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西觉山一处精美的别院内,
因为是冬天,院里除了上头覆着雪常绿的几棵青松还有一片冬青之外,都是一片白色,连着奶白色的栅栏也跟着这一片大雪融为一体。外面的军官依然笔直地站立着,肩上落了一层雪,但没有人去拍落。已经到了上午九点半了,可屋里的人仍没有要起身的动静,外面的林副官最终还是决定去屋里看看。
里面的家具一如四年之前,没有变过,但仍是少了人气。那人穿着唯一一套,她亲手做给他的家居服,坐在她亲手布置的软椅上,面前是一张比较大的白色圆桌,上面摆着几个盘子,里面盛着精美可口的西餐,可现在已经,凉透了,尽管没有人动过他们。两个高脚杯中盛着适当的红酒,也没有动,连一丝涟漪都没有。那人垂着头,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也有些散乱,带着颓废之意,修长的手指现在紧紧的攥在一起,里面包裹着一个精致圆润的用极其珍贵的暖玉做的小白虎。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露出来的那只握着白虎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林副官小心的上前,叫那人道,“少帅!”
听到林副官的声音,那人才抬起头来,英挺的面孔上带着军人的刚毅,较之四年前更添男性魅力。如剑的眉,称着下方浓的似墨的凤眸,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畔,脸庞线条清晰深刻。而此时此刻,凤眸下已有微薄的青黑,瞳孔中还带着不只是因熬夜还是其他的什么而起的浓重血丝,剑眉紧紧蹙起。却在睁眼的那一瞬率先看向对面的位置,看见对面没人,浓重的失落、悔恨、愤怒、悲伤等一系列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那只拿着白虎的手抬起,轻轻触着自己的额。
“谁让你进来的?”平日里严肃清冽的声音响起,但林副官依旧笔直地挺立着,“报告少帅,我自己进来的。”
他现在很想桌上的所有东西扫落,可又舍不得,这栋房子里的一切,都有她的痕迹。即便对林副官的行为很不满意,但最后也只能吐出一口浊气。
“她还是没回来。”怔怔的望着手中的白虎。
“少帅,都已经四年了,白小姐已经走了四年了,您为什么……”却被他的话打断。
“那又怎样?”他现在很是愤怒。在昨晚的梦里,他梦见的只有她的背影,如何靠近,也抓不住。
林副官也很是无奈,自己与老婆的生活向来是和和美美的,根本没想过去纳妾。虽然现在是民国时期,纳十几房姨太太的高官也不是没有。现在受过新思潮影响的女子们也很多,但是坚决跟封建旧制度斗到底的也没有几个,谁能想到当年的白小姐会……
“少帅,您…不用委屈自己的,也许白小姐也想通了……”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了他的苦笑,“你知道白漾想通这件事是怎样想通的吗?”
“难道不是接受少帅的情况吗?”林副官见燕之桓摇了摇头,带着嘴角的那抹苦笑,“她的想通,只是理解我,然后,转身而去……”随即,燕之桓便看到了李副官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如果不信,那你就回家问问你老婆,如果你纳妾,她会怎样。”林副官点了点头,燕之桓又接着说道:“她不会让自己受委屈,我也不愿让她受委屈。”
“少帅,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您的指示。”
“说。”他起身,开始往楼上走,“沈小姐昨天搬入了督军府。”
闻言,燕之桓挑了挑眉,“难道,止媚没有把她赶出来?”见林副官沉默,他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反正我一直住在这里,暂且先不管她。对了,南方那边有什么动向吗?”
“昨日蒋大少蒋沉归国,据说蒋沉在外国学医归来,但南都却多了一个蒋少帅。”
“是吗?有没有具体消息?”
“当日是在蒋府确认的,因此并没有记者到访,不过众位将军好像并无异议。”
他已经穿好了西装,正在整理袖口,“嗯,我知道了。今天我就不去办公了,其他一切照常。”说完,他便出去了,身后也没有人跟着。每一年的昨天和今天都是这样,今天,少帅是去北都大学了吧。
北都大学——
依旧是那个古朴的大门,上面用行楷写着“北都大学”四个大字。燕之桓并没有停车,直接开进了校区,开向那落雪湖边。
打开车门,下车,关门。手工做成的皮鞋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径直走向落雪湖边的落雪亭。没有进去,他先四处望了望,把视线放在结了冰的湖面上。那里,有许多的大学生们在滑冰,那些模样,青春洋溢。看了一会,他把头转了回来,看向亭子中央的木制桌椅,仿佛看见了翠绿色的身影。那人穿着的是翠绿色的夹袄,领子上带了白色的绒毛,下面穿的仍然是旧式的翠绿色马面裙,上面的刺绣很是繁复精美,脚上是一双白色的长靴,刺绣的缎面上满是银线交错的痕迹,她莹白的手腕处佩戴着有鹅黄色绒毛的腕带。
是了。那是,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她的背影,而率先占据他心房的,还是那一抹翠绿的身影。印象最深的,还是她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其中还有一条发辫,与淡绿色的绸缎相交,更显温婉活泼。
那是,她手上拿着一根铅笔,面前一张不高的画板,而她的素手正在刷刷的动作着。他在她身后站着,眼瞧着,那一张雪景冬山图在眼前成形。
画毕,女子转身,被他吓了一跳,但还是很冷静。
“不知先生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吗?”她微微垂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抱歉打扰了小姐的好兴致,燕某只是太惊奇了,请小姐勿怪。”他亦温和有礼,“起先是因为小姐的这身打扮惊奇,不过最为惊讶的还是您的画技。”
听见这话,白漾还是心下放心了,微笑着说:“燕先生过誉了。我这身打扮令人惊奇,我能理解。因为时下这样穿的小姐姑娘们的确很少了,不过,这样冷的冬天,还是旧式的衣服更为妥帖保暖。您觉得呢?”
听到这句话,燕之桓心下高兴实在是觉得这话有理又很实在,便笑了出来,“小姐说的实在有理,燕某很是认同。小姐应该是南方人吧,不知是否有幸听闻小姐芳名?”
此时,白漾已经拿起了画板准备要走了,她马上还有一节课。“我叫白漾。燕先生,我马上有一节课,先告辞了。”侧身而过时,他发现她的左手始终握着一个小东西,刚才没看清,这时才发现是一个玉质小白虎。
他回过神来,现在,那只小白虎已经到了自己的手中,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天,暖玉的材质也让它充满了温暖的气息。在他眼前的未曾远去的仍然是那个翠绿色的身影,一步步的优雅却不失活泼的,向远处走去。
栖霞路的私宅内,冬日里的阳光尤为不易,洒满阳光的小院里,女子一身白衣白裙,左肩上有一朵银线绣的百合花,花蕊中央因为枪伤正在渗出血水。白漾一脸绝望悲痛、失望决然,有些微风,她的长发便在空中飞舞,纤白右手拿着那把他送给她的勃朗宁,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燕之桓,你既然早已规划好了没有我的生活,为何还不放我走?还是说,你自以为,可以困住我一辈子?”
“呵呵,刚才这一枪,是我还你的,自此以后,我白漾与燕少帅两不相欠。”
“怎样?现在少帅还以为我不够狠,不敢血溅当场吗?”她眼底依然闪烁着无数的碎芒,但现如今,那其中只有对他的厌恶憎恨了。
“燕之桓,你还不让他们给我让开?”她走时头也没回,苦苦笑着,口中轻吟着那首词,
“世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件往事,我不会和任何人提起,与你,分道扬镳,死生不见。
他站在落雪亭下,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