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鬼界的天色一直都是灰蒙蒙的，难分昼夜，素卿跟着少年身后推开有些老旧的木门时，少年扭头对她说了句：“已经到晚上了，姑娘要吃些什么吗，我这里还有些活人吃的东西。”
素卿抬头望了眼黑漆漆的天空，也不知他是从何处辨认出夜色来临的，只是经历了一天的劳顿，她也确实感到肚子有些饿，于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少年从破旧的橱柜里翻腾出不知何年何月放的糯米，手足无措地在灶台前比划了半响，然后有些尴尬地看向素卿。
素卿叹口气，走过去，道：“我来吧。”
少年看着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直接把热腾腾的糯米粥端上来时，眼睛都看直了，连连赞叹。
素卿有些好笑地问：“公子要尝一尝吗？”
少年蹙眉瞧了一眼，立刻摇头起身出去了，仿佛再多呆一秒就会吐出来。
素卿疑惑地尝了一口，心想：这味道还不错啊，他怎么反应这么大。
吃完饭，素卿收拾完，正准备休息一下，余光突然瞥见旁边破旧的床榻上似乎躺着个人，只是纱幔垂地，也看不真切。素卿顿时心跳如雷，可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好奇，慢慢靠近，一边伸手挑开纱幔，一边试探性地询问：“您好……喝！”
素卿猛地定在原处，嘴角还残留着未缓过来的笑意，眼睛却是惊恐万分。她这下，还真是要被好奇心害死了。
少年本来就未走远，听见素卿的喊声立刻飞奔进屋，道：“怎么了？”
素卿缓缓神，哭笑不得地回过头来，说：“我好像吵到这位姑娘了……”
少年走上前，悉心地为床上的人掖好了被角，又仔细瞧瞧她脖子上一圈的线脚，确定完好无损之后才长长地松了口气，道：“抱歉，让姑娘受惊了。”
素卿连忙摆摆手，受惊吓倒不至于，反正她这一路来心理承受力被锻炼地好得不得了，比这恐怖百倍千倍的都见过，况且这姑娘的尸骨虽然有些可怖，可样子生的却是十分漂亮，忽略掉那些碍眼的针线，就像是乖乖睡着了。
少年见她没说话，耐心解释道：“这位是我阿姐，她灵识已散，只剩下具躯壳，伤不了人的。”
素卿笑道：“我也不是害怕，只是方才猛地看到，没缓过神来。”
少年点点头，将纱幔重新整理好，瓮声瓮气地说：“姑娘要去看看鬼界的夜空吗，只是比不上人间，也没有星星。”
素卿立刻点头，问：“你去过人间？”
少年伸手将她拉到屋顶上，半晌才接话：“以前去过几次……人间的景致是我从未见过的繁华艳丽。”
鬼界的夜晚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许是因为常年怨气弥漫的缘故，头顶上一片漆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素卿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脖颈，专心聊天：“鬼界这么大，总得有几处是有意思的罢。”
“……嗯……”
少年回答的甚是缓慢，好像已经到了非常疲倦的状态，银色的面具嵌在脸上遮去了大半容貌，唯一露在外面的唇色都是极淡的。
“我来时听说，再过几日便是鬼市，热闹非凡，真想去瞧瞧。”
少年闻言，漆黑的眼珠不动声色地转了几圈，然后落到她身上，轻启朱唇：“姑娘不顾危险，贸然一人来到鬼界可不是单单为了凑个热闹罢。”
素卿一听，一口气瞬间堵在胸口。
嘿。
墨棐一语致死的臭毛病什么时候成为流行了，怎么现在逢人就是这么个说话态度。
素卿干脆开门见山道：“确是。我一朋友身受重伤，必须要鬼界的灼阳草医治，我这才来的。可灼阳草生在鬼界深处，我一生人又进不去，只能去鬼市碰碰运气。”
