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十月的日子。
汉制,以十月为一年之始,可是这并没有给董仲舒一点新岁的欢喜。
长安笼罩在一片萧瑟之下,灰色的云在天空中点缀出冷清的色调,偶尔有大雁从空中飞过,悠长的鸣唱与卖炭翁的叫声交织在一起,在驰道旁的垂柳枝头久久回旋。
回望秋日的长安,眼里已布满了惆怅。董仲舒站在十字路口抬眼眺望,驰道像一条金色的锦带,伸向远方。
他有些失落,在听到皇上诏令天下举贤,并且要亲自策问的消息后,他十分振奋,以为报国的机会来到了。
就在月初,朝野瞩目的策问在未央宫前殿举行。贤良们云集长安,盛况空前,他们翘首期待的量才任官终于开始了。它预示着从此将诞生一个与“非功莫侯”具有同等分量的选才制度,大家都为之振奋。当黄门把皇上拟定的题目一一传递到大家手中的时候,董仲舒真正感觉生命的春天到来了。
那策问是多么精彩啊!皇上在“制”中所体现的“永惟万事之统,忧惧有缺”的虚怀若谷,表达对贤良们“精心致思,朕垂听而问焉”的求贤若渴。
皇上在策对中提及了许多问题,比如:那些先王之法到了后来为什么就无法延续下去了?三代之王受命于天的象征是什么?灾异之变又是因何而起的?面对这些尖锐问题,董仲舒不仅领略到皇上的博大,更感到了终遇知音的激动。他没有丝毫犹豫,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千字的策对呈送给皇上,他自信策对很对皇帝的心思。
还没有容得上他喘息,皇上的第二道策问就下来了。皇上把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提到贤良们的面前。
皇上在策对中提到,为何同样的帝王之道,虞舜就能垂拱而治,而周文王却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呢?为什么同样的刑罚,在周代可以收到四十余年、囹圄空虚的奇效,而到了秦人那里,竟然“死者甚众,刑者相望”呢?
皇上这道策问对那些食古不化者表示了明显的不满,认为他们虽然言世务却不能解决现实问题;虽然稽古溯源,却都是些无用的东西。皇上要贤良们只管“明悉指略,切磋究之”。
这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是皇上要贤良们不必畏惧那些居于高位,惟黄老之学而是从者的态度,只管敞开心扉,直言进谏。
董仲舒受到了极大鼓舞,在第二道策对中,他不再回避现实,直言不讳地指出皇上虽效法先王“亲耕籍田,以农为先,夙寤晨兴,忧劳万民”,但百姓却没有感受到皇上的苦心,这些事情没有被百姓所理解,而他们不理解的原因就在于教育的荒疏。
董仲舒在策对中提到,不重视教育而希望得到贤者,就如同一块玉,不对它进行雕琢,却希望它光彩熠熠一样。他恳请皇上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这样就不愁天下英才不可得了。朝廷也不必把选才目光局限在官宦、富豪的子弟之中。
皇上所忧虑的廉耻混乱,贤愚混淆,正是因为不能选贤任能而造成的积弊。他认为改变这种状况,就必须实行贤能为上,量才任官,录德定位的政策。
策对递上以后,董仲舒已是大汗淋漓了,他有些后怕,担心皇上不能读懂他的良苦用心,甚至误解他的一片忠诚。
然而,当董仲舒接到第三道策问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在心底感叹皇上的圣明,因为他从皇上的策问中读出了“虚心以改”四个字。皇上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觉得他说话绕弯子,要他直指要害!
