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周离开李家后,径直回到居住的驿馆。天色已经渐渐开始晚了下来,毕竟马周前往见李贤时,时间已经不早了,在李家耽搁了一些时间,返回居住的地点又耽搁了一点时间,等到如今,距离傍晚已经很近。
马周重新收拾了一番,便静静等待着。对马周来说,等待并不漫长,他看着书,不觉时间流逝。当敲门声响起,侍从进入禀报说迎接马周的马车到了。
马周起身出了居住的驿馆,登上马车,往皇城去。
进入皇城后,马周径直进入大殿。今日的马周,是宴会上的主角,所以坐在左侧首位,和他的官职无关,仅仅因为马周是杜启的使臣。
仅此一事,马周就能位列最前方。马周落座后,目光落在他的正对面,赫然是长孙无忌。马周在长安时,是见过长孙无忌的,他认识长孙无忌,不过长孙无忌当时不认识他。
马周看到长孙无忌以一种敌视的眼神盯着他,马周却是淡然一笑。
对马周来说,他根本不在乎。
即便长孙无忌再怎么发怒,也得让儿子长孙冲到西域去做人质。
马周扫了眼大殿中。
如今陆续有官员进入,一个个官员汇聚,都是大唐的中流砥柱,都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存在。换做以往,马周看到这大殿中的衮衮诸公,甭管是什么品阶的,即便如他岳父李贤那样从五品的官员,对马周来说都是极为遥远的,都是马周需要仰望的对象。
今日却不一样,甭管是什么爵位的,甭管是什么身份,除了皇帝之外,马周一个都不怵,泰然端坐着等李世民的抵达。
大殿右侧的末尾, 李贤落座。
毕竟李贤只是礼部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官员,礼部本身又不是什么油水充足的衙门,是清水衙门,所以李贤在最后面。恰恰在李贤的位置,看到了马周。其实看到马周的一瞬间,李贤脑子里面是懵了的。
怎么回事?
马周怎么跑到最前面去。
要知道,先前下午时,李贤才和马周发生冲突,李贤是各种瞧不起马周。可如今,马周却是跑到最前面去。
李贤来参加今日的宴会,是礼部尚书通知的,具体是什么事情,实际上李贤根本不知道,也没有去询问,所以李贤眼下是懵了的,不明所以。
李贤刚准备询问时,他身旁一人开口道:“李兄,我看最前面的人很像是你的女婿马周啊!当日我在你府上,我们聊天时,马周曾经来拜访。只是当时的马周,颇为落魄,没有官职在身上。虽说今天他衣着华丽看上去不同。可听说陛下设宴,就是要为马周接风洗尘。尤其马周不知怎么的,竟然是平西王杜启的使臣。”
此人名叫祝友。
也是在礼部认识,和李贤一样,都是礼部郎中。
祝友的话语中,更是有浓浓的欣羡。他脸上挂着笑容,道:“李兄啊,我知道你有些瞧不上马周,认为他被不配迎娶你的女儿。可你看马周现在,极为不简单。你有了这个女婿,对你帮助是巨大的。”
李贤面颊轻微的抽搐。
这一刻,李贤无比尴尬,因为他曾喝骂马周,认为马周这辈子都不可能出人头地。如今一见到马周,马周却已经是大变样。
李贤没有说话,因为觉得尴尬。
“陛下驾到!”
