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小小的燎原之火冲淡了夜的孤寂。二人回到小区，发现车子停在楼下，马涛靠在车身吞云吐雾。“少爷，你们回来了，老板上去好一会儿。”他朝楼上努努嘴，昏暗的照明灯下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瞄了几眼秦雅莉，笑得有几分谄媚。”怎么还撒娇让哥哥背回来？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秦雅莉趴在秦揽胜背上，迷迷糊糊地处于半睡半醒间。
“爸爸在这里？！我向他讨礼物去。”秦揽胜将快要滑下来的秦雅莉往上托了托。三两步爬上楼梯，正要抬手敲门，却发现门并未上锁，一阵激烈的争执声从门缝传了出来。
“我不同意，康复中心的窟窿才填满，现在又要送她上国际学校？即便是个正常人，但也只是什么都没不懂的超龄生。想被录取，只能花钱交赞助。你那点死工资，用不着读完高中，就能花光你这辈子的积蓄。”男子的声音冷漠十足。
“你知道的，和秦揽月一样，雅莉也是美国人，接受开放式教育她才有好的未来。”
“你别指望我给那个丫头花钱铺路子，那就是个无底洞。要我说，你就把她户口转回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你看看小区里的孩子不也活得好好的。”
“住口，你也是有儿女的人，你明明知道这相当于拧断了她的翅膀。”刘韶华的嘶吼有些凄厉。
感觉到耳畔的呼吸有些沉重，秦揽胜不安地侧头看了眼秦雅莉。只见她垂着头，眼睫毛的阴影打在脸上，看不清表情，安静地令人不安。
“秦修文的翅膀倒是在，可你看看最终是什么结果？”男子的声音饱含不屑。
“住口，只要我刘韶华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不管。大不了卖房子，总好过你这无情无义的伯伯。”刘韶华的声音已有些嘶哑。
“你公平点好吗？你的宝贝儿子秦修文当初移民美国，你就该想到指望不上他的。更何况他人已经没了，一了百了，以后你养老送终还得仰仗我——你这个不成器的大儿子。但要我养他的女儿，我做不到！当年我最困难的时候，他不但见死不救，反而让我认罪。这样的弟弟要来何用？”
“事到如今，没想到你仍然对此事耿耿于怀。滚，你给我滚。修文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屋内响起茶盏碎裂的声音，刘韶华声嘶力竭。
“你到底是不是我妈？永远只知道护着他，你好、好，好极了。”男子那咬牙切齿的味道隔着一扇门也能闻到。
秦跃文摔门而出，门撞在墙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廊上的声控灯骤然亮了起来，脸上厉色未退。看到儿子连连后退，惊慌无措地站在门口，狠狠地瞪了一眼。“没出息。”瞥到儿子肩头上一双平静无波的注视，微微一怔，随即冷哼了一声，下楼而去，空余一串皮鞋踏地声，染着冷酷的节奏。
刘韶华跌坐在沙发上，无声地掩面哭泣。
秦雅莉大脑有轻微地胀痛，脑海里有一帧帧陌生的画面在不断地回放：医院外被情绪激愤的人群围的水泄不通，白色的横幅上写着劣质器械，草菅人命，还我家人，血红的大字字字刺目；与眼前相同的客厅中两个年轻的男子在激烈的争吵，最终拳脚相向；庄严肃穆的审判庭，审判长严肃地敲下法槌??????
