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烈把声音压得极低,神秘地说:“我属下有数万兵马,且均肯听命于我。只要我能逃回兵营,事情就好办。不知汝能否帮我逃离此处?”
丘建摇摇头,实实在在地说:“宫中戒备森严,到处布满钟会之亲信兵士,无他之命令,任何人也休想出宫。小人人微言轻,实在无能为力,请恩公鉴谅!”
“这……”胡烈沉吟了一下,又说,“我儿胡渊勇猛异常,领兵在外,至今尚不知我之消息。汝是否可潜出宫去,向他转达我之言,让他联络各部兵马,前来营救被囚禁诸将……”
丘建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小人不敢有瞒恩公:无钟会之令,小人亦不能出宫。”
“唉一一”胡烈重重地叹了口气,哀伤地说:“如此说来,我等只有坐以待毙也!烈之一生,身经百战,杀敌无数,没有倒在沙场上,却要死在成都……”
“恩公莫要悲伤。”丘建想了想,发着狠说,“小人拼上这条性命,也要设法将恩公之言转达给少将军!请恩公多多保重,静候佳音。”
钟会实在是太困了太累了,从午时睡到酉时,尚还没有醒来,仍在做着他的皇帝梦。傍晚时分,丘建步履沉重地走进朝堂,把正在做美梦的钟会摇醒。
钟会艰难地睁开被眵目糊粘住的眼皮,吃惊地问:“莫非各部兵马出现异常举动?”
丘建回答:“各部兵马依然如故.并无任何异常举动。”
钟会又问:“难道是被囚禁诸将欲寻衅闹事?”
丘建又答:“被囚禁诸将皆规规矩矩,低头思过,并无寻衅闹事之迹象。”
“那汝为何要将我唤醒,搅扰了我之好梦!”钟会有些奇怪地瞅了丘建一眼,不悦地说。
“被囚诸将已有一日一夜水米未进,饥渴难忍。长此下去,只怕……”丘建忧心忡忡地说。
“笼中之兽,有何惧哉!”钟会气恼地说,“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并非我之本意,皆是他们咎由自取!汝告诉被囚诸将,只要他们幡然悔悟,在讨伐司马昭之檄文上署具姓名,我就可放他们回去;如若不然,休怪我不念往日之情分!”
“小人并非不知司徒之意,亦非怜悯被囚诸将,只是……”丘建小心翼翼地说,“此事来得太突然,被囚诸将皆无所准备,一时难以转变过来,故而冒犯了司徒。不过,小人以为,被囚诸将自伐蜀以来,对司徒忠心耿耿,遵令服命,才有今日之辉煌战果。司徒今后若想成就大事,仍需这些将领去冲锋陷阵,攻城掠地。万一这些将领出了事情,司徒又依靠何人去讨伐司马昭?请司徒细细思量,切莫因一时之恼怒而有误大事……”
“呃——”钟会心中怦然一动,疑惑地问:“以汝之见,我该如何是好?”
丘建谨慎地说:“司徒何不威恩并用,以威撼其志,以恩感其心,使被囚诸将既畏惧司徒之威严,又感激司徒之恩惠。畏惧司徒之威严,则他们以后再不敢有违司徒之意;感激司徒之恩德,则他们今后会心甘情愿地为司徒效力。依小人之见,司徒何不趁他们饥寒难耐之时,来个‘雪中送炭”令各部遣一人来为其将送饮食及御寒衣物,以解被囚诸将忍饥受寒之苦!被囚诸将于饥寒交迫之中得以温饱,必然要感念司徒之大恩大德,促使他们尽快悔悟。”
钟会默想了一会,不无顾虑地说:“汝方才所言虽不无道理,但只怕如此一来,宫中之秘密就将泄漏出去,在各部兵马中引起混乱。”
丘建见钟会心中已有松动,就见缝插针地说:“司徒不必多虑。小人在传令时,对外只说各部将领在此处为郭太后守灵,无法离开,让各部派遣一名亲兵为其主送些饮食衣物,以供食用。当亲兵将饮食衣物送来时,小人令他们一律不得进入宫中,所送之物由小人来传递。如此一来,既可让各部兵马知其将领之消息,以免产生风言风语,又可避免被囚诸将与其亲兵相互串通,保守住宫中之秘密,岂不是一举两得!”
