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三国殇魏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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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卫瓘见邓忠神态自若,言语和缓,并无什么异常之状,心中才稍微安稳了下来。他将宝剑还于鞘内,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情,壮着胆子说:“邓将军请上马,我等速回成都,免得邓太尉悬念。”

在返回成都的路上,卫瓘虽然一再地告诫自己要稳住神,沉住气,免得露出破绽。可是,他一瞧手提长枪与他并马而行的邓忠.以及那五百前后护卫着他的铁骑,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不断地震颤,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定更时分,卫瓘在邓忠和五百铁骑的簇拥下,来到了成都的西门之外。只见城头上下遍燃着灯笼火把,一片通明;火光之中,邓艾全身披挂,手提长枪,在亲兵的护卫之下,立马于城门洞中,翘首张望,好似在等待着与谁进行决战。

一见到这种阵势,卫瓘的心不禁猛地紧缩成了一团,怦怦怦地狂跳不止,暗暗地叫起苦来:准是邓艾已经得到了什么消息,设计把我引诱到此处;看来,我今日是在劫难逃、必死无疑……然而,他转念又想:事到如今,我已成了邓艾的囊中物、笼中鸟。悔之已晚,怕亦无用,伸脖子要挨一刀,缩脖子也要挨一刀;与其屈辱求生而不可得,落个贪生怕死的罪名,倒不如视死如归,留下个大气凛然的美名……这么一想,他剧烈的心跳反而缓和了许多,紧张的情绪也随之镇定了下来。他抱定必死的决心,催马向前,高声问道:“邓太尉何故这般装束,如临大敌?莫非有大股山贼野寇要来攻打成都?”

邓艾见卫瓘已经安全地返回,忙把手中的长枪交给亲兵,催马迎上前来,向卫瓘拱着手说:“卫军司为何此时方归,叫艾等得好心急!”

卫瓘也拱手还礼,不冷不热地说:“瓘只不过是去湔堰观摹墨迹与碑刻,邓太尉何必如此紧张与心急?”

邓艾苦笑着说:“卫军司有所不知:湔堰乃夷羌经常出没之地。夷羌之民强悍健壮,桀骜不驯,至今尚不肯归服。我见卫军司天黑时分尚未归来,担心发生意外,故而紧张与心急。”

卫瓘手握着剑柄,瓮声瓮气地说:“邓太尉已遣邓忠将军领兵前去接应,还有何不放心,又要兴师动众,亲自出马?”

邓艾赔笑解释道:“湔堰附近之夷羌人数众多,动辄则可聚集一两千人。他们对那里之地形了如指掌,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我惟恐邓忠难以应付,故而欲亲领两千精骑前去接应。幸喜卫军司已安全返回。”

卫瓘扫了一眼邓艾,见他面无杀气,且又言之有理,紧握剑柄的手方松开,再次向邓艾拱拱手,抱歉地说:“瓘因喜爱那些墨迹与碑刻,久久观摹,留连忘返,迟迟未归,让邓太尉如此担忧。罪过,罪过!”

邓艾又苦笑了一下,有些后怕地说:“卫军司身负重任,倘若有个闪失,皆艾之过也!艾将因此而无颜去见朝中之同僚,更无法向相国交代!”

卫瓘想尽快地摆脱邓艾,好独自静心思考一下收取邓艾父子的办法,就谦恭地说:“邓太尉之深情厚义,令瓘不胜感激。然而,瓘因终日奔波,疲乏难支,欲回府歇息。明日一早,瓘过府去向邓太尉致谢!请邓太尉鉴谅!”

邓艾随和地说:“既然卫军司已安全返回,艾便放心矣。请卫军司自便。”

卫瓘几经周折与惊吓,才平安地回到了蜀郡太守府。一回到府中,他便下令关闭府门,熄灯灭火,摆出一种全府上下均已歇息的样子。而在暗地里,他却令府中所有的兵士一律不得歇息,要人披甲,马上鞍,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对府外的一切更是要严密监视,如发现行迹可疑之人,立即捉来见他。

