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漠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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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猎原(五)

1

一到村口,就见有一群人在嚷嚷,猛子还以为吵架呢。一听,原来是老鼠成了精,把地里的黄豆全偷光了。村里人种黄豆,原为生个豆芽儿吃。听说黄豆营养高,吃不起肉时,吃些黄豆,也能补身子,却叫那老鼠偷了去。奶奶的。

“只剩下豆荚儿了。开始,还没发现,一摸,哟,籽儿不见了。细瞧,哟,都没籽儿。我一说,别人才注意到。这老鼠,也知道营养哩,专偷黄豆。”这是大头女人会兰子的声音。

“谁说的?包谷也偷。你瞧去,杆上的包谷囫囵的不多。”凤香说。

“嘿,不怕人了。那天,我去地里,哎呀,一个大老鼠正望我,比猫还大,嘴一鼓一鼓的,怕是个鼠王呢。我吼了几声,它理也不理,黑溜溜的眼睛直望我,好象在笑。”会兰子说。

“人家是看上你了,叫你给它当老婆呢。”毛旦嬉皮笑脸地说,见猛子过来,他又叫:“哎呀,猛子,你才来,你妈的鼻子也拧偏了,好容易省个钱,抓个鸡娃,一天几个,一天几个,叫老鼠偷吃了。要说,这该孟八爷赔,他当初要是不打狐子,老鼠想起群,也没那个门道。”

猛子道:“风刮倒了赖天爷哩。不过,狐子吃老鼠凶,倒不假。哎,你们吃肉不?那黄豆,咋说也是个黄豆,营养再高,能高过羊肉?瞧。”他指指骆驼上的驮子,人们才发现,上面驮的,是羊。

“咋,闹瘟疫了?”凤香问。

“啥瘟疫?”猛子大声说,“叫狼咬的。狼咬的没啥,又没病,营养一点也不少。”毛旦说:“听说,狼咬了的羊肉不香,狼把啥精气都咂尽了。”猛子道:“狗屁。我们吃过,香个贼死。”

“谁的,这羊?”毛旦问。

黑羔子懒洋洋答:“我的。”毛旦惊叫:“哎呀,你爹可褪你的皮哩,叫你放羊,又没叫你去喂狼。”说着,他怪声怪气唱了起来:

日落西――山――羊上圈――

黑羔子绵――羊――叫狼吃上――。

人们都笑。会兰子问黑羔子,“你这肉,咋个卖法?”黑羔子无精打采地说:“没想过呢。”猛子接口道:“便宜,别人的羊肉一斤五块,这,一斤四块。”毛旦哟一声,说:“你羞先人去吧。这羊肉,白给我,还嫌腥呢。”猛子道:“你想买,也不给你卖。你嘛,出门前,拿个猪尿泡擦擦嘴,就说吃过肉了,谁也不能剖开你肚子。”毛旦跳了起来,“猛子,你公鸡鵮毬,看人太皮薄。老子偏要吃,黑羔子,要粮食不?三斤换一斤。”猛子叫:“八斤。就这,都成四块钱的肉了,再少,白扔了似的。”几人嚷道:“八斤太贵。你这肉,咋能和人家活宰的比?”“就是。狼涎水都流上了,想想,都发呕哩。”“六斤成不成?六斤了,我买几斤。肚里早没油水了,饭吃饱了,仍觉饿。”黑羔子长长舒口气:“就七斤吧,少了,爹要得噎食病了。”猛子嚷道:“成了,七斤。就这,才是三块几的肉,便宜死了。”

毛旦叫道:“取,取,取下一只。谁和我分?几家子吃一只,太多了,要变味。”凤香和几个女人报了斤数,黑羔子解开驮子,取下一只羊,给了毛旦,叫他去称个数儿,几人分去。

到了黑羔子家门口,猛子怕黑羔子爹骂,没敢进庄门,就在门口卸了驮子,也要了一只羊,牵了“驼王”回家,才到门口,就听到妈的骂声,他以为爹妈又在吵架。进了门,却见妈拧了脑袋,朝墙角的一个洞发威。猛子想到毛旦说的话,明白妈在声讨老鼠呢。果然,洞口有一堆鸡毛。

见猛子来,妈才停止了一串串刻毒的咒骂,解释道:“八只了。你馋了,捞一只就成了,捞了一只,又一只。老娘牙缝里省了钱,才买几个鸡娃,是叫你塞牙缝的?”

老顺接口道:“几个毛虫,算啥?人家把我的皮袄也弄烂了。那皮袄,孟八爷瞅的日子长了,我舍不得给。冬上出门,暖和死了……可还不是叫人家弄去垫了窝。”

猛子放下羊,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弄烂了,再缝一个,不就几张羊皮嘛。”

嫂子莹儿正在屋里逗弄娃娃,接口道:“连盼盼的脚指头也咬哩,皮袄算啥?”