董仲舒顿时感到了自己的浅陋和狭隘。在第三篇对策中,他不但就皇上提出的问题做了回答,而且把问题集中到皇上最关心的因革损益上来,他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在这篇策对中,董仲舒还隐藏了一个别人不易察觉的秘密,就是他希望通过策对进入三公行列,虽然在文字上他一再表明自己缺乏三公的经验和才能,但他相信皇上会看出其中的意思。
但是,当任命的诏书下来后,他并没有像所期待的那样留在皇上身边,而是做了江都王相。而同时接受策问的严助、赵绾却做了京官。
董仲舒内心很清楚,随着窦婴、田蚡、赵绾等人的任命,标志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谏言已获得皇上认可。至于是什么原因让皇上将自己冷落到一边,他说不清楚,也不敢去打探。他只有打点行装,郁郁登程。临行前,他多么想借向皇上辞行的机会,把对大汉的一片赤诚悉数捧出。可皇上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是让丞相窦婴传来他的旨意,要他在江都国尽责尽力,安一方百姓。
策问带来的喜悦已经远去,而他面临的是跋山涉水。现在,御史大夫赵绾、中大夫严助在长安宣城门外十三里的轵道亭设宴为他饯行。
凭栏望去,秋日的关中平原一片萧瑟,落叶漫道,淡淡的雾霭挡住了董仲舒远眺的视线。
此去天各一方,何时才能回到长安,他一片茫然。接过赵绾的送别酒,他的心顿时碎了,话音中带了凄婉的哽咽。同是贤良,同答策问,命运却如此天壤之别,他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表达此刻的心境。
“在下此去,定不负圣命。只是家小尚在长安,还请二位关照,在下在这里先谢过二位大人了。”董仲舒说着,就拱手作揖了。
赵绾和严助慌忙上前扶起董仲舒,严助道:“董兄言重了。论起才学,严助不敢望董兄项背。赵大人身负设明堂的重任,嫂夫人和贤侄就由我照顾吧。严助只盼董兄在江都大展雄才,早日回京。”
“如此,在下就上路了。”董仲舒再拜了拜两位同僚,遂上了车驾。驭手一声鞭响,那马蹄霎时在东去路上敲出“嘚嘚嘚”的节奏声。
送走了董仲舒,赵绾和严助沉默了好一阵子,情绪才慢慢恢复过来,他们开始讨论设明堂的规划。多日来,赵绾系统地阅读了《周礼·考工记》。按照礼制,明堂是当年周天子宣明政教和举行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的场所。周朝的明堂共分为九室,一室四户八牖。凡三十六户七十牖,以茅盖顶,上圆下方,取象天法地的意思。
他据此要少府寺绘了工程图,但是皇上看了还觉不满意。一天,刘彻把他和严助召到宣室殿,言清词明地对他俩道:“汉室的明堂要体现崇儒的意图,要有大汉的气魄,展示大汉的威仪。”
根据皇上的旨意,赵绾要少府寺做了修改。最后,皇上审定的方案为上圆下方,九室八窗四闼十二重。九室法九州,八窗法八方,十二重法十二月。
狩猎前五天,刘彻亲自带着三公勘测了堂址,要求明堂建在京城南安门以东,杜门以西。刘彻当时就要督促少府寺加紧实施,要求在十月朝觐时,儒生能在这里讲授《春秋》。
现在,赵绾带着严助策马来到了未来的明堂堂址上。工匠们见两位大臣前来视察,立即打起精神。他们围着堂址转了一圈后,严助兴奋地说道:“在下大体目测了一下,堂方一百四十丈,比前朝的明堂大了不少。”
赵绾望着远处飘落的秋叶,说道:“这正是皇上的圣明之处。可这件事情要做起来,还真不容易。”
严助不以为然:“难道还有人敢于违抗圣命么?”
赵绾点了点头:“太皇太后还不知道皇上有此举动呢!她要知道了,能不干涉么?”
严助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赵绾的话。从会稽来到京城,他虽对皇上与太皇太后的关系有所耳闻,却也摸不清底细。他不像赵绾身处朝廷中枢,可这里只有他们两人,沉默又觉得不妥,于是像自说自话道:“过了年皇上就十七岁了,太皇太后大概不会过多地干涉吧?”
“你可不要小看太皇太后,先帝在世时,都对她唯命是从,何况皇上呢?最主要的是太皇太后不是一个人,在她的周围还围着一批固守黄老学说的人。不知大人注意到没有,对皇上的这次策问,有一个人一直沉默着。”
“谁?”