就在此时,大殿门口忽然有声音传来。伴随着唐真的声音,李世民身着龙袍衮服,迈步进入。今日的李世民,一派俨然气度,端的是威严赫赫。
李世民进入时,目光微不可查的扫了眼末尾的李贤。短短时间,李世民已经知道了马周的底细。既然要设宴为马周接风洗尘,对于马周的情况,李世民自是要安排人打探的。
从马周的出生地,到马周的生平,以及马周随王绩离开,一应的全部消息,李世民都已经是清清楚楚。在这一前提下,李世民才好运作。
李世民进入主位落座,朝中文武百官齐齐向李世民行礼。
马周只是微微躬身行礼,他如今代表的是杜启,自然不能丢了颜面。
李世民让众人落座,脸上神情透着一抹笑容,正色道:“今天晚上,朕设宴为马周接风洗尘。马周其人,是平西王杜启的使臣,特地来递交杜启的国书。杜启在西域立国号为夏,称夏王,且尊奉大唐为宗主国。”
这一消息,其实早就传开了。
许多人都知道的。
朝中的官员,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的。
李世民继续道:“马周其人才学出众,很是不错。来,我们敬马周一杯。”
说着话,李世民举杯遥敬马周。
其余人跟着如此。
所有人都是遥敬马周,只是李贤在举杯的时候,心中却酸溜溜的。他这辈子都在礼部做事,靠着谨小慎微,最终成了礼部郎中,成了一个从五品的官员,这已经穷尽了李贤的本事。即便如此,李贤从未单独被李世民接见,更别说享受马周的待遇,由李世民单独设宴为马周接风洗尘。
这一刻的李贤,更是有些后悔。
下午和马周见面,他各种瞧不起马周。可眼前的马周,却是如此的光彩夺目,熠熠生辉。这样的马周,着实让李贤心中后悔。
马周举杯饮下一杯酒,道:“陛下设宴,为马周接风洗尘,马周感激不尽。不过陛下说我才学出众,却是有些抬举马周了。相比于夏王,我这点微末才智,不值一提。”
“想当年,夏王年纪轻轻,便追随陛下,助陛下平定天下乱贼,更是使得陛下无后顾之忧。相比于夏王,马周真是汗颜啊!”
此番话一出,许多人变色。
尤其长孙无忌,内心更是愤怒。因为西域一战后,他的儿子得去西域,要落在杜启的手中成为人质,情况很不好。
长孙无忌哼了声道:“不过时势造英雄而已,说聪明,其实不过尔尔。”
提到杜启,长孙无忌忍不住了。长孙无忌说这番话时,却是看向对面的杜如晦。今天晚上的晚宴,杜如晦也是参加的。按理说杜如晦辞官,可李世民不准,而且这一宴会,也是把杜如晦邀请到了的。
不过杜如晦却是自顾饮酒,一杯酒下肚,又像是老僧入定。
没有任何的变化。
仿佛周遭的环境,和杜如晦无关一样。
马周注意到了杜如晦,他内心思考着如何安置杜如晦的事情,让杜如晦去西域,杜如晦肯定是不愿意的。可留着杜如晦在长安,他也看出了杜如晦的不得志,或者说并非不得志,只是杜如晦夹在中间很为难。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皇帝。
马周心中琢磨着,这事情等回到了西域,还得向杜启禀报。
马周心思转动,已经站起身。他目光落在长孙无忌的身上,论及身份,他自是比不得长孙无忌的,可涉及到杜启的事情,马周可不惧长孙无忌。尤其是当着大唐的衮衮诸公,马周正是要借此机会,给杜启扬名。
让人知道杜启。
让人惧怕杜启。
这是马周作为使臣的责任。
马周笑吟吟道:“齐国公此言差矣。”
齐国公,是长孙无忌的爵位。如今长孙无忌身上,已经没有职官在,就是一个散官。所以马周以齐国公称呼。
长孙无忌认为自己一张嘴,赢不了杜启,但区区一个马周,寒门出身,不足为惧,所以长孙无忌道:“马周,何出此言?”
马周开口道:“齐国公,你说是时势造英雄,我就一一阐述一番。”
“夏王在长安经商时,可有人经营专门的炒茶,可有人经营专门的炒菜酒楼,可有人经营专门的新华文轩书店和报纸?”
“没有!”
“夏王是开创者,从一无所有中,披荆斩棘走出了一条路出来。”
马周侃侃而谈,继续道:“再说对付西域的事情,李大恩在北方抵挡突厥,数次和突厥交战,却是被颉利可汗压着打,局势不稳定。甚至于,李大恩还向朝廷求助,希望朝廷抵挡突厥,事实上,朝廷没有办法,才有夏王出使突厥。”
“夏王出使突厥后,在雁门关设伏,借助李大恩的兵力一鼓作气,覆灭近十万突厥军队,使得突厥元气大伤。”
“在夏王之前,可有人能谋划?”
“没有夏王,其他人能完成吗?”