“好些没?”一提盼盼,妈就一脸慌张了。莹儿说:“长开了。那黑的,没了。”

“乖乖,”妈说,“吓坏了,几十年了,谁听说过老鼠这样厉害?这哪是老鼠,明明是吃人精嘛。”

老顺道:“人说是打了狐子才这样。狗屁。这是天年。就说这老鼠起群,是狐子少了。那毛毛虫又是啥原因?狐子又不吃毛毛虫,可虫子,照样铺天盖地。明明是天年嘛,天要杀人了。”猛子道:“啥天年?那虫子多,是人打麻雀的原因。现在,哪见个麻雀影儿?听说,麻雀也叫国家保了,再不保,也绝种了。啥孽,还不是人造的?天造孽,尤可说;人造孽,不可活。”这两句,孟八爷说过,他就现蒸热卖了。老顺不再说啥,却望猛子,那吃惊的眼神,仿佛在说:“哟,你也会放几个文屁了?”

妈说:“我也不管人呀天的。可总得想个法儿,不再叫老鼠偷鸡娃?”莹儿接口道:“听妈的话,盼盼的脚指头没鸡娃重要。”妈笑了,“对,还有盼盼。怪不惊惊地,咬娃儿的脚指头。开始,谁也没在意,就包了。谁知,第二天肿了,变黑了……吓坏了,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总算好了。”老顺道:“咋又成大夫的功劳了?那脚指头,若不是酒泡,谁知成啥样儿呢?现在,我是不信针呀药呀的。现在,除了妈妈外,啥都是假的。”妈问:“爹也假了?”老顺说:“当然,那当儿子的,谁知道是不是老子下的种?”莹儿红了脸,抿嘴一笑。

猛子笑道:“怪不得。我老觉得,我不是爹养的。谁家的老子哪样骂人?”妈嗔道:“越说越不上串儿了,没大没小的。”

老顺发现那话题竟扯到自己头上了,心虚地望一眼老伴,不敢再说。

妈对猛子说:“不管咋说,你得把这几个老鼠收拾掉。你爹,谝大话如溜四海,钻炕洞捞不出来,连个老鼠也收拾不了。把兔鹰拴到鸡篓旁,叫看鸡娃。谁知,那兔鹰,一见鸡娃,就是个饿虎扑食。又弄了个夹脑,却夹了个屁烧灰。”老顺道:“人家不上夹脑,我有啥办法?”妈道:“你除了夹脑夹脑,再没别的法儿?那夹脑,夹几次,就不灵了,人家又不像你,愣头一个,老中人的圈套。”老顺明白她指的是自己年轻时干过的几桩糊涂事,就心虚地不再吱声。

猛子说:“弄个铁猫儿试试,北柱家有。”那铁猫儿,是用铁丝盘成的笼子,留一门,内放诱饵,老鼠进去,一吃诱饵,便带动机关,关了笼口。妈说:“试了,捉了两个小老鼠,可人家再也不进了。人家奸着哩,哪像你爹,吃了一回亏,又吃一回,连吃了三回,还不长见识。”老顺火了:“你有个完没完?”妈说:“你也知道羞哩?当初,你做啥来着?瞧,你倒有理了?”老顺气呼呼一甩袖子,走了。

莹儿在屋里笑出声来。

猛子说:“行了行了,几十年了,就这话题,狗拉羊肠子。”他拧了眉,想捉老鼠的法儿。他跟孟八爷学过几手,那招法,本是对付狼的,但改个头换个面,想来也能对付老鼠。妈说:“你好好想,我去做饭。那老贼,正事上没一点溜子,连个老鼠也对付不了。”

“行了行了,你又来了。”猛子皱眉道。

终于,猛子想了几个法儿。吃过晚饭,就付诸实践了。

第一个法儿:在洞口,斜立个石头,顶个木棍儿,拴上细绳,放上诱饵。老鼠一吃诱饵,棍儿脱出,石头倒下,压死老鼠。小时候,猛子用类似法儿压过麻雀。

对这法儿,老顺很不以为然。他说:“人家,连夹脑都不踩,铁猫儿都不进,能到悬酥酥的石头下吃东西?羞先人去吧。”妈却说:“也不一定。夹脑啥的,人家经过了。这石压,可没见过。”又说:“你少说风凉话,你有本事,捉几只看看。”老顺说:“按我的法儿,早捉住了。”妈笑道:“你猜,他说的是啥法儿?他叫挖洞。等挖出老鼠,房墙也挖倒了。”老顺说:“也不一定。我叫你挖老鼠洞,谁又叫你挖墙呢?”妈道:“洞在墙底下,不挖墙,咋挖洞?”老顺说:“我是出主意的。能不能干,得看你的本事。”妈道:“这话,跟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一样,没一点味道。”