“万石君石奋的儿子石建。这石奋以崇尚黄老学说而颇得太皇太后的青睐,先帝做太子时,他就曾是太傅。他的四个儿子现在也都是两千石的秩禄,故而他有万石君之称。他们不甘心被排除在中枢之外,必然要找太皇太后的。”
严助倒吸一口冷气:“大人这样一说,在下倒真有了印象。记得那天在司马门外,他就曾放言,说先帝遵循的纲纪要丢了。原来他……”
“所以!明堂一事必得有分量的人来主持。这次皇上狩猎回来,我就要奏明皇上,请我的老师申公出山,只有他才能与万石君抗礼。”
“只是不知道大人的这位老师春秋几何?”
“与石奋相差无几。”
“哦!令师春秋已高。皇上眼下可是看重年轻人。”
赵绾道:“话虽如此说,可没有他出面,恐怕无人能与石奋抗衡。”
“也是!我们都太年轻,分量不够。”
长安这地方,有着许多解释不清的机缘。正当赵绾他们议论着石奋父子时,就见东边过来一辆马车,车上的人竟是石建。
虽然是各怀心思,但在这种场合,同僚们总是彬彬有礼地掩盖着内心世界。相互问候后,石建绕着明堂的堂址转了一圈,然后回到他们说话的地方,似乎很意外地问道:“烦劳两位大人赐教,这里是在干什么呢?”
“难道大人不知,这是奉诏选下的明堂堂址啊!”严助直言道,他认为皇上在朝堂上决定的事情,没有必要吞吞吐吐。
赵绾已经听出来了,石建这是明知故问。他虽然信守黄老学说,但也不至于连明堂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石建点了点头,好似大悟道:“噢!是这么回事啊!恕下官浅陋无知。不过……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一直遵循黄老之说,而明堂却是儒家的礼教之所啊!”
“这……”赵绾捻着美髯正要回答。
石建抢道:“这事太皇太后知道么?”
严助惊异赵绾的预见,忙接过话茬道:“皇上会禀告太皇太后的。”
石建诡秘地笑了笑:“呵呵!是这样啊!呵呵……”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呵呵……呵呵……”石建继续笑着,一只脚早已登上了车驾,然后慢慢离去了。
两人对石建的忽然到来感到不解。
“石建在此时突然出现,总让人感到蹊跷。”
看赵绾心事重重,严助宽心道:“也许是碰巧,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但愿不要起什么风波。”赵绾望着石建的车驾越走越远,讷讷自语道。
韩嫣为刘彻精心安排的狩猎在董仲舒离开长安的第二天就成行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章城门,然后转头向南,走上了通往上林苑的驰道。数百名担任禁卫的羽林卫骑兵,分为前、中、后三队,在中尉张的率领下缓缓而行。
紧随在骑兵之后的,是数十面旌旗和多辆鼓车。震天的鼓声在离开长安城许久之后,才渐渐地平息下来,太尉田蚡的车驾就走在这支队伍的后面。
他从中大夫开始,就很少涉足军事,但今天是皇上的首次狩猎,他也不得不披上沉重的甲胄。他十分不习惯戎装裹身,却又不得不挺直身体,摆出军中统帅的架势。他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周亚夫宁愿做太尉也不愿意做丞相。
穿上这东西,实在是不堪重负!田蚡在心里想。其实,远比甲胄沉重的,还有他的心境。
这些日子他频频出入于长乐宫,本来是瞅着丞相的宝位。可是,刘彻却把丞相的职位给了窦婴,这让他心中很不平衡,为此他还找到太后发了一通脾气。王娡意外平静地听完了他的不满,又以女人的聪慧平息了他的怨愤。
王娡告诉他,说窦婴曾平定过七国之乱,又曾经做过彻儿的太傅,还是太皇太后的侄儿。更重要的,他既精通儒学,又懂军务,素来得到朝野的拥戴。而你此前只是一个中大夫,真正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就算现在做了丞相,又有几人心服呢?太尉怎么了?太尉也是位列三公的重臣,一样参与军国大事,还可以得个让贤的美名,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话说到这个分上,他只有听从太后的劝告,但是他一刻也没有放松对丞相一职的觊觎。他认为窦婴太刚直了,直了就容易折断。想到这,田蚡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
“禀太尉,前面就要进入上林苑了!”张勒住马头站在田蚡的车外大声说道。
“速去禀告皇上!”