一切部署停当之后,卫瓘退去左右,独自回味着今日的一波三折,策划着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不可否认,邓艾的举动确实曾经令他大吃一惊,然而细细想来,方明白邓艾其实并无害他之心:如果邓艾真想置他于死地,根本不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去干,而只要秘密地派遣邓忠率领二三百精骑,装扮成山贼野寇,埋伏于险要之处,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干掉……此时,他才突然发现邓艾要比钟会坦诚得多,并对其产生了一些好感。这种好感又使他对邓艾是否真有反叛之意产生了怀疑:邓艾已经年近七旬,又功成名就,叛欲何为,反欲何求?可是,好感归好感,怀疑归怀疑,那两份给司马昭的密报,已把他推到了与邓艾对立的位置。事已至此,他只有沿着那条道路继续走下去,才会有出路;否则,他就要陷于十分尴尬的境地,甚至身败名裂,永无出头之日……

对官爵的渴求和对权势的仰慕,像是一股混浊的洪水,吞没了卫瓘的良知与道德,使他决心仍旧与邓艾作对,以求能够取而代之!但如何才能化险为夷、变祸为福?这是他迫切需要解决的难题!为此,他搜肠刮肚地寻求着……

三更天的时候,卫瓘几经犹豫,终于作出了最后的抉择: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他先把自己的四名亲兵唤来,严厉地吩咐道:“汝四人立即分头去师纂、牵弘、杨欣与王颀处,就说相国有钧谕至此,让他们马上随汝等秘密前来见我!如有违令者,严惩不贷!”

四名亲兵走后,卫瓘又把一名心腹将领召到大堂,严厉地说:“汝立即挑选五十名身手矫健、武艺高强之精壮兵士,各执钢刀利剑,埋伏在大堂两侧帷幕之后,听我击掌,便马上蜂拥而出,将敢于违抗我令之人剁为肉泥!”

这名心腹将领应声退出,去作准备。卫瓘走出大堂,把其余的兵马全部召集到后院,低沉而威严地说:“汝等在此整装待发,待我一声令下,立即从后门冲出,先去成都县衙劫取邓艾父子,然后冲向城之北门,破门而出,奔回洛阳!如有畏缩不前者,立斩不饶!”

卫瓘把一切都安排就绪,才重新回到大堂,静候着陇右之军诸将的到来。在大堂的两侧,悬挂着两幅宽大的帷幕;帷幕的后面,埋伏着五十名手执钢刀利剑的精壮兵士,透露出缕缕杀气。大堂之外,八名各持刀枪的彪形大汉相对站立,排成两行,犹如守护佛堂的八大金刚……若想收取邓艾父子,首先就必须制服陇右之军的诸将;只要那几员统兵将领愿意配合,则邓艾便如鱼失水,无能为力了。所以,卫瓘就先从那些将领下手,企图以此为收取邓艾父子铺平道路。如果此计不成,他也只好铤而走险,采用突然袭击的办法,在天亮之前率领着他手下的兵马冲入邓艾的住处,把邓艾父子劫持,再强行冲出城去,逃之夭夭是成是败,今夜必须见个分晓;若是拖到天亮,便会节外生枝。即使邓艾仍无所觉察,钟会也可能故意放出风声或暴露目标,迫使邓艾以武力反抗。阴险的钟会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对此他已深有感触,岂能不防?因此,他一定要抢在邓艾和钟会以前,把事情干完;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卫瓘正提心吊胆地思索着,师纂、牵弘、杨欣和王颀,已相继来到大堂上。这些陇右之军的将领,在深更半夜被卫瓘的亲兵秘密地带到这里,心中已感到惊奇,一见眼前这种杀气腾腾的架势,又不由得吓了一跳,立即预感到今夜肯定要出事!他们一个个胆战心惊,边向卫瓘施礼,边小心翼翼地说:“末将参见卫军司!”

卫瓘用热辣辣的目光紧盯着这几员陇右之军的将领,取出魏帝的诏书和司马昭的手谕,放在几案之上,冷峻地说:“本军司今日接到了天子诏书与相国手谕,受命收取邓艾父子。故而深夜把诸位将军请来,共议此事。诸位将军虽为陇右之军将领,然皆伐蜀之功臣,与邓艾之所作所为无关。只要诸位将军遵照朝命而行,先前之封赐一切照旧,绝无更改;若有敢不遵朝命者,定要严加惩处,诛灭三族!望诸位将军慎思!”

