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群体里,不论再怎么努力维持也势必会出现两方或是多方争斗的现象,强者总是有意识的要将弱者欺压下去,好像只有这一个法子能展现他们的统治力和魄力。
我自小生存在妖族里,自然是司空见惯了这种弱肉强食的事,却也不觉此事与我有何关系,对于一个落魄的王族女儿来说,能够勉强生存下去已经成问题,那里还有闲心去思考些别的。
只是万万没料到,生来被欺压的弱者竟然有一天会揭竿而起,当众对抗王族统治。王族里面那群娇生惯养的妖总以为他们被欺压的久了也就麻木了,麻木了就会乖乖服从,日子一长自然也就忘记反抗,天下太平。
我对现实虽看的比旁人通透些,但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如何也没想到那些妖竟会将主意打到我这里来,更没想到王族那群丧心病狂的竟愿意牺牲同伴换取片刻安宁。
那夜的墨色被冲天的火光划破,周叔带着我从府邸的密道好不容易逃出来,就算是过了许久,我还是能够清晰地记起那夜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
那日之后,我的内丹破损无奈之下只能寻一处僻静之地修养,千年万年,飘无居所。周叔只身一人重返族内想要报当年的灭门之仇,没过几日便没了音讯,不只是生是死。
我独身一人立在山上,看着自己枝丫的树叶满了又落,最后连孤寂都察觉不到了。
不知是何时,有一群人在山上盖了座寺庙,一位老僧人带着弟子住了进来,山上这时才热闹些,我守在庙外,整日看着上山的路上人来人往心情也逐渐好起来,仗着有佛光庇护内丹恢复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
寺里有个生的甜糯糯的小僧弥,整日都会出来坐在树下诵经,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闲了还会帮我松土,浇水,除虫,瞧着真是个不错的人儿。我听旁的小僧弥都喊他叫做“善渊”,就多留个心眼儿悄悄记下了,等到日后成了人形时,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春去秋来,日子一天天悄悄溜过去,与我而言不过是枝丫上的叶子长了几茬又落了几茬而已,没什么异常的。倒是那个喜爱坐在树下诵经的小僧弥倒是生的越发俊俏了,个子也挺拔起来,一点都没有小时候软糯糯的样子了。
我算着日子,心想,也差不多是化为人形的时候了,却没想到那诵完经离开的小僧弥竟然又折回来,正巧撞见我满身光洁地站在他面前,羞的差点晕过去。我赶紧变幻了件衣服披在身上,这才瞧见脚边的那本佛经,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回来寻东西的。于是顺手将那本佛经递过去,小僧弥连头都不敢抬,甚至都忘记道谢这回事,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庙里。
我实在没有地方去,庙里面有佛光拢着,我也实在靠近不了,只好坐在寺庙旁边的石凳上眼睁睁地瞧着天色变暗。期间有些僧人从寺庙里出来,瞧见我一人,好心的上前询问。可他们身上神识的味道实在太香了,我化为人形又是饥肠辘辘的,此时看见这等没味儿的神识差点没忍住就扑上去,亏得死死忍耐才没伤人性命。那些僧人见我一脸冰冷也就悻悻离开了。
晚间的时候,寺庙里的光都尽数熄灭,我依旧坐在那里,满脸愁容的思索接下来的去处,眼皮禁不住困意开始打架,恍惚中听见“支呀”一声轻响,我瞬间清醒过来捏着刀刃狠狠地望过去,看清来人之后,松了口气。
善渊手里拿着吃的,一步步走过来,眼神里都带着小心翼翼。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凡人不都像周叔讲的那般血腥野蛮,不论行至何处,都是有心善之人在的。他知道我没有去处,便亲自将我送到山中一户老宅,那对年迈的夫妇没有子女,对我甚是宠爱。善渊得了空也会来这里看看我,日子过得实在舒坦。
舒坦的日子最易让人丧失斗志,我甚至忘记了周叔,忘记了那个血光冲天的夜晚,也忘记了族人的灭门之仇,更甚的,我竟然还幻想着在这里生存一辈子。
可一辈子对于凡人来讲实在太长了,我亲眼瞧着两位老人在我面前断了气,不论我做何努力都是无力回天,头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绝望。就在那时,周叔顺着我内丹的气息找到了这里,一切恍若隔日,我看着他苍老的面容和满脸的伤痕,惊的连眼泪都停下了。
周叔当年将我安置好之后,便只身一人折回了族里。族里因为反叛已经乱成一团,王族那群素来是娇生惯养的,哪里见过这等混杂场面,顿时换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只剩下几个还有点经验的老人,却也已经是迟暮之年撑不了许久了,没过多久,王族覆灭,新的族长上任。那人,便是下令灭我门之人,也是我之前冒死救过的交心好友,元安。
他是个极聪明的,在族里设了结界将周叔困了起来,百般折磨,硬是要他将我的下落供出来。周叔不肯,便被他割了双手,后来,多亏了原来曾到我府上避过难的小厮偷偷将周叔放了出来,他这才保住一条命。