另一法儿,是在老鼠洞口,放个小口瓶子,内装老鼠爱吃的葫芦籽儿和油饼。按猛子的解释,这瓶细,老鼠只能进去,却出不来。这法儿,童话书上有过:一个狐狸,贪吃坛中食物,进去,吃饱后,却再也出不来了。对这法儿,老顺耸耸鼻头,冷笑道:“聪明,聪明,不说人家进不进,就算进去了,人家能进去,就能出来。”猛子说:“不一定。一吃东西,腰就粗了。再者,瓶子细,它也掉不过头。”老顺说:“人家不会请个小老鼠把好吃的弄出来吃?”猛子说:“见到好吃的,大的能叫小的先进?”妈道:“就是。一有好吃的,哪次不是你先吃?”老顺笑道:“好办法呀!我看你的爹爹,真是太聪明了。”语气尖刻之极,使猛子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愚蠢透顶了。

对第三个办法,老顺倒没说啥。那法儿,是将鸡篓子放高处,下放水盆,盆沿与地面间担一块板,用纸盖了盆,上放诱饵,老鼠去咬鸡娃,或吃诱饵,都会上纸,“扑嗵”一声,不进盆才怪呢。

这法儿,是猛子把捉狼用的陷阱变通了。

拾掇停当,煮了羊肉,一家人才上炕睡觉。莹儿仍在隔壁屋里哄娃儿,柔气十足的声音,鸡毛似在心上搔,猛子又想豁子女人了。

老顺割些羊肉,放水中揉捏一阵,挤去血水,喂过兔鹰,问:“那黑羔子,死了多少羊?”猛子说:“四十九只。”老顺说:“那老贼,头想成蒜锤儿大,想在沙窝里挖个金疙瘩。这下,气傻了。”妈说:“你望啥笑声?穷日子过怕了,谁不想挖个金疙瘩?可命里没有,你挣死也白挣。要说,那黑羔子也可怜,想念大学,可老子不供,往沙窝里撵他。”老顺冷笑道:“念了书,又能做个啥?灵官,念了十几年,念出个啥名堂?心念高了,不愿捋牛尾巴了,可又没本事。不如当初不念,还能实心在地里苦。”妈说:“你苦了一辈子,又有个啥名堂?”

猛子道:“就是。祖宗当了几辈子驴,也没见当来个啥成色。”猛子以为爹要发作。谁知,爹只是叹口气,显是也认同了他的话。老顺道:“我还想把羊群引大了,再到沙窝里去放呢。看来,也靠不住了。这土地,靠不住了。这沙窝,要再靠不住,日子真没法过了。……就看灵官了,能不能混个人样儿回来。”妈说:“会的。那娃儿,自小要强,混不上人样儿,他不会进门。”老顺说:“屁话。混成了,来,光个宗,耀个祖。混不成,也来。土里刨食,不也养活了几百代祖宗?回来,娶个妻,养个儿,再供他念书。人家愚公都能移山呢,不信子子孙孙供下去,会出不来个读书种子?”

妈说:“就是。盼盼那娃儿,可灵利着呢。那天,我举几样东西,他啥都不抓,只抓水笔。”老顺却说:“抓水笔有啥用?那玩艺,准吃?准穿?”老伴嗔道:“瞧你,才说了话,又反了,那你说抓啥好?”老顺笑道:“水笔呀。可只抓一种不成,另一手,还得抓个锨把。”老伴笑道:“越说越离谱了,那鸡蛋大的娃儿,能抓动锨把?”老顺却道:“真的,抓了那两样,才可靠。一个混肚子,一个奔前程。你和我,只能算半边人。”

妈笑道:“没我半边人,能养下囫囵人?我去架个火。”说完,她爬起身,去了厨房。

羊肉味游丝样窜来,钻入老顺鼻孔。

“把血沫子舀掉。”老顺吼。

2

妈睡下不久,忽听扑通一声,她估计是老鼠掉水盆里了,提个马灯,出去一看,果见一巨鼠在盆里扑腾。她毛骨悚然,大叫:“快来呀,大老鼠。”叫了几声,才叫断父子俩的呼噜。

老顺们穿了衣服,到院里水盆前,见那老鼠,竟在水中游泳,它边吹气,边巡游,想爬上盆壁。猛子道:“妈,取火钳来,打死它。”妈说:“打死?太便宜它了。八只鸡娃,肯定是它捞的,一般老鼠没那么大力气。那娃儿的脚趾,也肯定是它咬的。”老顺笑道:“啥错,都成它的了?我瞧,它的命,比我好不到哪里。我顶了一辈子缸,这下,轮到它了。”那顶缸,是别人干了坏事,却叫自己承担的意思。妈知道他在说自己老埋怨他,就笑道:“莫非,偷鸡娃的,不是它,是你?”却见那鼠大动,弹出水面,尾巴猛甩,水溅起,吓三人一跳。