卫瓘此言一出,牵弘、杨欣和王颀均不禁大惊失色,惊慌失措地瞧瞧几案上的诏书与司马昭的手谕,又瞅瞅冷若冰霜的卫瓘,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只有师纂心中大喜,暗自高兴。自从他在田续的怂恿挑拨下,向司马昭写了密告邓艾的书信后,一直是惶惶不可终日,如坐针毡,既担心司马昭把他的密报当成了耳旁风,不予理睬;又害怕此事被邓艾发现,对他进行严厉的报复!他度日如年,天天盼望着司马昭处置邓艾,以解他心头的恨怨,以消他内心的惧怕。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了,岂能不喜!本来,他欲当众把给司马昭写信密告邓艾一事挑明,以显示自己的远见卓识;可一看其他将领惊愕的样子,他又怕引起众怒,对自己不利。于是,他就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将幸灾乐祸的表情掩盖下去,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十分认真地说:“我等虽为邓艾之部下,但却并非其私家之将,而是大魏之臣,只能惟朝廷之命是从,岂敢因私而忘公!”

卫瓘虽然尚不知师纂密告邓艾一事,亦不甚明了其与邓艾的恩恩怨怨,更不晓得其内心的真实活动;但仅凭这番话,便是对他的最大支持。他极为赞赏地打量着师纂,很有分寸地说:“师刺史言之有理。我与诸位将军皆国之臣子,只能效忠于国家,不可因私情而废国事!我与邓艾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何以要收取其父子?皆因朝命难违也,是尽臣子之忠也。除此之外,别无所图!”

师纂见自己受到了卫瓘的赏识,心中暗自高兴,马上与卫瓘相呼应:“常言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纂虽不才,但尚知尽忠报国.乃臣子之道。纂愿谨遵朝命,听从卫军司调遣,万死不辞!”

师纂这么一说,卫瓘心中便有了底。在陇右诸将中,师纂统领的兵马最多,有了师纂的支持,事情就好办多了。他感激地望着师纂,旁敲侧击地说:“师刺史深明大义,令人敬佩!不知诸位将军意下如何?”

卫瓘与师纂一唱一和,轮番劝说,已把牵弘、杨欣和王颀逼到了一个死角里,再也无处可退,亦无法躲藏。尽管他们心里对收取邓艾持有异议,但有天子的诏书与司马昭的手谕,他们岂敢再表示怀疑?何况他们的妻子儿女均被留在洛阳作为人质,若敢不遵朝命,必定要遭灭门之灾!于是,他们只好纷纷违心地表示:“谨遵朝命!愿听从卫军司调遣!”

“如此甚好!”卫瓘见已把陇右军诸将制服,大受鼓舞,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严肃地说,“诸位将军皆为国之忠臣,令我深感欣慰!如今已近五更,时不我待,诸位将军速各归本部,严格约束本部兵马,不准乘机闹事!若发现谁所统之兵马寻衅闹事,惟谁是问!”

“遵命!”师纂、牵弘、杨欣和王颀齐声答道。

卫瓘再次扫视了一下陇右军诸将,用威胁的口气说:“我白日里名为去湔堰观摹墨迹与碑刻,而暗中却去了雒城会见钟司徒。如今,钟司徒率领着十余万大军正向成都奔来,若有敢以武力抗拒者,必遭杀身之祸,且要殃及三族!请诸位将军审时度势,好自为之!”

这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浓重的夜色好似无孔不入的墨汁,浸透了成都的大街小巷和一切建筑物,数步以外便是一团漆黑,一无所见,只有雄鸡阵阵的啼叫声,预示着黑夜即将过去,白昼就要来临。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卫瓘怀揣着魏帝的诏书,带领着百名手执利刃的精壮兵士,悄悄地走出了蜀郡太守府,在夜色的掩护下,无声无息地向着成都县衙摸去。

蜀郡太守府距离成都县衙只有一里左右,且坐落在同一条街道上,无隔无挡,道路平坦。片刻以后,卫瓘便带领着兵士到达了那里。成都县衙的大门紧闭,一片寂静。大门前悬挂的两盏灯笼,无力射透沉沉的夜色,发出两点如豆的微光。两名守门的兵士,已耐不住漫漫长夜的煎熬,困倦难忍,倚在大门两旁打瞌睡。

卫瓘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做了个手势。四名身手矫健的兵士沿着墙根蹑手蹑脚地摸上前去,还没等那两名守门的兵士清醒过来,便已被塞住了嘴巴,捆绑了起来。紧接着,又有几名兵士搭着人梯,跳墙而入,悄悄地打开了大门。卫瓘又做了个手势,百十名兵士一下子拥进了县衙,朝着大堂猛扑过去……

正在大堂上睡觉的邓艾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急忙坐起身来,大声说:“有刺客!”