“找灼阳草倒是不难，”少年叹了口气，似乎是无奈中又带了几分笑意，问她，“可你知道入鬼市的规矩是什么吗？”
这她还真不知道。
素卿摇头受教。
“鬼市规矩有三：非鬼界之人不可入内；非怨魂中达官显贵不可入内；非生人不可入内。不过规矩摆在那儿，就是来打破的。鬼市里的都是些唯利是图的小人，只要你有足够吸引人的筹码，不管是何身份，鬼市的门都可以为你打开。”
素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虚心求教：“那……什么样的筹码足够吸引人？”
少年嘴角弯起抹笑，幽幽地说：“阳寿。”
素卿立刻挺直腰杆，敏捷地离他远了一点，跟被人侵入领地的小动物一般警惕万分。
少年撑着身子放声大笑，半晌才勉强止住笑意，朝她摆摆手：“逗你的，他们顶多也是将你圈养起来，养肥了的生魂会更加甜美。”
“……”
于是某人不动声色地又往旁边挪了一大截。
少年捉弄她的目的达到，收敛几分，认真道：“不过你去鬼市，还真得带几件宝贝，若是碰见喜欢欺负人的怨魂也能应付的过去。”
少年沉吟了会儿，托着下巴，道：“墙角的橱子最下面那一层，有串琉璃手镯，你到时候去鬼市随身带着，虽不是什么值钱的法宝，却也足够糊弄那帮不识货的怨魂了。”
先是救了自己的命，然后又收留，现在还要助自己入鬼市。纵是她再怎么厚脸皮，也不好意思了。可她这一趟出来身上实在没带什么可以回报的好物件儿，绞尽脑汁地思索了一会儿，咬咬牙道：“公子，你需要阳寿吗？”
“嗯？”
少年显然没回过神来，连看向她的眼神都是涣散的。
“我这全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公子要是喜欢阳寿便随便那几年去，就当是我报答公子的恩情。”
少年有些莫名其妙地打量了她一番，纳闷道：“我要你报恩作甚么，啊不对，我要你的阳寿作甚么。”
“那……我总得报恩罢。”
少年别扭地转过头去，冷哼一声：“你们这些活人都是什么毛病，动不动把报恩挂在嘴边，烦。”
素卿立刻堵回去：“说得好像你不是人一样。”
少年得意洋洋地弯起嘴角，道：“巧了，我还真就不是。”
“……”
素卿驰骋“打嘴架”的战场这么些年，头一次遇见个劲敌，内心不由得感到深深地挫败。
“你一直都住在这里吗，和姐姐两个人？”
少年点点头。
“怎么不出去走走。”
少年垂眸，似乎有些失落。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姐姐身上的针线没几天就会被尸骸内的腐虫咬断，他得时不时回来缝补，才能保证其肉身不败。只要再等几百年，等他养的残魂成形了，姐姐便能重新活过来，自此游离四方，再也不回鬼界。
素卿隔着张面具看不透他的表情，于是格外豪气地一拍大腿，道：“若是哪天有幸再相见，我一定带你好好在人间游历一番，如何？”
少年被她一吓，浑身抖了抖，忙不迭地说：“好。”
素卿满足地拍拍手，听见他说：“待到鬼市开始之时，会有幽魂在天空中成群鸣叫引路，你分不清时间方向，只管跟着去便好，还有……”
“嗯？”
“还要拜托姑娘件事，我这几日不在，劳烦姑娘照顾下姐姐。”
素卿爽快地答应下来，问：“你要走了？”
“嗯。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估计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无妨，你且安心的去，姐姐有我照顾着。”
少年对他带着歉意地笑笑，转身跃下屋檐，却听素卿在身后喊道：“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年头也不回地走进阴霾，轻飘飘地荡出一句——
“烟岚。”
02.