猛子道:“烧它,倒上汽油,点着,看它害人不。”妈说:“这法儿好,解恨。”老顺啐道:“好个屁。人家背了火,进屋,钻草垛,你这点儿燎毛家当,禁得住火烧?”猛子吐吐舌头。妈说:“可也不能便宜了它。不说别的,光我这几天为鸡娃搭的眼泪,也该着它受点罪。”

老鼠觉出了不妙,在水中乱窜一气,盆中水旋涡似转,水面因之高了。幸好,只有半盆水,若再满些,它也许会趁了水势跃出去。

老顺说:“我有个办法,逮了它,屁股眼里塞些黄豆,放了它。”“不成不成。”妈摇头。老顺道:“听我说完,那黄豆,会发胀,胀呀胀呀,就把肛门堵了,它疼得发疯。”猛子接口道:“疼极了,就会咬别的老鼠。孟八爷说过这法儿。”说着,他伸出手,瞄了鼠,揪住它头皮,一提起,尖叫就胀满院子。老鼠尾巴猛甩,弄出一天水珠。

“哎呀,比狸猫儿还重。”猛子叫。

“快,快,瘮怪怪的。”妈打个寒噤,哆嗦了身子叫,却不知要叫猛子“快”啥?是“快”甩死呢?还是“快”放了?

老顺抓来半把黄豆,叫猛子桎梏了鼠身,捻了黄豆,塞进老鼠肛门。那鼠大叫,疯狂挣扎。

“别的小老鼠,塞一粒就成了,它拉也拉不下来。这老鼠,肛门松垮垮的,多塞几颗,还得缝住,不然,一泡稀屎,啥都拉了。”老顺边塞黄豆,边说。

“瘮怪怪的。”妈打个哆嗦,“弄死算了。你那法儿,一听,就叫人身上起鸡皮疙瘩。”猛子也说:“就是。给它个利索死算了。”老顺说:“叫它帮我灭鼠呢。你们懂个啥?”边说,边进屋去寻针线。妈使个眼色,叫猛子弄死算了。猛子瞅瞅屋里,却不敢。妈伸出手,又不敢往老鼠身上碰。

“来,”老顺出了门,“一两针就成,叫它别拉出黄豆就成。”说着,他揪住老鼠肛门,缝了几针。老鼠被弄疼了,扭动着身子厉叫。

“行了,行了。”妈打个哆嗦。

猛子放了老鼠。那鼠不相信似的,四下里望望,才逃回洞里。

猛子道:“那儿,还有一个。”过去,搬开石头,见一个半大老鼠已死,粘粘的肠子被石头压出体外。

“恶心。”妈打个哆嗦,用陌生的目光望着老顺,说:“几十年了,还没想到,你的心这么恶。”

“放屁。”老顺怒了,“你忽儿怨我没本事灭鼠,忽儿嫌我恶。老子不管了。你的那些贼妈妈叫老鼠咬光,也别再怪老子。”

妈不再出声,那寒噤,却一个接一个地打。

那个瓶里却不见老鼠,葫芦籽儿和油饼好好儿放着。

3

早晨,吃羊肉。因煮了一夜,口感极好,老顺吃得满头大汗,满嘴流油,一脸惬意。妈却因夜里的寒噤,胃口大缩,只喝了点肉汤。

吃结实,猛子就去黑羔子家,来时说好的,要帮他去卖羊肉。黑羔子家院里很静,也不见他一脸阴沉的爹。喊了几声,黑羔子才出来。他一脸木然,走路时竟有些瘸,行动也很是迟缓。“病了?”猛子问。黑羔子摇摇头,牵出骆驼,驮了几只羊,说:“走吧。”

村里人都知道黑羔子家的事了,有人远远地望。猛子想,肯定有望笑声的,因黑羔子家底殷实,他爹又心气极高,言语间不让人,得罪了不少人。有人巴不得他水拉火烧呢,好容易盼来大快人心事,肯定有笑得合不拢口的。黑羔子也明白这一点,他不想在村里丢人显眼,就拉了骆驼,到外村去卖。

忽听一人喊:“黑羔子,过来!过来!”扭头,是村组长大头。

牵驼过去,大头指指羊,说:“这几只,我全要了,你得给我帮个忙。”黑羔子说:“你要这么多干啥?天还热着,几天就臭了。”大头笑道:“我哪有那么大的嘴,乡上来人呢。杀也成,买你的也成,反正得几只。叫狼咬的,别的没啥,就是血沫多,水滚了,叫女人多舀几次就成。”猛子问:“叫我们帮你的啥忙?”大头笑道:“没啥大事,只一点点小事。我那黄豆,好些叫老鼠搬洞里了,女人挖了一个洞,有几升呢。地里还有几个鼠洞,我顾不上挖,女人又唠叨个不停,你们去顶当一下,塞住那婆娘的嘴……这羊肉,可说好了,一斤肉六斤麦子。别人是零买的,我是整拿的,要便宜些。再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要多了,还不是往你们身上摊。”黑羔子嗯一声,牵驼过去,把羊卸在大头家。猛子对大头说:“说好,只帮半天。那羊肉,再搁不得了。”大头说:“就那几个老鼠洞,啥时挖完,就完工。”

