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晚,县庭后大院里,一曲如泣如诉的《昭君出塞》从周瑜亮着灯烛的屋里传出,随着渐而发黄的落叶一道在院中飞舞、萦绕。卧室里,周瑜盘腿而坐,眉头微皱,默默地弹着琴。此前,他不忍心看着居巢百姓受苦,遂不以江东为念,一心一意治理居巢。如今,居巢景象大变,面貌一新,周瑜甚感欣慰。眼见得秋飞又起,鸿雁南飞,他的心自然也飞向了江东,所以有了离开此地前往江东之念。
方夏提着茶壶从外屋走进来,给他案上的陶杯里续满茶水,然后静静坐在一边,听他弹琴。
隔襞一间房中,正在床上睡觉的冬儿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顺着琴声,来到周瑜房门前叩门。
方夏起身去开了门,冬儿扑进他怀里:“哥哥!我害怕!”,说完,就嘤嘤哭了起来。
方夏轻轻打了她肩膀一下:“哎呀!你哭什么嘛!不要打搅了大人!”
屋里传来周瑜的声音:“是冬儿吗?要她进来吧!”
方夏恨恨地瞪了冬儿一眼,让她进去了。
冬儿怯怯地走到周瑜面前。
周瑜停了弹琴,亲切地对冬儿道:“冬儿!来!坐到我身边来!”
冬儿很乖地走到了周瑜身边,学着大人的样子,胆怯地席地而坐。
周瑜亲切地问:“冬儿!很害怕是不是?”
冬儿哭泣着点头。
周瑜疼爱将冬儿揽在怀里,拍拍她的头,安慰道:“冬儿!我们到了江东就好了!”
冬儿睁大清澈的含泪的眼睛:“为什么到江东就好了?”
周瑜眉宇间溢满向往,笑道:“江东没有战乱,也没有饥饿!江东还有我最好的朋友!到江东以后,你就住在我家里,每天陪着太夫人,就不会害怕了啊!”
冬儿含泪笑道:“大人!那我们明天就到江东去吧!”
“明天不行!过些天我们一定会去江东的!”周瑜点头道。然后,她起身,将冬儿也抱了起来,让她站在地上,又拉着她的手道:“走!我们到院子里走走去!”
方夏急道:“冬儿!不要打搅大人!”
周瑜没有理他,牵着冬儿的手走出门去,走到外面的小院。此际繁星灿烂,半轮金黄色的月亮静静悬在天空。偶尔一朵厚厚的云从远处的城角上方往南方飘过去。小院里有一棵樟树和一棵榆树。秋风掠过,树上的叶子发出一阵一阵的喧哗声,如唱着一曲曲忧郁萧萦的歌。偶尔一片树叶飘落,随风旋转半响,再落在地上,在地上翻动着,好象不甘心生命的消逝,又象一声声忧郁的琴声。周瑜牵着冬儿在院里缓缓走了几步,然后伫立在秋风之中,默默地凝望着江东那边的天空。此时此刻,孙郎在做什么呢?那浩荡的大江上是否也映照着这满天繁星?那金戈铁马的军营此刻可曾吹起夜息的鼓角?孙郎是否正身披银色盔甲飒爽英姿地巡营?秋风是否吹起他罩在铠甲外的红色的绣袍,使他如一株临风的玉树?
冬儿知道他在凝神默想,就乖乖地默默地拉着他的手,一声不吭。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周瑜并没有觉察。后面的方夏发现了,赶紧回屋,给他们两人拿来衣裳。周瑜给冬儿披上衣裳,令方夏把她带回房去,哄着她睡。然后,自已披上衣袍,又在院里留连了好一会,才回到卧房里。在卧房里,他又弹了一阵琴,看看已近四更,倦意也袭了上来,便和衣上床了。
迷迷糊糊睡到五更,方夏走进他的卧房,叫醒了他,说李县尉拿了个自称要找他的可疑人。
周瑜赶紧披衣下床,走到屋外一看,只见李通领几个士兵正押着一个人,借着士兵举着的火把细看,原来是李柱子。
“使君大人!卑职领人在城外巡夜,抓到这名可疑之人,自称是大人亲戚!卑职不敢擅自作主,就带了过来!”李通对周瑜禀道。
周瑜心内一阵狂喜,他想定是孙策派他送信过来了。他告诉李通说这是自已的远房亲戚,令李通接着去巡夜。李通带兵士离去了。
李柱子进了屋,拜倒在地。周瑜扶起他,高兴道:“柱子!多年没见了!你长得壮实多了!”。李柱子憨厚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札,双手递给周瑜道:“周公子!孙将军令小人送书信给你!”周瑜接过书信,令方夏引李柱子在厅堂里坐下,并给他上茶水,又要厨人给他上了酒菜,然后,自去卧房,点起灯烛,展读信函。这是孙策的亲笔。上面写着:“公瑾吾弟:江东一别,思念日深!念君安危,未敢轻动。袁术今起七路大军与操、备等战,正是吾弟东归之时,愿吾弟计划,吾等在江东接应。伯父及太夫人,亦无需为念!”