“诺!”
窦婴今天享受到了回京以来的最高待遇,他以“骖乘”的身份与刘彻坐在一起,而韩嫣则以护驾的身份骑马跟在车旁。
“丞相对前日的策问如何看呢?”
“皇上圣明,前日的策问,聚天下英才于京都,凝贤良智慧于朝纲,此乃我大汉中兴之举!臣只是不解,皇上既然以董仲舒最为杰出,为何不留他在京城,以备大用?而那个略逊一筹的严助,反倒被擢升为中大夫呢?还有赵绾,怎么做了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
刘彻犀利的目光朝车外望了望道:“朕至今仍然以为,在策问中,董仲舒以理论深刻,言辞严谨,思虑缜密而居于贤良之首。特别是他提出的‘春秋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的策对,不但与卫绾的谏言相契,而且切中了我朝时弊。”
窦婴很吃惊,策问过去了这么久,皇上对那些洋洋洒洒的文字却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
刘彻顿了顿,把重点转移到对董仲舒的任用上来:“可丞相没有看出他的书生气么?他竟要朕以古准今。按他的说法,凡是失于古之道者,就是违背了天理。这不是要朕对旧制不能有任何的变革么?这样的书生,只能用其策而不能用其人。朕之所以要他做江都相,就是要他到郡国去历练历练,好让他少些书生气。”
“那么严助和赵绾呢?”
“他们就不同了。他们策对虽不及董仲舒,但却懂得经世致用的道理。他们能够从朕最关心的现实切入。譬如赵绾,他策对中所言的设明堂和皇帝独立主政的议论,都是朕眼下思考的问题。他作为御史大夫,一定能够辅助朕推进尊儒的。”
“皇上圣明!”刘彻的一番话说得窦婴心底豁然,倒不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层,而是这种思虑出自这位少年天子之口,他的目光中就禁不住闪耀着由衷的钦佩。
是啊!皇上是到了应该独立处理国政的时候了。想起回京后与太皇太后的一番谈话,窦婴更感到丞相责任的重大。朝廷再也不能循着“无为”的老路走下去了,如果再不通变,迟早要成为匈奴口中的羔羊。窦婴在心中默默地念道,姑母!侄儿这回又要让您失望了。
有马蹄声自远及近,原来是张向御辇跑过来了。
“皇上,前面就是上林苑,请皇上换乘坐骑。”
刘彻与窦婴刚刚下车,便见陪同狩猎的文武大臣在田蚡的率领下,前来迎接。
太仆寺早已备好两匹战马,等待在这里。
韩嫣上前奏道:“请皇上选马。”
刘彻仔细地打量了两匹坐骑。左边的一匹为铁青色,身体虽然略显瘦削,但胸部却十分的宽阔,特别是那浓密的马鬃伴随着高高扬起的马头飘扬,时不时地发出震撼的长啸;右边的一匹为棕红色,在秋日的阳光下,毛色闪闪发光,恰似燃烧的火焰,这马四腿修长,两耳高耸,目光炯炯,性格却是十分的骚动,还带着“啾啾”的低鸣。
看见刘彻过来,它表现出格外的亢奋,顿时前蹄腾空,叫声划过长空。韩嫣大惊,紧紧地拉住手中的缰绳,生怕它伤了刘彻。
刘彻向身边的窦婴问道:“丞相要选哪匹呢?”
窦婴今日一身黑色盔甲,衬紫色的战袍,内外都透着大将军的气息。而刘彻却是一身金色的盔甲,红色的战袍,鱼鳞状的甲片在秋日的照耀下显出闪闪的光芒。按这身装束,乘红马最是般配,但是当窦婴从走近两匹战马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就选择了红马。
就当他要从韩嫣手中接过马缰时,却被刘彻拦住了:“丞相年纪不小了,还是让朕骑这匹吧!朕看见了,这马与朕有缘!”
