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纯如找了一位代孕母亲,她仍旧对怀孕这件事十分热衷。事实上,她看起来简直比自己怀孕还要热衷。她不停跟我们讲起代孕母亲的最新进展。她与这位代孕母亲及其家人保持着极其密切的电话和邮件联系。纯如竭尽所能取悦那位代孕母亲,鼓励她多运动,吃健康食物。在怀孕的最后几个月,当代孕母亲抱怨天气太热,肚子太大时,纯如也无法安眠。当代孕母亲告诉纯如,她感觉到了胎儿在肚子里踢她时,纯如兴奋得好像自己感受到了胎儿的活动一样。这段日子对她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段感情十分密切的时光。
纯如已经将书的初稿交给企鹅出版社,但仍有许多编辑和修改的工作要做。2002年2月16日,她写信给我:
亲爱的妈妈,
之所以很久没和你联络,原因是我一直在努力修改书稿……今天我早上6点就起床了,一直写到现在,中间只吃了个饭,出去散了会儿步。房子里的电话线都被我拔了,以免受到干扰。或许我们周日可以聊聊。
不工作的时候我会去搜集一些关于房产、保姆和幼儿园的信息。(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好像在同时写着几本书一样。)
爱你的,纯如
在孩子出世前,纯如和布瑞特积极筹划买房一事。一方面,他们很久以来就想要买栋房子了;另一方面,他们现在租住的那栋房子的主人也打算收回房屋,所以他们别无选择,必须搬走。每个周末,他们都要和房屋中介一起去看弗雷蒙、库比蒂诺和附近地区的待售房。找房子的事持续了几个月后,他们终于在租住房子对面的那条街上买到了一栋很不错的小联排别墅。2002年4月26日,纯如高兴地通知我们,他们已经搬进了第一栋属于他们自己的房产。这栋联排别墅相对比较新,上一任房主将房子里面打理得一尘不染。他们对价钱很满意。因为互联网泡沫破灭,当时湾区的房价跌了很多。
纯如不仅忙于找房这件事,还要四处寻找孩子出生后可以帮她照顾婴儿的保姆。纯如告诉我,她觉得仿佛在和时钟赛跑,不知道到底是小孩会先出世,还是她的书稿的修改工作先完成。
至于我们,自打2002年1月从加利福尼亚回来后,我们就在打点和清洁房屋,准备把它卖掉,搬到加利福尼亚去。这是一个漫长而又痛苦的过程,我必须决定哪些东西应当留下,哪些东西必须扔掉。那些40年来攒在地下室和储藏间里的东西,足足有几卡车之多,全部被我扔掉了。
我给纯如写信说,整理我们过去二十多年中的通信往来是一件相当耗费时间的事,因为我一直在看那些陈年旧信。纯如回信说,“将那些信件保留下来是很重要的事,它们有历史价值。信件和照片——我们同过去的最后联系——是我永远都不会扔掉的两样东西。与其丢掉,还不如捐给伊利诺伊大学的校档案馆。”于是,我将所有的信都保留了下来,带到加利福尼亚。当我开始写这本回忆录的时候,它们的确帮了很大的忙。
2002年5月4日,我们接到纯如兴奋地打来的电话:超声波检查结果显示,是个男孩。纯如说,他们已经给孩子取好了名字:克里斯托弗·约瑟夫·张·道格拉斯。纯如说,他们的儿子是四个人努力的结果:她自己、布瑞特、生殖诊所的医生,还有代孕母亲。纯如说,克里斯托弗是那名医生的名字。她想要以此感谢那位医生,如果没有他,纯如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不孕的原因,也不会有这个孩子。
纯如打算5月间借着俄亥俄州伍斯特学院(Wooster College)颁给她荣誉博士学位的机会来探望我们。她准备2002年5月13日那天去参加学位颁授仪式。仪式结束后,她再来看我们。纯如知道我们正在收拾东西,房子也很快就要被卖掉。她想要回到这个我们一起生活了24年的房子,最后看上一眼。当初搬进这栋房子的时候,纯如已经10岁了,正在上五年级。这里封存了她的许多回忆。
纯如和我们一起待了一个星期,清点她卧室里那些儿时的物品。地下室里仍保留着装在几个箱子里的她小学和中学的作业及论文。纯如有时坐在地下室的地毯上,有时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常常花几个小时一一阅读自己的作品、信件和绘画。她对每一件东西都十分爱惜。或许,每一篇文字的背后,都藏着一个故事。纯如记忆力惊人,她可以描述出那段日子里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对衣服或其他小物件的摆放,纯如不怎么有条理,但对于她的文章,她总是整理得有条不紊。
2002年5月的那个星期,某天晚饭之后,我们和纯如在家对面的小池塘一起散步。一边走着,她一边说个没完。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在这个池塘和周围的树林中度过许多嬉戏玩耍的美好时光。纯如一直在回忆:回忆童年时的梦想,她的恐惧与挫折,以及如何最终克服那些障碍。现在她马上就要有一个儿子了。前方再度充满不确定性,但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希望的光芒。当我们向家中走去时,春日最后一抹落日余晖映在每个人快乐兴奋的脸上。