丘建之言消除了钟会的疑虑,随之一股浓重的睡意又向钟会袭来。他接连打了几个哈欠,饱含着睡意地说:“我知汝素来思虑周详,办事谨慎,现就将此事托付于汝。汝要小心从事,严加监管,万不可将宫中之秘密泄漏出去!”
丘建郑重地说:“司徒放心,小人定谨慎从事,决不辜负司徒之重托!”
大概是丘建平日的所作所为足以让钟会放心,也可能是钟会确实抵挡不住那股猛烈袭来的瞌睡,他睡眼蒙咙地瞅了瞅丘建,重又倒在御座上,呼呼大睡,继续去做他的皇帝梦……
钟会做梦也不会想到,当他正在美妙的梦乡中游荡之时,丘建已利用为被囚诸将转送饮食衣物之机,在夜色的掩护下,暗中把胡烈的亲兵带入了囚禁胡烈的朝房。
胡烈深知此处之危险与此时之宝贵,所以,一见亲兵的面,就急迫地吩咐道:“此处乃狼窝虎穴,不可久留。汝回去后告诉我儿胡渊:钟会假借郭太后之名义,欲起兵反叛,并逼迫诸将在檄文上署具姓名;诸将不从,均已被钟会囚禁在蜀国旧宫中,无法脱身。现钟会又令人在宫中掘一大坑,明日要再次逼迫诸将随其反叛朝廷,如有再不从者,当场用大棒打死,埋人大坑之中。如今诸将身陷囹圄,命在旦夕,万分紧急。汝让胡渊于今晚秘密联络各部兵马,明早领兵前来攻打此处,斩杀钟会,救出诸将;如若不然,被囚诸将性命休矣!”
胡烈刚吩咐毕亲兵,丘建就来催促。胡烈的亲兵不敢久留,强忍住悲痛,随着丘建潜出宫去,返回兵营
绵绵的春雨好似一位哭得太久的女子,已经变得有气无力,不得不放慢哭泣。随着黑夜的降临,那时断时续地从天上飘洒下来的似乎已不再是雨水,而仿佛是墨汁,泼涂在成都的大街小巷和各种建筑物上,把城内染得漆黑一团,伸手难见五指。
定更以后,卫瓘强挣扎着下了卧榻,由两名亲兵搀扶着,来到大堂之上。本来就身瘦体弱的卫瓘,经过了这次翻肠倒肚的呕吐,更变得四肢瘫软,本无精力再去理事。可是,今天晚上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这是他以自己的身体为赌注,好不容易才从钟会那里赢得的一个夜晚,也是决定他与钟会成败存亡的一个夜晚。他必须利用这个来之不易的夜晚,打碎钟会的皇帝梦,独占这次伐蜀之大功;否则,他就要变为钟会的阶下囚、刀下鬼!所以,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爬起来,拼命与钟会斗上一番!
卫瓘强撑着极其虚弱的身体,正认真地思考着如何调集兵马去攻击钟会,亲兵进来禀报:“胡烈将军之子胡渊,装扮成普通兵士,前来求见。”
“胡渊……”卫瓘沉吟了一下,急迫地说,“来得正好!快请胡渊进来!”