两人拿了锨,到地里,见许多人都在挖鼠洞。那鼠洞,触目皆是,硕大的洞旁,是一堆堆浮土。时不时地,就响起惊乍乍的声音,一群人忽儿过去,忽儿过来,撵老鼠。

秋霜已掠,万物都恹了。玉米叶黄了,山药秧萎了,树叶被秋风卷了,一片萧瑟。大头女人会兰子正在自家地里吭哧着挖鼠洞。

“后门堵了没?”猛子问。

“啥后门?”会兰子直起身,捶捶腰,擦擦头上的汗。这女人,啥都圆鼓鼓的,很能吃苦,也能挨打,老叫大头揍得嗷嗷叫。

“老鼠的后门啊。”猛子道,“那老鼠,有前门,还有好几个后门。不堵住,你这儿挖,它那儿溜,挖半天,你连鼠毛也见不着。”

“怪不得。上回那个,挖出几升黄豆,可没见老鼠。”

“早溜了,这跟大头捉你的奸一样,他前门来,人家早从后门溜了。”

会兰子狠狠揪猛子一下,“叫你嚼舌。”

黑羔子却面无表情。一见那模样,猛子就觉得天阴了。

“你来看看,后门在哪儿?”会兰子说。

猛子弯腰凝神,四下里瞅半天,才发现后门。这后门,和前门不一样,前门堆新土,一扫眼就能发现。后门则很隐蔽,那模样,和地里本有的裂缝和水眼差不多,很容易被忽略。猛子挖一锨土,正要堵,一肥大老鼠却已溜出。猛子一锨土砸去,却砸了个空,急叫:“快来,黑羔子。”边叫,边用铁锹拍,因情急心乱,屡屡拍空。

会兰子举锨跑来,反倒碍了猛子手脚。老鼠趁机溜进洞里。

“瞧你,”猛子怨,“不是你干扰,它还钻沟子哩。”

会兰子喘吁吁道:“哎呀,这老鼠,咋这么大?一见,心都慌了。……你们干啥来了?”猛子笑道:“大头叫我们帮他干活呢。该他干的啥活,我们都干。”会兰子白他一眼,“他不会叫你上老娘的床吧?”猛子道:“这要看你了。”

会兰子道:“他肯定买了你们的羊,乡上来人呢。黑羔子,昨晚,你挨了不少打吧?只听见牛鞭响,咋没听见你叫?你爹,性子太暴。不就是些羊吗?人重要,还是羊重要?”

黑羔子淡淡地说:“当然羊重要。”他走过去,拣起会兰子准备装黄豆的纤维袋,向不远处的沙漠走去。这几年,沙漠又前移了,埋了不少地,仍继续蔓延。沙漠与地的界限已不明显,沙旁是地,地边是沙,沙前移,地就后退,已上了好几家的房,把人也撵向别处了。黑羔子装了半袋沙,过来,手捏袋口,把沙注入洞里。老鼠的前门后门都叫他封了。

猛子道:“这是个好法儿,老鼠一逃,就叫沙填死了。”

黑羔子倒完,又背来一袋,往返几次,才把那明显的鼠洞堵住。

会兰子说:“咋没想到这法儿?……坏了,那沙子直溜溜下去,掺黄豆里了。”

黑羔子说:“哪有啥?用筛子一筛,沙子就全漏了。”说着,扔了袋子,取过锨,挖起来。因有干沙引路,他自管前挖,倒也不怕叫鼠绷了洞挖错方向。不多时,就挖到老窝了。老鼠才露面,黑羔子抡锨拍去,拍出粘粘的肠子。

会兰子叫:“恶心。黑羔子,你拍轻些成不?那肠子和血,把黄豆都弄脏了,你叫老娘咋生豆芽子?”猛子笑道:“那血,和老鼠肚粪,比啥肥料都好,生出的豆芽子又长又胖,你吃了,也能变成大头。”会兰子嗔道:“你一说,我都发呕了。这黄豆,我不生豆芽子了,卖了算了。”黑羔子说:“那我就多拍几下。”又使劲拍几锨,老鼠成血乎乎的一摊了。

会兰子一把夺过铁锹,“你少恶心人,成不?心里有气,朝你爹撒去,老鼠又没惹你。”黑羔子说:“爹又不是老鼠,拍不得。不然,早拍了。”说着,他长长地叹口气。

猛子朝四周喊道:“快来看,这法儿,挖老鼠最好。”几人围了来,见黄豆、沙子和血乎乎的老鼠混在一起,都恶心地皱眉,但这沙填鼠洞法还是不错,他们都照猫画虎了。

“你行哩,化学脑子。”猛子拍黑羔子一把,却见他龇牙抽气。

“咋了?”猛子问。黑羔子不答。会兰子却说:“你问啥?夜黑里,叫他爹给了顿皮鞭炒肉。我看看,重不?”就要揭黑羔子衣襟。黑羔子躲一阵,恼了,说:“你再缠人,我就脱了裤子,叫你看个够。”会兰子这才罢了,口中却不饶人,“脱裤子怕啥?老娘是大炮底下轰过的,啥阵势没见过?谁在乎你个童子鸡。”又说:“听大头说,你有媳妇了?南山的,瘸阿卡介绍的,叫拉姆,人很漂亮,对不?”

