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牛家集努力除奸 睢阳城直言触忌 (2)
叔宝审了口词,天已将明,各村人听得拿了偷小儿的,都来看。男人都被叔宝喝住,只有这些被害女人,挝的咬的,拿柴打的,决拦不住。叔宝此时放又放不得,着地方送官,又怕私自打死,连累叔宝。因此叔宝想一想道:”列位,麻都护是员大臣,断不作此歹事。他如今将到睢阳,不若我将这二人送与麻爷。他指官杀人,麻爷断断不留他性命。若果然有此事,他见外边扰攘,心下不安,不敢做了。”众人道:”将军讲得有理,只不要路上卖放了,又来我们集上做贼。”叔宝道:”我若放他,我不拿他了。”昨日老者见了道:”就是昨日这位客官,替集上除了一害。”要掠些盘费相谢。叔宝不肯,自押了这两个贼人,急急赶上大队士卒。
施恩岂图报,殄恶不言功。
赶到睢阳时,麻叔谋与令狐达才到,在行台坐下,要相视河道开凿。叔宝点齐了人马,进见投批。麻叔谋见了叔宝一表人才,身躯伟貌,好生欢喜,就着他充壕寨副使,监督睢阳开河事务。叔宝谢了,想一想道:”狄去邪曾说此人贪婪,难於服事,只一见便与我职事,也像个认得人的。只是拿着两个贼人,禀知他,恐他见怪,不禀放了他去,又恐仍旧为害。也罢,宁可招他一人怪,不可使这乾小儿含冤。”却又走过去跪下道:”齐州领兵校尉,有事禀上老爷。”麻叔谋不知禀甚事,却也和着颜色。只见叔宝禀道:”卑职奉差在牛家集经过,有两个贼人,指称老爷取用小儿,公行偷盗。一个叫张耍子,一个叫陶京儿,被卑职擒拿,解在外面,候爷发落。”麻叔谋听了,不觉拂然道:”是那个拿的。”叔宝道:”是卑职。”叔谋道:”窃盗,地方捕官之事,与我衙门何干?你又是过往领兵官,不该管这等的事。”令狐达道:”若是指官坏事,也该究问一究问。”叔谋道:”只我们开河事理管不来,管这小事只甚?”令狐达道:”既拿来,也发有司一问。”麻叔谋道:”发有司与他诈了钱放,不如我这里放。”吩咐不必解进,竟释放去。把叔宝一团高兴,丢在冰窖里去了。
开押逃狰兽,张罗枉用心。
外边跟随叔宝的家丁,说拿了两个贼人,毕竟有得奖赏,不期竟自放了,都为叔宝不快。不知叔宝却又惹了叔谋之忌。
叔谋原先奉旨,只为耿纯臣奏睢阳有王气,故此欲乘治河开凿他。不意到得睢阳,把一座宋司马华元墓开掘去了。将次近城,城中大户央求督理河工壕寨使陈伯恭,叫他去探叔谋口气,回护城池。不期叔谋大怒,几乎要将伯恭斩首。决意定了,河道穿城直过。这番满城大户慌张,要顾城外的坟墓,城里的屋舍。共计一百八十家大户,凑有黄金三千两,要买求叔谋,没个门路。却值陶京儿得释放,却在外调喉道:”我是老爷最亲信的人,这没生官儿,却来拿我,你看官肯难为我麽?连他这个蚂蚁前程,少不得断送在我们手里。”众人听他说得大来头,是麻总管亲信,就有几个暗暗与他讲,要说这回护城池一节。陶京儿道:”我还有一个弟兄更亲近,我指引你去见他,却与他做线,引见叔谋最得意管家黄金窟。”众人许谢他两个白金一千两。黄金窟满口应承道:”都拿来!明日就有晓报。”众人果然将这三千两金子,一千两银子都交与黄金窟。
黄金窟晓得叔谋极是见钱欢,见钱便是苍蝇见血不肯放。他却乘他日间在房中睡觉时,悄悄将一个恭献黄米三千石手本把金子都摆在房中桌上,一片辉煌,待他问及进言。站在侧边得许久,正是申时左侧,只见叔谋从中跳起来道:”你这厮这等欺心!怎落我金子又推我一跌?”把眼连擦几擦,见了桌上金子大笑道:”我说宋襄公断不敢谎我,断落不去的。”黄金窟看了,也笑道:”老爷,是那个宋襄公送爷金子?”叔谋道:”是一个穿绦绡衣带进贤冠的,他求我护城。我不肯,又央出一个暴眼大肚皮胡子,带进贤冠穿紫的,叫做甚大司马华元来说。这厮又使势,要把我捆缚,熔铜汁灌我口内惊我。我必不肯,他两个只得应承送我黄金三千,要我方便。