马周眼神锐利,一番话更是有理有据,即便长孙无忌听到了,也是皱起眉头。因为马周所列举的事情,都是无法反驳的。
杜如晦如老僧入定坐在其中,但他眼眸微微张开,脸上有着一抹笑意。因为马周提及的事情,都是他儿子的功勋。
他为杜启骄傲。
作为杜启的父亲,与有荣焉。
朝中许多官员,听到马周的话,许多人心中都心思各异。李贤无疑是最为心情复杂的,因为马周和李悠回家时,那时候的马周,显得木讷,显得单纯,没有半点挥洒自如的表现。
眼前的马周,举止从容,言语不卑不亢,神采飞扬,让人折服。马周不管众人是如何考虑的,他如今只管自己的想法。
马周一抖袖袍,便道:“再说一件事情,这是我听夏王身边的人讲的。”
“昔日河北讨伐刘黑闼一战,当时,罗士信、李道玄,尽皆战死。甚至于,还有诸多的将领死在战场上。”
“可谓是损失巨大。”
“偏偏,又有隐太子李建成咄咄逼人,处处陷害掣肘陛下。以至于,陛下束手无策,处境极为艰难,为此专门送了书信给夏王,请夏王南下河北。”
“因为有夏王的谋划,才轻而易举打破洺水县,才覆灭了刘黑闼的大军。当时齐国公,以及其余的人都在,为什么没有破解当时局面。”
马周盯着长孙无忌,道:“不管当时齐国公等人,因何原因被调开,但当时你们可以暗中传信给陛下的,却没有破解僵局,是夏王去了后,才扭转乾坤。”
“远的就不说了,再说近一点的事情。”
“西突厥强横,七万之众,在夏王的面前,却是全军覆没。”
“这是时势造英雄吗?”
“不是时势造英雄,而是夏王雄才伟略,有大智慧大魄力,才能一步步的崛起,才能如此庖丁解牛一般的取胜。”
马周正色道:“反倒是齐国公,你追随陛下,虽说为陛下出谋划策。可是齐国公运筹了多少事情呢,你才是时势造英雄。若非陛下雄才伟略,是一代雄主。那么你长孙无忌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时势造英雄,说的是你。夏王这样的人,甭管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是如锥处囊中,立刻就要显现出来的。”
长孙无忌面颊抽了抽,觉得脸被打得啪啪响。他见识过杜启的一张嘴,极为厉害。而眼前的马周,也有杜启的风采。
长孙无忌道:“不管如何,杜启自立一国,更不服从陛下的命令。这样的人,都是狼子野心。若非如此,不至于直接和朝廷开战。”
“哈哈哈……”
马周闻言,却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声中,尽是不屑。
好半响后,马周停止了发笑,他盯着长孙无忌道:“西域之地,本就是无主之地。夏王以大毅力大手段开疆拓土,更何况有陛下曾经给予的允诺,只要夏王能拿下的区域,那就是夏王的封国。”
“即便如今,夏王自立一国,也上表给陛下,依旧是大唐的附属国,依旧认大唐为宗主国,可见我夏王的诚信诚心。”
“反倒是齐国公,你早些年嫉妒夏王的钱财,嫉妒夏王经营手段富可敌国。如今,又处处针对夏王。就因为朝中有你这样挑拨离间的人在,陛下和夏王之间才有了冲突。”
“若非是你长孙无忌,不至于如此的。国有佞臣,国将不国,国运必然受损。原本大唐,可谓是如日中天。如今和夏王开战,导致大唐损失颇大。”
马周说道:“这一切,就是你长孙无忌的缘故,你长孙无忌,一介佞臣。”
长孙无忌听到后,肺都要气炸了。他曾经在西域时,曾经被杜启气得吐血,虽说回到长安,身体还没有彻底恢复。尤其这段时间,他又有些身子不舒服。
如今一听到马周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即便长孙无忌的涵养不错,城府也颇为深沉。可是在当下原本因为长孙冲的事情长孙无忌内心有郁结之气,如今被马周刺激一番,情绪激动起来。
气血上涌,喉头顿时一甜。
“噗!”
一口鲜血,自长孙无忌口中吐出来,他更是眼睛一翻,直接就倒在了地上。
已然昏死过去。
这是被马周刺激后,引动了心中的郁结之气,所以昏死。
李世民看到后吓了一大跳,内心也觉得长孙无忌如今,却也太脆弱了。不过是一番话,竟然被说得吐血昏厥,实在是丢脸。
李世民当即喊来太医,让太医把长孙无忌带下去诊治。
长孙无忌立场,现场依旧静悄悄的。一个个看向马周时,眼神中更多了一丝的敬畏。因为马周单凭一张嘴,竟把长孙无忌说得吐血昏厥,实在是厉害。
李贤看到这一幕,更是后悔。
厉害!
马周厉害啊!