“皇上,万万不可。万一……”窦婴揪着马缰不放。
田蚡和韩嫣也都在一旁帮腔,不让刘彻骑这匹红马。韩嫣还紧勒马头道:“皇上若是担心丞相,就让臣先骑罢了,皇上万万不可……”
刘彻见众人相劝,平日的倔劲就来了,他挥动马鞭朝交织着众人之手的马缰狠狠抽去,大家见状,立时松开了。刘彻趁机抓住马缰,“嗖”地登上马背。待大臣们惊呼“小心”的时候,他已蹿出一箭之地。
窦婴和田蚡见状,一边飞身上马,一边向着警跸和羽林卫们高呼,韩嫣、包桑、张等不敢有丝毫的滞慢,紧紧追随着丞相和太尉。
但见云天之下,战马齐鸣,蹄声如涛,犬吠鹰啼。没用一刻,大家就到了苑林深处的“众鹿观”,此刻水衡都尉已早早地带了护苑的羽林卫在那里恭候了。
韩嫣上前询问狩猎的筹备情况,水衡都尉称已经将“众鹿观”中的数百只鹿散放于林中,只是老虎凶猛,怕伤了皇上,“虎圈观”没有开放。
韩嫣道:“虎为兽中之王,若不为狩猎对象,只怕皇上不能尽兴。”
但是,水衡都尉还是怕老虎伤了皇上。于是两人商定,只放一头猛虎出来驱赶群鹿。
这一切刘彻全然不知,君臣人等持弓立马,隐蔽在障碍物之后。忽然大家听见远处灌木丛中传来飒飒风声,刘彻举目望去,隐约看见一头斑斓猛虎正紧紧追着鹿群不放。
那猛虎先一天晚上就断了喂食,此刻正饥肠辘辘,见了猎物,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这情景让刘彻热血沸腾,他两腿一夹马腹,便腾龙般地上了高坡。
那老虎受了惊吓,放下猎物,怒吼一声,朝着狩猎的队伍扑来。窦婴、田蚡、韩嫣以及警跸们顿时神色紧张起来,急忙向刘彻靠拢,在他前面构成一道防线,形成了人虎对峙。
田蚡悄悄回头偷看,却发现刘彻没有丝毫惧色,只见他神色镇定地从身后的箭壶中抽出一支银羽,拉满强弓,只听“嗖”的一声,那箭就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入了虎口。
箭中咽喉,老虎疼痛难忍,腾空而起,向大家发起了疯狂的攻击,众人不失时机地放出猎犬,向老虎发动攻击;韩嫣正待发箭,却见刘彻手中第二支箭已离弦,直入老虎的腹部。连中两箭的老虎终于丧失了力量而重重地摔在地上,不一会就气绝身亡了。猎犬们围着老虎的尸体,“汪汪”的叫个不停,是亢奋,也是邀功。
在沉寂了片刻后,大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窦婴和田蚡来到刘彻面前,几乎同时把充满着钦敬的话语献给了刘彻。
“皇上好力道!”
“皇上好箭法!”
刘彻来到坡下,用靴尖踢了踢从口腔中淌出殷红的血的老虎,抬头问窦婴和田蚡道:“二卿可知朕这会儿想到了什么?”
“请皇上明示!”
“朕想到了六年前第一次听说李广将军暮中射虎的故事。从那时起,朕日夜都想有朝一日到草原上去狩猎。”
刘彻的话让窦婴心中顿起波澜,回想皇上刚才射虎时的张力,再听听皇上心迹的袒露,他知道这位天子平日里一定把匈奴单于做了习武的靶子。
窦婴正想着,又听到刘彻感慨道:“这是一个强者存、弱者亡的天下。禽兽如此,人何尝不是如此呢?朕记得山东六国曾谓嬴秦为虎狼之国,乃在强秦据关中之险,虎视六国。国之不强,必成弱肉,国亡土失,前车可鉴。太尉……”
“臣在!”
“朕命你在羽林卫中挑选精壮英才,组成骑射营,每日加强奔袭骑射训练,以备御敌之用。”
“诺!”