心头有股难以明述的愤懑在四处乱撞，亟待宣泄，她无意识地呐喊着：“秦跃文，你会后悔的。”青稚的嗓音在黑暗的走廊里回荡，透着几分诡异。
刘韶华吃惊地站了起来看向门外。
已走到底楼的秦跃文闻声止住了脚步，捏紧了拳头旋即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座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建筑。
马涛见老板黑着脸走出来，立刻按灭了烟头，殷勤地为他打开了后车门，大气也不敢出。不待他发话，极有眼色飞快地开车离去。每一次来过这里，老板的心情都很糟糕，这对母子关系真是令人费解。
刘韶华卧室的灯亮了一个晚上，秦揽胜辗转反侧，丧失了想要回家的冲动。
秦雅莉半夜爬起来，抹黑拿起来床头的电话机，拨出了一串了熟于心的号码。嘟嘟的电信磁音在寂静的夜一声又一声敲打着她的心，只响了两声就被人接起。“嗨，雅莉？”能知道他私人号码的人数有限，看到本地陌生来电，轻易就能猜出是谁。
“安迪斯，你好。我是耶利亚，我可以找你聊聊吗？”秦雅莉语气低落。
“随时恭候，难道你也和我一样在倒时差？”通亮的客厅中，安迪斯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调整了一下坐姿。
“我很喜欢外国语学校，可我不想奶奶为了让我上学卖房子??????我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秦雅莉回想起客厅中的争执，忍不住抽泣，合上眼皮，眼泪滚落眼眶划过脸颊落入嘴角，微咸泛苦。
听到电话那头浓重的鼻音，安迪斯起身来到窗前，拉开窗帘，俯瞰着整个学校，路灯如萤火般微弱，四下里黑压压一片，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心头微涩，明明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为什么要承担这么大的心理压力？她的父母呢？而所有的疑问在他不久后看到秦雅莉的学籍资料时，才得到了明确的答案。
“雅莉，我认为你应该相信我，我会帮你的。学校的奖励体系很优越，你很棒，我相信你的能力，就读外国语会是你最正确的选择。”
安迪斯的沉稳且温和声音轻轻地敲击着秦雅莉的耳鼓膜，有着神奇的安抚作用。
今夜无人入眠，但生活仍要继续。
刘韶华是个积极的行动派，听秦揽胜传话，不待金桀上门，便主动联系登门拜访。孙女的入学问题是目前家里的头等大事，经不起任何差池。金桀是美院的教授，还在外国语学校挂名荣誉院长，更是绘画界大师级的人物，从他手里带出的学生在业界都有很不错的建树。虽退居二线，在外国语学校仍有一定的话语权，若能得到他的认可推荐，秦雅莉入学便可十拿九稳。
三人打车到达目的地，刘韶华牵着秦雅莉的手，数落着她的瞒报病情。“好好的一个人，出去一趟就带一身伤回来。能不能让奶奶放心点？这几天不能碰水，乖乖待在家里养伤，那儿也别去，听到了没？”
秦雅莉的膝盖用透气纱布做了加强包扎，手掌的红肿基本消褪，经历过额上创伤漫长的愈合过程，这点疼痛她并没放在心上。“好的，奶奶。”
秦揽胜拎着高档的水果篮跟在后面，时不时瞅瞅秦雅莉。她昨晚回到家几乎没开过口，一个人躲在房间，连晚饭都不肯出来吃。此刻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挺不错的，相比奶奶眼底的黑青，她的自愈能力还真强。
金桀的家坐落在新区，三层高的洋房别墅宛如一座艺术展厅。无论是房间里、走廊上的装饰画框，还是墙角的雕塑品、多宝架上的小摆件，都极具美感，坊间难寻。
金桀亲自开门迎接，保姆苏妈热情地接过果篮。几人在客厅落座，客套间，徐徐道来金秦两家之间的渊源。
“刘医师，您真是太客气。当年若不是你帮我查出病因，治好了我的意向性震颤指，恐怕我的绘画生涯早就终止了。”金桀五年前出现手抖现象，辗转数家知名医院都无法根治，对于绘画艺术家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后来到市中心医院就诊，无意间认出前同事也就是秦雅莉故去的爷爷的遗孀刘韶华，以她神经外科权威的多年临床经验，确诊为小脑病变引发的上运动神经元受损而导致的震颤指，一场成功的开颅术挽救了他。
刘韶华连称不敢当。“我是医生，这都是分内事。”第一次有求于人，豁出去一张老脸，这滋味并不好受。
“雅莉的画我见过了，并非我客套。我很乐意推荐她的绘画特长，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入门学生。”金桀的高度肯定令刘韶华喜出望外，以他在画界的地位及丰富的绘画经验能得到亲自指导，无疑是莫大的幸事。
“若非老秦去得早，你们也不会???哎”纵使阅历无数，历尽沧桑，一提到秦家的家长里短，金桀也不由地感怀。
刘韶华微红了眼眶。
丈夫故去，强烈的自尊心驱使下，刘韶华拒绝丈夫就职的美院各方给予的人道主义援助，独立抚养着两个儿子，逐渐与他的同事们断了联系。
毕竟生活在一个城市，金桀多多少少总能听闻秦家的事迹：大儿子独居豪华别墅，不愿赡养孤母；天妒英才，小儿子不幸车祸身亡；小孙女身患自闭症，奶奶不离不弃。
孙辈在场，金桀不便多说。见秦揽胜并不拘束大口啃着苹果，但哈欠连天；秦雅莉端坐着，眼睛却在四周的画作上巡视。
金桀倾身为刘韶华斟了一杯，扬声唤来保姆。“苏妈，你去把拿破仑那小子叫下来。客人都来了，还在摆弄电脑，太不像话了。”
苏妈领命上楼，不一会儿带下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在四下打量的秦雅莉第一时间看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