残酷无情的战争,是最惨烈可怕的,也是最能造就人的。它就像一炉熊熊燃烧的烈焰,既可使顽石化为灰烬,也能将矿石炼成钢铁。数月之前,当胡渊跟随着父亲胡烈离家远征时,还是一个单纯幼稚、只知冲冲杀杀的毛头小子。但是,经过了这场为时并不算太长的伐蜀之战,他却仿佛走过了一段不算太短的人生历程,猛地成熟了不少,老练了不少,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大人,由一头“初生牛犊”变成了一员战将。昨晚,胡烈去蜀国朝堂为郭太后发丧之前,好像就已经模模糊糊地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之兆,把统兵之权与护军之印交给了胡渊,并一再叮咛他要谨慎行事,切莫莽撞。因此,胡烈虽然一去不返,且军中又传出了种种流言蜚语,但是,他还是谨遵父命,严格地控制着本部兵马,没有采取贸然行动,而是反反复复地考虑着可能发生的变化及应变的措施。刚才,当胡渊从为胡烈送饮食衣物的亲兵口中得知已经发生的一切和父亲的嘱托时,也没有勃然大怒,只是狠狠地跺了几下脚,呼呼地喘了一阵子粗气,然后就换上一身普通兵士的服装,独自来见卫瓘。
胡渊像个大人似的走进大堂,仿效着父亲的举动,一边向卫瓘施礼,一边沉稳地说:“小人参见卫军司!”
卫瓘自离开涪城以后,也有一个多月未曾见过胡渊了,今日一见,不禁大为惊奇,诧异地说:“真乃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数日不见,小将军竟出落得如此威风凛凛!将门出虎子,不久小将军也会如胡将军一样勇冠三军!只是小将军为何这般装束,深夜至此?”
胡渊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军中诸将昨晚去蜀国朝堂为郭太后发丧,至今尚没归来,军中已传出种种猜疑与议论。小人因此深为不安,特深夜来见卫军司……”
尽管胡渊比过去成熟多了,但与老练的卫瓘相比,仍还显得太嫩。卫瓘仅从他的神情和语气中,便已大概地猜出了他来此的原因,就诱导地说:“我身染重病,未出府门,不知军中有何猜疑与议论?小将军不必顾忌,直说无妨。”
胡渊迟疑了一下,遮遮掩掩地说:“军中纷纷传言,说是前去为郭太后发丧诸将,因与司徒见解相左,已被司徒囚禁了起来。不知卫军司可晓得此事?”
胡渊这么一说,卫瓘已完全明白了他来此的用心,进一步试探地问:“对此传言与猜疑。军中有何议论?”
话既然已经说开,胡渊也就不再躲躲闪闪了,干脆直言相告:“军中将士皆说:我等均大魏之民、中原之人,岂能叛国忘祖,久居异地,客死他乡!若有人欲如此,我等宁死不从!”
“如此说来,我无忧矣!”卫瓘见火候已到,不失时机地揭穿了钟会的秘密,“钟会自以为手握重兵,不可一世,伪造郭太后之遗诏,自领益州牧,欲举兵反叛朝廷与相国。胡将军与诸将因不肯与其同流合污,据理力争,已被其囚禁在蜀国旧宫之朝房中,危在旦夕。我为图大计,故作糊涂,用计骗过钟会,才得以脱身。现我正在抱病筹划营救被囚诸将之策。不知小将军有何良法,可救此燃眉之急?”
“家父今晚曾传言于小人……”胡渊至此才敢畅所欲言,把胡烈的话原原本本地向卫瓘重复了一遍,又斩钉截铁地说,“只要能够救出家父与被囚禁诸将,小人虽死无怨!”
“小将军虽然勇猛,但单枪匹马难以成事。”卫瓘赞赏地打量着胡渊,出谋划策地说,“小将军何不遵照胡将军之言,秘密联络各部兵马,共击钟会,事可成也。”
“小人正是为此事而来打扰卫军司。”胡渊开诚布公地说,“小人年幼资浅,恐各部兵马不肯轻易听信于我。小人此来,欲请卫军司出面,调集各部兵马共同举事。恳请卫军司莫要推辞!”说罢,跪倒在地,叩首不止。
“此乃我之职责也,义不容辞。小将军快快请起!”卫瓘思忖了片刻,命亲兵取出他的符节,毅然决然地说,“小将军可持此符节去见各部副将,令他们今晚四更天时秘密来此处议事,如有泄密者、不到者,一律以叛逆罪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