当晚,刘彻留宿苑中长杨宫——这长杨宫因周围遍种杨树而得名。水衡都尉以狩猎的野味为主,为刘彻准备了丰盛的晚宴。饭后,水衡都尉悄悄地找到韩嫣,问是否挑选苑中美女陪伴皇上。
韩嫣不耐烦道:“你难道不怕皇后要了你的命?你那心思我知道,本官会相机向皇上引荐你的。再说,你的那位故人赵绾,现今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炙手可热,你还愁什么呢?”水衡都尉听了之后满意而去。
韩嫣回到长杨宫,就见包桑急忙从宫中出来。他上前悄悄地拉住包桑问道:“皇上安歇了没有?”
“大人久在皇上身边,难道不知道皇上的脾气?这会儿奏章摆满了案头,皇上正在认真地看呢?这不,还要咱家去请丞相和太尉到殿中议事呢!”包桑说完便匆匆而去。
韩嫣进到殿中,只见刘彻正全神贯注地批阅着奏章。灯光太暗,刘彻看得很吃力。韩嫣上前拨亮了灯光,又狠狠地瞪了一眼伺候在身边的黄门道:“伤了皇上的眼睛,你等想找死吗?”
刘彻听见说话,抬起头来见到了韩嫣,问道:“韩卿这会儿到哪里去了?”
“臣刚才到水衡都尉处安排明日的猎程去了。”
刘彻指着案上的竹简道:“这个赵绾,今天怎么没有来狩猎?”
说话间,窦婴和田蚡进来了。刘彻放下正在批阅的奏章,直接进入正题道:“朕今日到苑中狩猎,看这苑子甚大,草茂林深。朕欲使官婢和天下贫民资财不满五千钱者,徙置苑中养鹿。按照养鹿的数量计算,收取一定的抚鹿矢,以充国库之实。不知二卿以为如何?”
窦婴听了之后接口便道:“皇上圣明,这样既可以济贫扶弱,又可以充实国库,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田蚡也以为这样甚好。
“既是这样,那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回京以后朕就拟一道诏书,令各地推行就是。”
窦婴又道:“如今各个诸侯国广造园林,大养苑马,豪强借机侵占民田,百姓怨声载道。”
“太尉知道这些事么?”
田蚡嗫嚅着没有说话,只是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心里明白,自从王娡册封为皇后之后,田、王两家封君晋侯者甚众,这些人都有自己的苑林。但窦婴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又不便明里反对,只有装糊涂。
刘彻道:“此事朕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早有耳闻。梁王在睢阳的苑林可与朝廷媲美。诸侯王是这样,大臣们也纷纷效仿。农为国基,民为邦本。天下都造了苑林,百姓何以为生?朕以为除上林苑外,各个郡国都要废除苑林,将土地退还给百姓。”
“还有,朕这里接到不少奏章,皆言转置迎送的卫士太多。朕以为可以省去一万人,充入军中。”
听到此话,田蚡担忧道:“这样固然省了不少费用。只是这样一来,臣担心皇上的安全……”
刘彻摆了摆手道:“太尉不必多虑。京城有羽林卫,朕身边有警跸护驾,再说了,国家安危,在民心向背。卿等不闻桀纣之时,诸侯离叛,人心不再,徒有京师宿卫甚众,形同孤舟?”
刘彻望了望一直沉默的韩嫣,问道:“韩卿以为呢?”
韩嫣赶忙站起来道:“皇上圣明。自看了皇上射虎之后,臣的心情就一直没有平静。匈奴之所以屡犯我境,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是游牧部族,生活的习俗成就了匈奴人的马上功夫。所以臣以为今后要与匈奴开战,一定要建立一支可与匈奴抗衡的骑兵,而这一万人似可先做示范之用。”
“你这个主意好!这件事情就由太尉去办。”
刘彻想了想又问道:“你刚才为什么就不说话呢?”
“皇上请两位大人议事,让臣在旁恭听,已属大幸,哪里还敢放肆呢?”