黑羔子大声说:“你有个完没有?再欺负人,我可走哩。不就买了几只羊吗?我去取了,扔河里去。”会兰子见黑羔子真恼了,才不再逼问。她委屈地嘀咕:“咋是欺负人呢?”

因为沙填鼠洞,挖起来快多了,也用不着追打老鼠。大部分老鼠被沙填死,虽高了效率,却少了刺激,猛子有些不过瘾。

但会兰子很是高兴,因为装黄豆的袋子渐渐满了。

4

给大头帮完忙,猛子和黑羔子各回各家吃饭。

正吃午饭,忽听院里吱吱声大作,出门一看,几只老鼠正仓皇逃窜。那大老鼠凶悍异常,穷追不舍,追上一只,一口叼了。小老鼠扭动肢体,惨叫几声,便死了。

老顺很是兴奋,“瞧,咋样?它正咬自己的儿子呢。我说那法儿好,还不信。……呔!你美美地咬,多咬几只,省得老子动手。”大老鼠仿佛听懂了,越加凶悍,几只小老鼠很快毙命了。

莹儿抱着娃儿,打个哆嗦,不忍再看,就进了小屋,关了门。猛子妈虽打寒噤,却舍不得放过这稀罕场面。

大老鼠咬死几只老鼠后,仍狂跳不止,想来是肛门里的黄豆早已发胀,胀得它失去理智了。老顺得意地嘿嘿几声,走过去,捻起一只死老鼠,伸给拴在架上的兔鹰。兔鹰爪撕嘴啄,几下就吞了老鼠。

忽然,猛子大叫:“爹,小心!”

巨鼠已向老顺扑来,那形神,哪是老鼠,明明一只怒狮。老顺骇极,边退边叫。那鼠獠牙外露,叫声刺天,很是凶悍。老顺见势不妙,索性转身,鼠奔逃窜了。巨鼠紧追不舍,状极狰狞。

看到爹少有的狼狈相,猛子大笑。妈嗔道:“你笑啥?快救你爹。”老顺也边逃边骂:“你个无义种,老子饶不了你。快!老子跑不动了。”猛子以为他骂老鼠呢,听到后来,才知道是骂自己。

莹儿抱了盼盼,隔窗子看,又是好笑,又是惊惧。

猛子四下里瞅瞅,捞过铁锹,正要追过去拍老鼠,老顺已情急智生,跳上支在院里的木床上。那鼠身躯肥大,状虽凶悍,却弱于弹跳,只疯狗一样朝老顺龇牙咆哮。

老顺看那鼠奈何不了自己,才放下心来,边喘息,边激老鼠:“你上呀?你有本事,咬了老子的屌。上呀,上呀。”

老鼠也吱吱大叫,仿佛说:“下来,有本事你下来。”

猛子见爹无危险,也坐山观虎斗。这场面,并不多见,比看武侠片过瘾多了,就拄了锨,不去参战。

妈和莹儿都笑弯了腰。

忽然,那鼠狂跳起来,不朝老顺咆哮,却扭头咬起自己的尾部来,它边厉叫,边狂跳,边咬。老顺又吼叫几声,鼠却不顾。

妈说:“猛子,给它一锨吧,孽障死了。”老顺却说:“老祸害,这么好的戏,你不看?……不能打,叫它咬别的老鼠去。”

巨鼠狂跳一阵,没头苍蝇似地在院里窜了几圈,又进洞了。

院里顿时静了。谁都觉出那静的挤压。猛子这才发现,自己的脊梁里出汗了。

老顺抹把汗,“好悬,叫它咬一下,了得。”妈说:“咬一下?你要是落到人家手里,不把你啃成个骨架,人家能饶你?也只有你这黑心肝人,才能想出这号法儿。”

老顺笑道:“我在为死到它口里的鸡娃报仇呢。”

