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眼里,最美丽的那个阿姨叫金香,我们都称呼她金香阿姨。
金香阿姨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生,父母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老实巴交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由于家里贫穷,金香阿姨也没有上学的机会,只上了一段时间的扫盲班。按照一般人的水平来说,金香阿姨应该只是些许认识几个字。但实际接触下来,却发现金香阿姨懂得很多,也写得一手好字,根本不像只有扫盲班的水平。
有些人就是这样,只要有一点光照进来,就生根发芽茁壮成长。金香阿姨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成长起来,成为了一名生意人。尽管她的起步,只是在村里开了一间小小的小卖部,赚的钱刚好够生活开销,早晚还需要到田里去做一些农活,但是,她的人生慢慢的和其他农妇不一样起来。
我们每次见到她,都惊讶于她的干净和整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衣服干干净净服服帖帖,双手洗得白白净净指甲缝里无一丝黑泥,脸上光滑细腻皮肤透亮……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位农妇,倒像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夫人。
她开的小店,没有名字,是一栋独立的小房子。房子外面是灰扑扑的水泥,房顶是深红色的瓦片,在灰扑扑的水泥上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人们来店里买东西的时候,就趴在这个四四方方的洞上,通过眼神挑选里面的东西和手指指向挑选东西。金香阿姨也通过着个四四方方的小洞,把东西递出来,把钱收进去。
只要店开着,金香阿姨就坐在店里,侧对着这个洞,让外面的人看见她,但又不是看见全部。好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金香阿姨显得越发美丽了。
金香阿姨几乎不转头向外看,除非是有人叫她,她才转头。因为没有生意的时候,金香阿姨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她喜欢自己制作衣服、袜子、鞋子,而且手很巧,一年四季的都会做。她的手艺和惠姨的不相伯仲,两人时常交流心得,做出来的衣服也各有千秋。惠姨的衣服偏古典风,金香阿姨的衣服偏现代简约风。
金香阿姨最喜欢一面做衣服,一面听录音机。她有一台大大的收录两用机,可以收听广播电台,也可以放磁带。不知道她从哪里淘来的这么多与众不同的磁带,总是好听的歌曲与好听的故事搭配着来,让路过的人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驻足聆听许久,直到听到故事的结局。
有一次,我和海蓉经过,金香阿姨正好在放一个爱情故事,里面穿插着一些歌曲。那是我们第一次接触到爱情和爱情的表达方式,以及悲剧的爱情故事。
记得当时是黄昏,我们放学归来,路过金香阿姨的小店,正好听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水仙,请不要离开我!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现在看来是一句老套的爱情表白,但在当时可是大胆又直接的。我们不自觉就被吸引过去,趴在方洞上听起来。
接下来是歌曲,歌曲完了之后,磁带的一面也放完了,自动停止播放了。我们意犹未尽,趴着不动,还想听下文。金香阿姨要去做晚饭,看到我们这么有兴致,便说:“我继续放给你们听,如果有人来买东西,你们喊我,我在厨房做饭。”
“嗯,金香阿姨,你放心吧,我们会帮你看好的。”我和海蓉异口同声地保证。
金香阿姨把磁带从录音机里拿出来,翻了个面,又放进去,按下播放键,我们又可以继续听故事。故事是一个爱情悲剧,讲一个富家公子爱上了一个贫家女,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富家公子抗争不过母亲,最后一对深爱的恋人忍痛分手。当时觉得那个母亲好过分啊,那对恋人好可怜好无奈。长大后才明白,那个富家公子好没有能力,即使他们勉强在一起,也不会幸福,还不如就此相忘于江湖。
金香阿姨的小店,随着另一个小店的崛起而濒临倒闭。在我们以为她要关掉小店,继续去种田的时候,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让了小店,离开了我们得小村子。后来才知道,金香阿姨的男人得了酿酒秘方,他们举家迁去做酿酒生意了。金香阿姨从小店西施转变为沽酒西施,然后她就一直酿酒卖酒。
很多年后,偶然在镇上遇见她,金香阿姨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我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她。时光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我那句“金香阿姨”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不用拘谨,我还是你的金香阿姨啊!难得遇见,到我家里去坐坐吧。”金香阿姨似乎看见了我的拘谨,淡淡地笑着,把手里的遮阳伞往我这边挪了挪。
“会不会不太方便?”我问。
“没有不方便,我难得遇见小友,聚一聚又何妨?”金香阿姨亲切地挽着我的手,让我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我们走了几步,转个弯,风中飘来淡淡的酒香。
“闻到酒香了吧?寻着香味最浓的那家就是。”金香阿姨的话语里带了一丝自豪。
我们走到香味最浓的一家院子门前停下脚步,金香阿姨掏出钥匙,打开院门。满院褐色的酒缸,带来浓烈的酒香,仿若闻一下就醉了。
我们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两棵梧桐树下,梧桐高大,枝繁叶茂,几乎盖住了整个院子。金香阿姨话不多,我的话也不多,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慢慢得知,金香阿姨的老公前两年去世了,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她一个人守着这个传统的手工酿酒作坊,慢慢地等待时光老去。她说她实在太爱酿酒了,太爱这满院的酒香,太爱别人喜欢她的酒,太爱这两株梧桐,太爱这宁静的小镇生活……
渐渐地,我似乎明白了金香阿姨为何一直这么美,一直这么年轻,一直这么淡定……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平凡,愉悦得了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