我正不见金子,怕人刻落,与守门的相争,被他推了一跌,不期金子已摆在此了,待我点一点,不要被他短少。”黄金窟又笑道:”爷想做梦了,这金子是睢阳百姓,央我送来与爷求方便的,有甚宋襄公?”叔谋道:”岂有此理!明明我与宋襄公,华司马说话,怎是梦?”黄金窟道:”爷再想一想,还是你去见宋襄公,宋襄公来见你,如今人在那里?相见在那家?”叔谋又想一想道:”莫不是梦。明明听得说,上帝赐金三千两,取之民间,这金子岂不是我的。”黄金窟道:”说取之民间,这宗金子原该爷受的。但实是百姓要保全城中庐舍送来,爷不可说这梦话。”叔谋笑道:”我只要有金子,上帝也得,民间也得,就依他保全城郭便了。”把手本收了,吩咐明日出堂,即便改定道路。
图得橐中三千,那顾语言三四。
次日升堂,叫壕寨使。此时陈伯恭正在督功,只有叔宝在彼伺候,过来参谒。叔谋道:”河道掘离城尚有多远?”叔宝道:”尚有十里之遥。县官现在出牌,着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毁房屋兴工。”叔谋道:”我想前日陈伯恭说回护城池,大是有理。这等坚固城池,繁盛烟火,怎忍将他拆去?又使百姓这等迁移。不若只在城外取道,莫惊动城池罢。就差你去相视。”秦叔宝道:”前日爷台已画定图式,吩咐说奉旨要开凿此城,泄去王气。恐难改移。”叔谋道:”你这迂人!奉旨开凿王气,只要在此一方,何必城中。凡事择便而行,说甚画定图式,快去相视回我!”
由来胥吏急苞苴,那惜煌煌是简书。
最是君言犹弁髦,小民生计更何如?
叔宝领了这差,是个好差。经过乡村人户,或是要免掘他坟墓田园,或是要求保全他房产的,都十两五两,二十三十,央人来说。叔宝一概不受,止酌定一个更改的河道,回复叔谋。恰是这日副总管令狐达,闻知要改河道,来见叔谋。彼此议论,争执不合。只见叔宝跪下禀道:”卑职蒙差相视河道,若由城外取道迂回,较城中差二十余里。”叔谋正没发恼处,道:”我只差你相视城外河道,你管甚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宝道:”路远,所用人工要多,钱粮要增,限期要宽,卑职也要禀明。”叔谋越发恼道:”人工不用你家人工,钱粮不要你家钱粮,你多大官在此胡讲。”这话分明是侵令狐达。令狐达道:”民间利病,许诸人直言无隐,大小是朝廷官,管得朝廷事,也都该从长酌议。况此城开掘,奉有圣旨的。”叔谋道:”寅兄只说圣旨,这回护城池,宋襄公奉有天旨,前日梦中我为执法,几乎被华司马铜汁灌杀,那时叫不你两人应。”令狐达大笑道:”那里来这等鬼话!”叔谋又向叔宝道:”是你这样一个朝廷官,也要来管朝廷事,你只得了城外这乾百姓银子,故此来胡讲。我只不用你,看你还管得麽?”令狐达争不过叔谋,愤愤不平,只得□□衙宇,写本题奏去了。
叔宝出得衙门来,叔谋里面已挂出一面白牌道:
壕寨副使秦琼,生事扰民,阻扰公务,着革职回籍。
这好是:
顷刻搏风生羽翰,须臾灾浪委泥沙。
莹莹易歇草头露,灼灼难留春树花。
叔宝看了道:”狄去邪原道这人难服事,果然。”即便收拾行李还家。却不知这正是天救全叔宝处。莫说当日工程严急,人半死亡。後来隋主南幸,因河道有浅处,做造一丈二尺铁脚木鹅,试水深浅,共有一百二十余处。查将浅处,两岸人丁,督催官骑,尽埋堤下。道:”叫他生作开河夫,死为抱沙鬼。”这时叔宝督工,料也难免。况隋主又为不凿睢阳城,根究叔谋并他恶迹,腰斩在柳堤下。若当日叔宝是相视河道的人,如何得脱?这又是:
得马何足喜,失马何必忧。
老天爱英雄,颠倒有奇谋。
总评:
此节原有《开河记》,近复畅言於《艳史》,若不言则逗留,再言又重复,此却把狄去邪一节,叙入去邪与叔宝言谈。陶榔儿一节,敷衍作事。宋襄公一段,叔谋众人语言中点出。或虚或实,或简或繁,可谓极文人之思,极文人之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