一阵很大的吱吱声从洞里传来。猛子妈打个哆嗦,忙进了厨房。莹儿也苍白了脸。

庄门外传来黑羔子的喊声,猛子扔下铁锹,出去了。

两人牵驼驮羊,去了外村。一路上,老见肥大的老鼠蹒跚而来,见人不惊,就顺手打死几只。

猛子说:“肉得抓紧卖,一变味,就没人要了。”黑羔子说:“就剩这几只了。爹卖了些,村里人取了些,亲戚们送了些。明天,你就忙你的去。”猛子说:“我也没啥忙的。想叫爹给你赔几只羊,可又张不开口。”黑羔子说:“算了,我一个人担了,没提你,大不了挨些打。你一说,反倒事儿多了。……这日子,我一天也不想熬了,梦里,老杀羊。”猛子说:“熬吧。再也没个啥好干的。这年头,城里人都下岗,何况你乡里人。”黑羔子说:“这跟等死,有啥两样?从生命这头,能瞭到那头。我是过去的爹,爹是未来的我。一辈子叫那咒子魇了,醒都醒不过来。幸好,我读了些书。……昨夜,爹又烧了书。成哩,你前脚烧,我后脚买。……也许,他烧得对,我的心就是叫书教野的。糊糊涂涂过了去,也就过了。”

猛子笑道:“我一见书,就头疼。头一挨枕头,就扯呼噜。想那么多干啥?想是白想。”

黑羔子叹口气,“是白想。爹叫我娶媳妇呢,就是南山的那个,小小儿说过话,也没订婚。我知道,爹想拴住我,娶个媳妇套了个罐,生个娃娃上了个绊。一娶媳妇,这辈子就定局了。”

猛子道:“胡说。毛旦没娶女人,反倒连人样也没了。娶!不娶干啥?早娶媳妇早受福,早养儿子早得计。不娶干啥?”

黑羔子摇摇头,不再说话。

见路旁有一群人,猛子大叫:“卖肉了!”

一人笑道:“我们的肉都多得吃不完,不信?等会儿你瞧。”

猛子见一沟水蜿蜒而来,问:“怪,你们这是干啥?淤冬水,不到时候。浇秋禾,又不见秋禾。”那人道:“浇老鼠。哎――”他朝那边喊一声:“水进口子了,准备好。”猛子明白,他们在淹老鼠呢,想来,这儿也有了鼠灾。

水进了地,向北漫去,几人举了锨,等老鼠出现。水流很快,很快到中间了。忽然,猛子发现,地皮儿动了。一团云似的东西蠕蠕而动,细瞧,却是无数老鼠在逃窜。那几人抡锨猛拍,却阻不住汹涌的鼠流。那团乌云似的东西飘向沙洼。

“打死了几只?”那人问。

“五六十只了。”

“成了成了,至少撵走了。你说,怪不怪,这玩艺,比那年闹蝗的蚂蚱还多。”说着,那人对猛子笑道:“瞧,我的肉不少吧。”

黑羔子冷笑道:“人家是长腿的,你撵,它就走,你不撵,它就来。”

“不撵了?你的意思。”那人问。

“撵没用,得消灭了它。”黑羔子喧了灌沙挖洞法。那人却打个哈欠,转了话题:“这老鼠,能不能吃?若能吃,做成罐头,卖。”猛子笑道:“咋不能吃?人家猫儿照样吃。不过,你一吃,就说不准得鼠疫。”那人笑道:“鼠疫怕啥?我还想得艾滋病呢,可那病,穷汉想得,还得不上呢。那是风流病,要是和画上的那种俊女人睡一次,得上也值。”

黑羔子却说:“南方人,也吃老鼠呢,听说是没长毛的精肚子老鼠,一盘儿,好几百呢。”另一人说:“瞎老鼠能吃。人家只吃草根,又不见太阳,干净得很。听说,南方人吃的就是瞎老鼠。”黑羔子说:“没鼠疫的话,都能吃,一鼠顶三鸡呢。”

“那我用这百来只鸡,换你的羊肉成不成?”那汉子指着一堆死老鼠,笑道。

猛子看他们不像买肉的,就牵了驼走。黑羔子还想说啥,见猛子已走了,才慢慢跟了来。

5

两人先给豁子妈送去了羊,又花了三个小时,才处理完羊肉,换回了几袋麦子。猛子很高兴,黑羔子却闷闷不乐。猛子想,这就是读书和不读书的不同了,要是读书读出烦恼来,那书,还是不读的好。

一进门,就听见爹又在院里咋呼:“我咋能眼花?我眼睛睁得明突突的,真是一地老鼠,没一万,也有八千,齐唰唰作揖呢。”猛子一问,爹说,方才,他躺在书房炕上,忽见一地老鼠,都举了前爪,给他作辑。“开始,我还以为是眼花了呢,眨眨眼,那老鼠仍在。以为是做梦,揪揪腮帮子,很疼,也不是梦呀?嘿,那老鼠,没一万,也有八千。魂都吓掉了。”

妈笑道:“做梦了。”

老顺道:“你老妖,才白日做梦呢……明明是真的,我觉得那大老鼠是鼠王,他们来求情呢,就说:‘哎,你们先去,叫它来,我抽了针线。’它们仍不走。我又说:‘我再不打你们总成吧?’也不走。我吓坏了,跪在炕上,乓乓乓,磕三个响头,说:‘你们饶了我吧。我再不打你们,给你们上供,成不?就用油拨拉,多放些清油,成不?’它们才走了。”

“我咋没听见?”妈笑道,“我咋连个声气儿也没听见?”

