如果我够幸运,可以活完这一辈子,我也许能在去世之前找到答案。如果不行,我的后继者必须再接再厉。可想而知的是,在心理史学成为一个有用的技术之前,帝国或许已经衰亡并四分五裂。”
“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
“我知道。”谢顿说。
“这么说,你相信我,虽然我其实是丹莫刺尔?”
“全然相信,绝对相信。不过我这么做,却是因为你并非丹莫刺尔。”
“但我的确是啊。”夫铭坚持道。
“但你的确不是。你的丹莫刺尔身份还远不如夫铭这个身份来得真实。”
“你是什么意思?”夫铭张大双眼,和谢顿的距离也拉开了些。
“我的意思是,你选择‘夫铭’这个名字,也许是出于一种自我解嘲的幽默感。‘夫铭’脱胎于‘人名’两字,对不对?”
夫铭并未做出回应,他继续凝视着谢顿。
最后谢顿终于说:“因为你不是人,对不对,夫铭/丹莫刺尔?你其实是个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