我瞧着周叔因遍布伤痕而变得张狰狞的脸,脑袋一片空白,半天只记住一句“报仇”。在周叔的帮助之下,我将那两位老人寻了山水好的地界儿埋了,打算去庙里给善渊道个别,可前来开门的小僧弥却说他下山化斋去了,要几日才能回来。我叹口气,无奈地离去。
元安为了捉住我实在废了太大力气,却也没敢将手伸到凡间去,我走进结界的那一刻,甚至能想象到他因为愤怒烧红的双眼。他坐在宝殿上,满脸杀气,完全没有当年落魄的样子,我瞧着好笑,甚至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心里去。
他为何要杀我,为何要我满门,自然不是因为有什么深仇大恨,若要论起来我与他甚至还有恩情。他美曰其名说什么怕王族卷土重来,实际上是受不了自己曾经落魄的过去。如今的族长,曾经是个落魄的阶下囚,甚至为了活命,还三步一叩首的去求一个落魄的王族女儿保全自己的性命。他高傲的性子实在忍不住这段难堪的过去,所以他才要杀了我,灭了我满门,他将自己的无能和软弱尽数推到我身上,真是活生生的恩将仇报。
再肮脏的生命,再歹毒的心肠,也不过如此了。
我太清楚这种人的弱点,过强的控制欲导致他一上位就急切的想要展示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他手下的人都是从落地就被奴隶的,哪里还甘心被自己合力推上来的新族长压迫。渐渐地,对他不满的妖越来越多,甚至萌生了再换一位族长的想法。可元安就如过去的王族一样,坐在高堂中尽享荣华富贵,转头忘记了脚下奋力踩着的百姓,他甚至在临死时还瞪着眼睛看向王座的位置。
这是我第一次开杀戒,看着满手的猩红竟然下意识地想到了善渊。那个干净的人儿看到雪怕是要昏过去了吧。次日,我在周叔的陪同下回旧宅看了看,便离开了族里。
我此生,总归是与这里断干净了。
在族里耽误这几日,人间已是数十年的光景。我顺着记忆中的山路寻上去,找到了那座庙宇,可开门的老僧却称不记得庙里有个叫“善渊”的小僧弥。
没办法,我又折到山中的那间老屋里去。木门已经破旧不堪,可门前却是一点杂草都寻不见,我心里突然冒出来个念头,无法抑制,心跳不止。
颤抖着双手推开木门,抬眼就瞧见一位老者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低声诵经,听见木门轻微的“支呀”声,他抬起眼看过来,满目诧异。
那双眼睛,就算是历经风霜依旧是闪着光,像是嵌了满天空的星辰。我这么痴痴地看着,眼睛里翻涌出些滚烫。
我瞧着他,又喜又忧,“这才多久不见,你怎么……”
“姑娘果真是天上来的仙子,数十年过去了,容貌依旧未变。”
我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日子对于凡人来说最是残酷,它总是能轻易地夺走凡人想要的东西,可也不是对人人都能造成威胁,比如面前这人,风霜在他身上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超然。
此后,我便又重新在这里住下来,善渊在我走后不久就成了寺庙里的新主持,他每天都会来这里诵经,我便在一旁烧着茶听,竟然觉得惬意释然。只有一件事,我不敢想,他也从没有提起过,直到那天悄悄到来。
我端着烧好的茶水走过去,喊了他一声竟然没有应答,树上有几片枫树叶子落下来,吊在他的僧袍上,我只当他是坐着睡着了,俯身抽去他手里的经书,低头拂去他袍子上的枫树叶时,眼里却落下泪来。我就这么呆坐在他面前,仿佛铁了心要等他醒过来,直到鬼差来带他,我才缓过神。
阴间不许小妖入内,尤其是我这种犯过杀戒的,身上的血腥味儿很有可能招到怨魂躁动。我急得要命,去山下的茶楼里寻到周叔,他自族里出来后就伪装成凡人的样子开了家茶楼,取名宜和居,倒真是活的悠闲自在。
他知道我是因为何事来寻他,念着一场主仆情谊,他便用了禁术将我的魂魄送到了奈何桥边。善渊正在奈何桥边等着,一如当年那般俊朗,我忍不住,走过去拽拽他的衣角。
善渊瞧着我,很是无奈,他道,命里没有的如何也强求不来,又何必要追到这里。我从来没有对他有过任何不合规矩的妄想,他若想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他若是觉得打扰了,此生我都可以不再出现在他的眼前。
只要他一句话,什么我都愿意去做。
善渊瞧了我半响,像是妥协了般重重叹口气,道,“若是来生你我还能相遇,我……定不负你。”
我被这句话惊在原地,直到他过了忘川我还在原地站着,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炸裂开,狂喜不能自抑。
从地府回来之后,我便回了山上的木屋里,一路上种满了鲜花悉心照料,还在周叔那儿讨来只小幼猫养着。就这样在那间木屋里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沧海桑田,逝世轮回。凡间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地变化,我却依旧在木屋里过着自己的避世生活。直到那一日,有人叩响了木门,我急匆匆放下饭勺,听见木门外一声冷清熟悉的声音——
“小僧善渊路过此地,可否讨些斋饭?”
门外那人剑眉星目,身姿挺拔,我眼里不住地涌上来泪水,轻轻地点头。
此时百花盛开,万物复苏,当真是个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