“你在厨房里哩,就是你拉风匣那阵。”老顺脸都白了,“快,去弄油拨拉。你想,一地老鼠,朝你作辑,一想,瘮怪怪的,头皮都麻了。”

望着老顺认真的神色,妈似乎信了。猛子知道父亲不会编这类白话,想来,他说的是真的,一想那场面,脊背上就凉嗖嗖的。

“那我真去做了。”妈又瞅瞅老顺,“该不是你想吃油拨拉吧?”

老顺怒道:“老子值个油拨拉?想吃,老子会直说,编白话干啥?”

妈这才忙颠颠去了厨房,切些甜菜,做起油拨拉。那油拨拉,做来也简单,清油炝好锅,倒上甜菜疙瘩,加上水,放上面,叫温火慢慢儿咕嘟去,等面熟了,“拨拉”着拌好,泼上滚热的清油,就成所谓的“油拨拉”了。据说,老鼠最爱吃的,就是这油拨拉。在靠山芋米拌面填肚囊的日子里,这油拨拉,当然是最好的吃食了。

做好油拨拉,天已黑了。因老顺老用瘮怪怪的语气说那瘮怪怪的内容,院里也弥漫了一种瘮怪怪的氛围。猛子说:“爹,也许是幻觉。大老鼠的那阵追,刺激了你的脑子。”

“狗屁。刺激啥?几十年了,老子啥没经过?一个老鼠,能刺激了老子?那事儿,明明是真的。”老顺说。

猛子举了蜡烛,端着油拨拉,老顺则拿了黄纸和香,走到鼠洞前,献了油拨拉,献了灯,燃了香。老顺跪了,点燃黄纸,虔诚了心,说:“老鼠大王,大仙神灵,鼠神爷爷,鼠神奶奶,我冒犯了你们。现在,我还愿来了。今后,我再不打你,你也别叫你的兵娃儿给我作揖,我当不起,折寿哩。想吃了,你就出来吃几嘴。要是你不咬我,我就把缝在你屁门上的线抽了。”

传来莹儿的笑。猛子一扭头,见她正抱了娃儿,看这一幕。猛子这才觉出了好笑。几个小时前,爹那么理直气壮地惩罚巨鼠,现在,又给它下跪了,想笑,又不敢笑。可一想爹说的场面,心头仍掠过一股凉风。

妈瞪莹儿一眼,也跪了。她祷告的内容是叫家里平安。自打哥哥憨头死后,妈便成了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她的魂儿先飞了。

猛子说:“那它以后吃鸡娃咋办?”

妈说:“不就一个毛虫吗?你吃了,叫你吃去;想留了,给我留几只;不想留了,吃光也没啥。”说完,却掉过头来,对猛子说:“去,叫北柱给我绾个铁丝笼子。”

猛子忍不住笑了,“一有铁丝笼子,人家想吃,也吃不上了。”妈嗔道:“人家仙家,想吃,笼子也挡不住。我是挡老鼠的。”

6

半夜里,拴在庄门外的猪死命地叫,声音尖锐刺耳,直扎尿道。老顺一轱辘翻起:“老婆子,起!老鼠吃猪啦。”先披上衣,取过手电,扑出庄门。身后,窜来老伴喊猛子的声音。

夜很黑。风凉水似泼来,老顺打个寒噤。他拢拢衣襟,手电的光柱一扫,却见一狗,咬了猪耳,往后拽。拴猪绳系在树上,猪无法随了狗去。两下里拽,猪只好惨叫了。

谁家的狗这么大胆?老顺很奇怪。“呔!”他喝一声。那狗却不松口,含糊地低哮一声。老顺这才发现,它不是笨狗,是狼狗。那耳朵竖起,身躯十分肥大。老顺捡个石头,砸过去。狗被砸疼了,松了口,朝老顺龇龇牙。

“狼!小心!那是狼!”身后,传来猛子变了味的叫。

一阵酥麻,窜上老顺头皮。他打个哆嗦,稳了手电光,罩住狼头。狼是夜眼,手电一灭,人就瞎了,它却能一下子扑上,咬断你的喉咙。用光罩了它,它就看不到人了。老顺有经验。年轻时,他老和狼打交道。

狼用那双发着绿光的眼睛扫视了一下,才缓缓走了。粗大的尾巴夹在沟槽里。狼一点也不慌张。狼进了村见了人,看起来都不慌张。有多少人,它也会按自个的走法,缓缓走了去。没人时,才疯狗似扬尘而去。

“狗烧――,狗烧――。”老顺扯长了嗓门。

早些年,村里常来狼。这样一叫,全村的狗就起群了,一窝蜂扑来狂吠,把入侵者赶出。这口令,狼也懂,它的步子于是快了。在光柱照射下,它急急地没入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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