夏琰自红罗帐与慕生枝闹得不愉快后，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片阴郁中，将自己锁在大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消沉万分。
前来送信的小鬼在门口张望了半晌也没瞧见个人影，突然听见背后传来道凌厉地声音——“瞧什么呢？！”
吓得腿一抖，对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直直地跪了下去，“鬼……鬼君……”
夏琰手里捏着只还未死透的暗影，近乎透明的躯体在他指尖颤颤抽搐，看得人心惊胆战。
这小鬼虽然不是人，也没有心，可依旧抖得跟个筛子似的，读宣召时咬了好几下舌头，疼得直抽气。
“呵——”
夏琰冷笑一声，指尖用力，便轻松将手掌心儿里的暗影捏成了一股黑烟。
他盯着殿里跪着的小鬼，眼神阴翳，声音却挺轻快：“鬼王他老人家又整些什么俏皮样子，给他的嫔妃过诞辰，本君为何要去。”
“鬼王……说，热闹些总是好的，而且君上也许久没去看看了……王上还是挺想您的……”
夏琰斜了他一眼，语气讥讽：“难道本君就这么可怖，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怪不得几千年了还是个小鬼。赶紧滚去回信，就说本君应了。”
小鬼行了礼，立刻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大殿，途中还碰到了霁华，于是叫唤地更凄惨了。
霁华不以为然地往殿内瞧了一眼，踱步走进去，果不其然，夏琰又在折腾这群可怜的暗影玩。
“鬼君，线人来报，烟岚昨日便到鬼界了。”
夏琰头也不抬，道：“老头儿的嫔妃诞辰，阵仗摆的倒是挺大，估计是回来赴宴的。”
“诞辰？”
霁华纳闷，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夏琰嗤笑一声，语气不屑：“打着宴会的旗号抓内鬼，这老头儿也是有一手。叫我去不就是想示威，告诉本君这鬼界还是有些老弱病残支持他的。呵。”
霁华哑然，既然他已经看出来也就不便多说，夏琰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不太靠谱，其实凡事都有自己的一番独到见解，除了在某人的事上……
夏琰眨眨眼，拽住暗影的双脚，轻轻一拉，便扯下来了。他瞬间失去了兴致，将手里的暗影甩在了地上，好不容易捡了条命的暗影立刻窜进暗处消失了。
夏琰别扭地摆弄了下衣襟，道：“他怎么样了？”
霁华忍不住抿着笑，认真回答：“这几日席羽君并未有什么大动作，或许是打定主意要去鬼市碰碰运气了。”
夏琰弄完衣襟又开始玩玉箫，不自然地应了一声：“哦——”
“不过——”
“不过什么？”夏琰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霁华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瓶子，递过去：“席羽君找到个在我身边当差的小鬼，叫属下把这个交给君上，看起来是伤药……君上受伤了？”
夏琰没搭理他，心情跟抹了蜜一样甜。
这个慕生枝，嘴上说着难听的话，还不是背地里偷偷关心他。
夏琰立刻乐呵呵地站起来，朝霁华摆摆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没事。今晚本君就不回了，你帮我看着这群暗影，谁想打探我的消息，就拔了它的舌头。”
“是。”
03.
这几日无事，三人除了一起去外面散市上打听寒水玉下落，几乎不会在一起行动。慕生枝不喜在外游荡，总是早早回了客栈修习，纳溪和墨棐生性自由，所以在外戏耍一日不见人影也是常事。
慕生枝本想去找他们二位商议后天去鬼市的事宜，结果敲了半天房门也没有人应，只好无奈地叹口气，转头回房间了。
他喜欢安静，便挑了一间最深处的房间，两侧都没有人住，寂静的与周围格格不入，有时店小二上来送东西都会自觉性的将这间房间忽略。
可在他推门的一瞬间，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袖中的匕首凌厉地窜出去挑开纱幔，坐在床榻上的人闻声含笑看过来，慕生枝呼吸一顿，立刻将匕首召回。
夏琰朝他走过来，笑地倒是开心：“哪有人一见面就是刀剑相向的，多不好。”