昔日,李贤就没有看出半点马周厉害的迹象。李贤更是憋闷,坐在末尾借酒浇愁,发泄着内心的郁结志气。不提一个个官员的想法,李世民看到马周辩驳得长孙无忌吐血,内心对马周的喜欢,已经更甚,因为马周是一个人才。
这样的人,应该为他效力。
李世民说道:“马周啊,你不愧是杜启的使臣,一张嘴厉害无比。不过马周啊,朕还是那句话,你这样的人需要一个大平台。偌大的大唐,才是你施展才华的地方。在西域这等蛮夷区域,你屈才了。”
他这是故意为之。
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他器重马周。
消息,自然传到西域去。
马周微微一笑,不急不躁的道:“陛下,下午我觐见时,就已经拒绝了您。陛下是大有为之主,有圣君气象。但对我而言,夏王才是真正的明主,不仅是因为夏王英明神武,更因为夏王对我有知遇之恩。”
顿了顿,马周说道:“我说过,如果没有夏王,就没有现在的我,陛下也不会器重我。所以这一切的根源,其实还是在于夏王。说到底,是夏王慧眼识人。”
一番话都是夸赞杜启的。
李世民听到后,面颊抽了抽,略微有些不爽。不过这样的情绪,李世民不会流露出来,他微微一笑,便继续道:“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不过朕倒是听说,你马周的岳父李贤,也是在朝中任职,担任礼部郎中,李贤其人做事谨慎尽责,很是不错。这样的人,不能埋没了。李贤,拔擢为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正四品,是礼部的二把手,协助礼部尚书处理政务。如果礼部尚书空缺,就是礼部侍郎主持礼部的事务。
李世民的安排,纯属因为马周,才提拔了李贤。恰恰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李贤的内心,更是五味杂陈。
他一直瞧不起马周,最终因为马周得到了升迁,有了如今的身份。李贤却立刻起身,躬身向李世民道谢,然后又落座。
马周看都没看李贤一眼,微笑道:“陛下提拔官员,是陛下提拔的事情,无关乎和我李郎中有什么关系。更何况陛下请知悉,我和李郎中之间虽说有关系,实际上李郎中已经和贱内断绝了关系的。不仅如此,李郎中不承认我这女婿。陛下啊,从李郎中这里入手,没什么用处。”
这番话马周原本可以不说。
会帮到李贤。
问题这番话如果不说出来,消息传到西域,传到了杜启的耳中,却容易引起误会的,马周不喜欢这样,他直接说出来,因为事实就是这般。
李贤此刻,面色发苦。
他的心底深处,涌出了一个冲动,那就是向李世民请辞礼部侍郎一职,说自己不适合担任。可他又不愿意说出来,因为能成为正四品的礼部侍郎,这是他几十年都没有得到的机会。
李贤只能是坐蜡一般在大殿中。
李世民对马周和李贤的关系,自然是知道的,他也不在意。不管李贤和马周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李贤毕竟是马周的岳父,这是怎么都割舍不断的。
他嘉奖李贤,一样和马周有关系。李世民笑了笑,说道:“朕之所以提拔李贤,就是因为李贤有能力,且做事情踏实。仅此而已,没有其他的意图。”
“来,饮酒,饮酒。”
李世民端起酒樽,又再度饮酒。
马周也端起酒樽喝酒。
只是马周的酒量,并不是特别好,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即便有朝臣来敬酒,马周却是推脱了,不再大口大口饮酒,只是象征性的饮酒致意。
李世民设宴为马周接风洗尘,甚至于还有灌醉马周,想看马周笑话的想法。不过马周如此的克制,李世民没有办法,也就干脆懒得再劝酒,一场酒宴就这么结束。
朝臣,便各自离开。
马周也是往外走,马周出了大殿后,便加快了赶路的速度。他要返回居住的驿馆,然后收拾一番,明日一早启程返回西域,毕竟出使的任务,已经是完成了。
李贤出了宫,却是跟了上来。
“马周,且等一等。”
李贤快速的追了上去,脸上带着一丝的笑容。他的这个官职,是得了马周的好,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李贤自宫殿中出来时,有内侍递上了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要让他和马周搞好关系,劝说马周回到大唐任职。
这显然是皇帝的安排。
李贤连拒绝的底气都没有,即便是他和马周关系很僵。但到了这一步,李贤也只能丢下自己的自尊心和脸面,主动上前。
马周看到李贤,他心中知悉,这是李世民的把戏,意图借助李贤拉拢他。亦或者,即便是拉拢不成,也要使得他和杜启之间产生裂痕,至少让杜启怀疑他。
乃至于,让杜启不重用他。
这是马周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