时过三更,月上中天,包桑进来提醒刘彻更深夜凉,两位大臣欲起身告退,但刘彻却毫无睡意。
“我朝自立国以来,长期居中自守,对西域各国不甚了解。朕思谋已久,想选派一名使者,打通与西域各国的关系,这样既可以宣示我大汉国威,互通商贸,又可以联络他们对付匈奴,岂不两利?”
窦婴本已有了几分倦意,但是听了皇上的这番话,他不禁深受鼓舞,倦意一扫而空,由衷赞道:“皇上深谋远虑,令臣惭愧。这件事情就交给臣来办,最迟明年就可成行。”
田蚡也在一旁道:“臣可从军中挑选精壮之士护卫使臣前往。”
兴奋中的刘彻丝毫没有倦意,思绪一下子由政事跳到了文章上,说他最近读到了一篇《子虚赋》,文采激扬,诙谐有趣,只是不知道是哪位所著。
韩嫣在一旁答道:“其实,这篇文章早就在长安传诵开了。臣听说这赋乃蜀人司马相如所作。”
韩嫣这么一说,刘彻记起来了,那年在睢阳韩安国就曾对他说过此人的才华。
“为何如此人才朕却无缘一见呢?”
韩嫣道:“此人现在蜀郡,听说发生了一桩风流韵事,皇上若是想见他,宣他进京就是了。”
刘彻“哦”了一声道:“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韩嫣于是将梁王薨后,司马相如如何心灰意冷回到蜀郡;怎样在一次饮宴中,以琴声打动了蜀中美女卓文君,又是怎样遭遇了卓文君父亲卓王孙的阻拦,最后竟然携卓文君静夜私奔的故事奏与刘彻。
刘彻听罢,沉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司马相如倒是个敢作敢为的男儿。听韩卿这么一说,朕越发希望见到他。”
大家越说越兴奋,渐渐地竟然忘记时间,直到包桑再次提醒,两位大臣才起身告退。
送走两位大臣,刘彻对身边的韩嫣道:“今夜与朕合榻而卧如何?”
韩嫣道:“谢皇上,只是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彻此刻在黄门的伺候下梳洗完毕,一边上床,一边带着年轻人的戏谑道:“韩卿今日是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这么多年了,你有什么话不能对朕讲呢?”
韩嫣道:“臣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说,是因为此事关乎太后。”
“太后?太后怎么了?”刘彻已经躺下,听到事关太后,又坐了起来。
“难道皇上没有听说,您有一位皇姐流落在民间么?”
“什么?你说太后有个女儿还在乡间?”刘彻十分吃惊。
在刘彻的记忆中,王娡不仅端庄秀丽,尤其以贤德淑慧闻名。如今忽然冒出一个乡间女儿来,这岂不是说,母亲当年不是以女儿身进宫的么?
刘彻由震惊转而狂怒,“嗖”的从挂在床头的剑鞘中拔出宝剑,架在了韩嫣的脖颈上,大怒道:“大胆韩嫣!朕要杀了你!”