回家之后,纯如一直与代孕母亲保持着联系,后者的状况很不错。两个月后,8月10日,纯如告诉我们,尽管预产期在几周之后,她和代孕母亲已经开始整理备产包,为孩子的出生作准备。纯如希望一切尽在把握,以防万一。与此同时,她也在忙着写作,书稿最后一章的改写工作非常顺利,这样大部分工作可以按时完成。
十天后,8月20日,纯如和布瑞特一起去卡梅尔庆祝了他们的结婚11周年纪念日后,她告诉我们,代孕母亲此时已经怀孕38周,一切正常。而她的书据说“也只剩下后记、前言和脚注部分。一两个星期之内,我应该就可以完成后记。”孩子和书稿仿佛在比赛,看哪一个先到来。
第二天,8月21日,纯如告诉我们,代孕母亲跟她说,克里斯托弗开始“往下垂了”了。她说,通常而言,一旦胎儿开始这种向下运动,两周内就会分娩。代孕母亲预计克里斯托弗可能会于当月底出生。
代孕母亲猜对了。不出所料,克里斯托弗出生于8月31日夜里,正好是在代孕母亲开始有下垂感觉的两周之后。
我们8月29日飞到纯如家中,正好赶上。8月31日,当纯如和布瑞特接到电话通知,代孕母亲已经开始阵痛时,他们立即赶往医院。三天后,纯如和布瑞特把紧紧裹在毯子里的小克里斯托弗带回了家。纯如非常累,但大家都很开心。接下来的几天中,我们所有人,加上纯如和布瑞特刚刚请来的保姆萍(Ping),夜以继日地围着克里斯托弗打转,给他喂奶、换尿布、拍背打嗝。虽然忙,但我们却心甘情愿。
9月4日,我开始给亲友们写电子邮件,报告克里斯托弗出生的好消息。在邮件里,我解释了纯如的不孕以及他们进行人工授精和请代孕母亲的经过。许多亲戚问了一堆问题,一些人闻讯后大感迷惑意外,因为之前纯如不让我们跟别人说她怀孕遇到的复杂问题。然而,所有的亲友都表示理解并尊重纯如的隐私,他们对一切最终得到完美解决非常开心。纯如后来告诉我们,在看完查理·罗斯(Charlie Rose)对迈克尔·福克斯(Michael Fox)的采访后,看到福克斯勇敢地讨论自己的帕金森症,她决定将来也要写一本关于自己怀孕生子的心路历程的书。纯如希望帮助与她情况类似的人,告诉他们,他们并不孤单。
克里斯托弗出生后,我们和纯如住了三个星期。萍打点家中杂事的时候,我们负责照顾婴儿。萍不仅要在纯如工作或购物时照顾克里斯托弗,还要为一家人做晚饭。晚上萍回家后,纯如负责照顾孩子。有一天,在晚餐桌上,纯如对我们说,她担心无法实现自己的全部人生目标,诸如写自己想写的书、进行美国华人的口述历史项目、拍电影等等。而完成书稿、照顾孩子和做家事加在一起,一定令她有透支之感。我们对她说,不应该给自己施加这么多的压力。绍进告诉她,“尽力而为,不要试图做一个完美的母亲!”
早在5月份的时候,我从姐姐菱舲那里听说了一些坏消息。她被查出患有结肠癌。兄弟姐妹们听说此事都很难过。我们几个决定7月份一起到纽约看望菱舲,给她打气。自从我的父母先后于1994年和1997年去世,菱舲一直自己住。兄妹几人在纽约见面时,我们动情地回忆起童年在父母身边的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们消除了一些多年来的误解,真正体会到手足之情。令人伤心的是,父母才过世不久,菱舲便也患上癌症,而且癌细胞已经转移到重要器官。从纽约回来后不久,我们的房子就卖出去了。眼看要离开住了24年的家,再加上菱舲的病,我感到极其沉重的悲伤。
房子的买主同意我们在那里一直住到11月,这样可以有充分的时间清点物品,搬往加利福尼亚。然而,我们还是只有两个月的时间把所有不想带到加州去的家具和物品卖掉。谢天谢地,在我决定了哪些东西要搬走并找到一家搬家公司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2002年11月18日,我们交出了房门钥匙,向这栋房子告别,然后飞往圣何塞。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与纯如、纯恺和我们的新外孙见面了。离开伊利诺伊对绍进来说并非易事。他放弃了在物理系的办公室,离开了熟悉的同行。要与那些已经认识了30多年的老朋友分别是最艰难的一件事了。
我们在库比蒂诺的头两个月先租了一套小公寓,然后着手找房。就在此时,纯如和布瑞特住的那个街区的一栋类似的联排别墅正好在售。两家的距离走路只需两分钟。我们立刻买下了这栋房子。
因为搬来加利福尼亚的头几个月一直在忙着找房子搬家,我们并没能像此前希望的那样帮上纯如什么忙。更糟糕的是,菱舲的癌症已经到了晚期,她将不久于人世。绍进和我飞到纽约,在她临终前照顾了她两个星期。菱舲于2003年3月18日去世。
有了孩子之后的生活当然与以前截然不同。尽管纯如的保姆在那段时间帮了很大的忙,但有时候,那些和孩子有关的琐事依然令纯如精疲力竭。然而,她对我们说,每当克里斯托弗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或是吃饱喝足、换了尿布后用他美丽的大眼睛紧盯着她,纯如便会想起那些与不育作斗争的日子,想到她曾是多么渴望有这样一天。纯如可以说是悲喜交集。
2003年3月22日,纯如收到了刚刚出版的新书《美国华人》。她骄傲地将书展示给我们看。尽管这已经是纯如出版的第三部书,但当她捧着厚厚的大部头时,我仍能看出她的喜不自胜。书的封面设计得十分精美,以明亮的红色作为基调。在封面上,是一张三世同堂的美国华人移民家庭的图片,老人穿着传统的中国服饰,年轻人则穿着现代的西方衣着。这本书厚达500页,为此纯如付出了4年的辛苦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