邓艾一语未了,卫瓘已带领着兵士破门而人,并点亮了火把。邓忠与四名亲兵还没有来得及穿衣,就被寒光闪闪的刀剑压住了他们的脖颈。邓艾见来者并非刺客,而是军司卫瓘,惊诧地问:“卫军司何故如此?”

卫瓘正色答道:“奉天子诏书与相国钧谕,特来收取汝父子!”

邓艾闻听此言,脸色大变。声色俱厉地问:“我父子何罪之有?”

“现有天子诏书在此。”卫瓘急忙从怀中取出诏书,高声朗读道:

……邓艾自入成都以来,居功自傲,目无朝廷,独断专行,恣意妄为,擅行封赐,招降纳叛,笼络人心,诽谤朝政,图谋不轨……特命军司卫瓘、司徒钟会收取邓艾父子,槛车送回洛阳。待查明真相,再作处置……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卫瓘刚读罢诏书,邓忠就不由得勃然大怒,气愤地说,“我父子二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历尽艰险,九死一生,方灭掉蜀国,荡平巴蜀!没想到竟然因功而获罪,蒙受此不白之冤!天理何在?”

那四名被刀剑压着脖子的亲兵也极为愤慨,冒着被杀的危险,异口同声地说:“天理何在?”

“事已至此,汝等休再多言!”邓艾一边慢慢地穿着衣服,一边叹息着说,“天道有常,人道无常;宦海沉浮,世事沧桑!事情不幸被老夫言中也……”

卫瓘等邓艾穿戴完毕,柔中有刚地说:“瓘乃奉朝命行事,不敢因私而废公,请邓太尉鉴谅!”

邓艾冷漠地瞟了卫瓘一眼,倒背起了双手,毫无惧色地说:“我乃一行将就木之老翁,生有何喜,死有何惧!休要多言,快动手吧!”

卫瓘向自己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便有二人走上前去,把邓艾捆绑了起来。邓忠与那四名亲兵见邓艾已经束手就擒,也没有作任何反抗,一一被捆绑了起来。

当卫瓘押着邓艾等人走出大堂时,天色已经开始变亮,几柬黎明的曙光仿佛数把锋利无比的长剑,刺破浓黑的夜空,出现在东方的天上。沉重的夜色在曙光的威逼之下。像是落潮的海水,无可奈何地逐渐后退。被黑暗吞没了一夜的成都,犹如一块被海潮淹没的巨大礁石,缓慢地显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卫瓘站在院心,遥望着东方的曙光,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心中充满了热烈的希望。他为自己的胜利感到喜悦,也为自己的决断感到自豪,更为自己辉煌的前景而欢欣鼓舞!他此次深入龙潭虎穴收取邓艾父子,一则可以向司马昭显示他的胆略与才干,为日后的步步高升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二则打碎了钟会欲置他于死地的企图,安然无恙地跳过了钟会为他设下的悬崖和深渊;三则消除了他多日以来的忧愁,去掉了他的一块心病。过去,他最为头痛的竞争对手就是邓艾与钟会;如今,经过这番较量,他觉得自己不仅有能力与所有的对手去进行竞争,而且还可以战胜他们。他要以此为契机,在击垮邓艾以后,再击败钟会,扫清他升官晋爵的障碍……

在卫瓘遥望着东方的曙光想入非非时,邓艾也对着那几缕曙光发呆。所不同的是:在卫瓘的心目中,那曙光预示着他光辉灿烂的未来,给他带来了无限的热望和遐想;而在邓艾的眼中,那曙光已变成了落日的余晖,不久便要被漫漫长夜所吞噬,给他带来的只有无比的悲伤和哀痛!此时此刻,他才深切地感受到“功高震主”的真正含义。可是,这一切都为时已晚,追悔莫及了!思念至此,两行混浊的老泪不禁夺眶而出,滚过他那皱纹纵横的面颊,挂在他那如雪如银的齐胸长须上,仿佛一串串年久变色、昏暗发黄的珍珠,在微微颤动。突然,他使劲地摇摇头,把挂在胡须上的泪珠抖落在地,仰天长叹,悲愤地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