韩嫣望着刘彻手中寒光闪闪的剑刃,跪倒在地,扯着剑穗,按住剑柄连道:“微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让微臣把话说完,微臣就是做了陛下的剑下鬼,也不枉陛下待臣的瀚海之恩了。”
“快讲!”刘彻冷冷道。
韩嫣喘了口大气,话语就飞奔而出了:“臣以骑射小技,蒙皇上不弃,才得有今日,臣虽九死而不能报其一,又怎敢无中生有,信口雌黄,妄议宫中大事呢?实在是因为臣从太后贴身女御长那里得知,太后常常为此而夜间涕泣。臣不忍太后骨肉分离,才斗胆奏明皇上。臣知道,我朝以孝治国,必不忍见太后每日以泪洗面。”说完,韩嫣挺直了脖子,而刘彻手中的剑却落在了地上……
“母后!都是孩儿不孝啊!”刘彻朝着长安的方向呼喊,那悠长的声音在韩嫣心头久久地回响。
望着刘彻的背影,韩嫣脸上掠过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为自己又一次冒险的成功而得意。他相信,随着太后流落在民间女儿的归来,他在仕途上蹒跚不进的境况就不会太久了。
……
安陵邑在秦朝时还是咸阳城郊一个不足几百人的小村落。自从惠帝葬在这里之后,人口就急剧地膨胀了。到景帝时,它已成为一座富豪云集、拥有五万户、近十八万人的小城了。当朝太尉就是攀附他姐姐王娡从这里走进长安的,而王娡的前夫金王孙也居住在陵邑的小市里。
金王孙一想起那个趋炎附势的岳母臧儿,就气郁盈胸。当年,臧儿不就是看中金家的殷实和富足,才将王娡嫁给自己的么?可当她占卜问卦得知王娡将来前途无量、大富大贵之后,这个该杀的老妪,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毁了木已成舟的婚姻,强行地带走了她的女儿。
金王孙至今也弄不明白,臧儿到底是通过什么关节把王娡送进宫中去并且还做了妃子的。现实是,王娡不但做了妃子,而且还为刘启生下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后来,她竟然登上了皇后的宝座,现在已成了大汉的太后。不过当初,大女儿金俗却留在了金王孙的身边。
他和王娡,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咫尺天涯,他只能在叹息中追忆那些无法回去的岁月。
“那可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啊!”金王孙抿一口酒,迷醉着眼睛在心里念叨。他不能忘记新婚之夜,洞房花烛的交欢,那通体散发着的骚情不知多少次让他销魂。
“皇上怎么了?皇上怀里搂着的还不是我金王孙睡过的女人,那皇冠不就染上了绿色么?有什么光彩的呢?”可是,这话金王孙只能在心里说。
“这个骚女人,竟然做了太后。她把自己的女儿扔在了乡下,她配做太后么?”这些话,他也只能在心中发泄。
臧儿去世的时候,身处深宫的王娡一无所知,金王孙断然阻止了金俗的奔丧行孝。不久,他也怀着满腹的愤懑离开了人世。
什么大富大贵?什么前程似锦?金俗现在与普通百姓无异,她与丈夫终日都为一双儿女能平安地活在人间而劳碌奔波。
深夜,劳累了一天的丈夫与孩子在身边酣睡,金俗却要在灯下缝补着衣裳,此刻,她就不由自主地怀念起亲娘来。娘啊!您还记得女儿么?乡亲们都说我有一个身为太后的母亲,为什么母亲把这一切都忘了呢?金俗望着窗外的月光,潸然泪下……
“女儿……”王娡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她在梦中看见了女儿金俗,她怎么就长不大呢?还是在怀里吃奶的样子。
她的喊声惊动了在外间伺候的紫薇,她急忙进来掀开帷帐呼唤道:“太后!太后!您有什么不适么?”
王娡摇了摇头,伤心道:“哀家刚才在梦中看见了金俗。”
在长乐宫,只有紫薇一人知道太后的秘密。常年在深宫见不到亲人的她深深理解一位母亲对女儿的牵挂,她安慰道:“奴婢懂得太后的苦衷。”
“你睡不着,就陪哀家说说话吧!”王娡道。
“奴婢遵命!”紫薇披衣来到内室,问道:“太后为何不向皇上说说呢?”
太后叹着气摇头道:“哀家又何尝不想说呢?只是哀家担心皇上性子烈,不认他的姐姐,反倒弄巧成拙。”
多少年来,王娡背着沉重的情感负担。虽然每日锦衣玉食,但她没有一刻不想念她的女儿。先帝在世时,她几次欲说又忍。现在,她也判断不出刘彻能不能接纳金俗。
紫薇为太后掖了掖被角道:“皇上虽然年轻,可他素来倡导仁孝,又怎么能不认自己的亲姐姐呢?”
王娡以为紫薇的话很有道理,随口问道:“皇上走了多少日子了?”
“五天了!”
“哦!”王娡决计不再承受情感的折磨,等刘彻回来,她无论如何也要一吐为快——即使他不承认金俗的地位。
王娡再次入睡的时候,长安城已经沉浸在绚烂的晨曦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