短短几日不见，这人好像又清瘦高挑了一些，倒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笑，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慕生枝强压下内心的愉悦，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还是那般不近人情：“鬼君来……”
他的声音还在舌尖环绕，夏琰已经逼近将他扣在了紧闭的木门上，动作带着几分局促和亲昵。慕生枝有些无奈，却也乐意顺从地回应他。
过了许久，慕生枝实在扛不住他的力气，伸手软绵绵地推搡他的胸口，夏琰见好就收，唯恐像上次那样再惹怒他，可笑意已经延续到了深处。慕生枝双眼蒙着一层雾气，脑袋七荤八素的，却敏锐地捕捉到面前这人愉悦的情绪，不解道：“你笑什么？”
“笑哥哥明明担心我，还不肯承认，非要霁华手下的人绕个大圈子把药送过来，麻不麻烦。”
“……”
对于这种话题，慕生枝向来是聪明的选择不接话茬。
夏琰心情十分美妙地在他房间里打量了一圈，然后将自己腰际的“闲岁”抽出来与他的古琴整齐地摆放在一起，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朝站在门边的慕生枝勾勾手，道：“过来。”
“……”
慕生枝不应，也不过去，就这么倔强地挺直腰杆站在原处。
夏琰不恼，脸上挂着慵懒地笑意，手指尖的灵力已经冲过去绕在了慕生枝的腰间。他的力气大得很，慕生枝挣扎无果，直接顺势跌坐进他怀里。
慕生枝蹙眉正欲起身，夏琰立刻伸手钳住他，然后将他的身子一转，面对面坐在他怀里。
雅正的慕生枝瞬间烧红了脸，使劲地推他，怒道：“快放开我！”
夏琰仗着自己身高和力气优势，纹丝不动，双手微微收紧握住了他的腰。
“后天鬼市，哥哥若是去必须要备着几件宝物。”
“这我知道，不劳鬼君费心。”
慕生枝气鼓鼓地将头转向一边不看他。
夏琰识相地闭嘴，把他紧抱进怀里，头靠在他肩头耍赖。慕生枝向来怕痒，没一会儿就招架不住了，笑着在他怀里四处躲避，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其实也不干什么，就是知道他关心自己，难免有些高兴过头罢了。夏琰试探地抬起眼，问：“哥哥，我们这下算是和好了吧？”
慕生枝身形一顿，收敛笑意，不答。
“我不管，你这就是原谅我了。”
慕生枝叹口气，抓住他的手欲从自己腰上扯开，乞料这人使的力气越发大。慕生枝抬眼，道：“我看看伤口。”
夏琰满不乐意地伸出胳膊给他瞧，毕竟是上好灵器刺的伤口，就算愈合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慕生枝手指在那条狰狞扭曲地浅褐色伤疤上轻轻摩擦，神色黯淡地垂眸，自责道：“落疤了。”
夏琰倒是挺乐观，大手一挥，爽快道：“一道伤疤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只是他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慕生枝在听完这句话后，脸色越发懊恼。夏琰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惹人不高兴，赶紧手足无措地去哄，却看见慕生枝一声不吭地将他的衣领扯开，上面密布的丑陋伤疤尽数暴露在空气中。
夏琰呆了，彻彻底底地呆了。他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从未幻想过有这么一天。
慕生枝眼神紧紧追随着他身子上狰狞地伤疤，有些已经浅淡到几乎不可见，有些却依旧吓人，尤其是胸口那处，是他当年亲手持剑刺的。
慕生枝死死咬住下唇，半晌才抖着声音问：“阿琰……你到底心悦我何处。”
要有多深情，才能这般念念不忘，生死不顾。
夏琰愣了下，水润的眼睛逐渐涌起笑意：“当然是因为哥哥好啊。这世上，敢问何处去寻一个这么贤惠持家，性格温润，心怀天下，修为高强的人，最重要的是，席羽君真是我见过生的最美的人了。”
慕生枝莫名有些想笑，又正经地问：“那我若不是席羽君呢，若是我的修为不在容貌也变得苍老呢。”
这下，夏琰认真地思索了一番，依旧认真地点点头，肯定道：“那我也欢喜。”
“这又是为何？”
“重要的是哥哥在，我就安心。”
慕生枝心口一动，有些本就萌芽的想法生长的更加茁壮。他抿抿嘴，试探地凑过去，声音低低的，软软的，带着一丝丝可怜味儿，毫无征兆的在夏琰耳边炸开——
“那鬼君今夜，还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