周瑜读完信,脸上舒展开笑容。他走到厅堂,高兴地对李柱子道:“我说今夜怎睡不着觉?原来是伯符有书信于我!”李柱子告诉他,昨日黄昏时,孙策将书信交给他,亲自将他送到曲阿江边。过了江,他就直奔居巢。在城门处,遇见李县尉等人查夜,就冒称自已是周县长的亲戚,李县尉就将他带了过来。
周瑜问江东孙策、太夫人等大家可都好。李柱子告诉周瑜说:大家都好!吴太夫人很想念他,大家都想念他。又说,草儿也想念他。周瑜听了心中滚动着一股热流。他问李柱子,草儿婚配没有,李柱子说没有。周瑜又问李柱子婚配没有,李柱子红着脸也说没有。周瑜就笑着问李柱子是不是喜欢草儿。李柱子红着脸说是。周瑜就揶揄说李柱子天天和草儿在一处,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有娶上草儿呢?李柱子憋了半天,费劲地解释说,草儿喜欢有英雄气的男人,嫌他是个家奴身份!周瑜眉头皱了起来,跟着笑道:“我定想法成全你们!”李柱子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周瑜笑道:“我若能返回江东,你是首功!我一定会对草儿说明的!”李柱子咧开嘴笑了。周瑜又笑道:“还有,我若回了江东,一定要孙将军带你去沙场征战一回,立个功名,封个一官半职!如此还怕羸不了草儿的心?”
李柱子脸上绽开感动的憨笑,离了座,向周瑜拜道:“如果这样!小人感谢周将军大恩大德!”
周瑜令他起来,道:“柱子!你不必多礼!”跟着又笑道:“草儿是我做家奴琴痴时的妹妹!我也素以妹妹待她!日后你要娶了她须真心待她哦!”
李柱子起身,笑道:“哪里会!如果那样,任周公子如何处置都行!”
这时,方夏给李柱子端来酒菜,李柱子就吃了一回。等吃完了,周瑜要他赶紧赶回江东。李柱子讨要回书。周瑜道:“回书带着不便!你只告诉了孙将军,说第四日五更,我出奔江东!”李柱子点头记下了。然后周瑜叫方夏给李柱子备好一匹马,将李柱子送出城。方夏将他直送到江边。江边原有巡江的军士,都是居巢的县府兵。见周瑜的书僮送客,都没有上前盘问。方夏看着李柱子上了渡船,消失碧空波影之后,回县府向周瑜复命。
周瑜又令方夏打好包袱,前往东城县去通知鲁肃速来居巢相会,三天后的五更时分,一同奔往江东。方夏得令,带二个县庭兵士,骑着快马直往东城而去。周瑜又找来县丞王德、县尉李通,告诉他们自已欲往江东投奔孙策,如他们愿意去,就带了家属族人一同去。王德、李通是周瑜提拔的心腹,不愿再事新的县长,何况江东乃富庶之地,都欣然表示愿追随周瑜投奔江东。
第三日黄昏,孙策又派李柱子过江告诉周瑜,说周叔父及周夫人已安然抵达江东。周瑜大喜,赶紧令李柱子回去告诉孙策,称明日四更之时出发。
第四天的二更时分,鲁肃带着祖母、母亲,妻儿,一百多名宗族、宾客及私养的二百多名少年侠客健儿随方夏赶到了居巢。一行人马连推带拉带了近百辆马车骡车驴车。走进城内,半个城里都听得见马嘶人叫的声响。周瑜上前参拜了鲁肃祖母与母亲,然后令王德、李通通告所有县庭的兵士、差役、椽吏、功曹和全城百姓,告诉他们说周县长将出奔江东,愿往的速带家眷往县庭门前集中,一起同行。王德令差役打着锣在全城喊叫。一时间,整个居巢城,人喧马叫,纷攘不已,象一锅快要煮沸的水一样。到了三更时分,几乎所有的县庭官吏、差役、兵士及大半的百姓都聚在了县庭门前,人如潮涌,济满了大半个街。火把点亮,照红半边天空。
周瑜见时辰已到,与鲁肃出得大门来,立在县庭大门的台阶上大声对人群道:“各位吏士同仁、父老乡亲!周瑜与江东孙策为总角之好,今日,欲与东城县长鲁肃共投江东孙策!愿走的,随我一同去,不愿走的,且留下,等候新任县长!”
阶下黑压压的人群都愕然了,跟着交头接耳地议论开来,人海中涌动着躁动的浪花。他们不明白周瑜所说是真是假,不明白周瑜为何放着好端端的县长不做,要奔往江东,有的为周瑜离去而难过,更多的则是犹豫是否该随周瑜同往。去,要离乡背井;不去,周大人一走,他们未必有好日子。
这时,站在人群前面的李通奋然走上台阶,振臂高喊道:“众位父老乡亲静一下!听我说!”
阶下黑压压的人群立时安静了。
李通张开嗓子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自周大人到本县上任以来,施恩德于我等,著信义于四乡,挽生命于垂危,我县百姓,如久旱之苗,骤逢甘霖;干涸之鱼,欣逢江河;四方境内,郡境翕然!如此官员,从古至今,哪里去寻?今日周大人要离去,对我等而言,无疑是红日不见,星月无光,四方乡邻,将再入苦海!我等何苦还要守着这穷乡避壤之处任袁氏欺凌?何不随周大人去江东寻找富贵?”
下面爆出雷鸣般的喊声:“我们愿随周大人同往江东!”
周瑜与身边的鲁肃相视笑了一下,又充满欣赏地看了一眼李通,然后对众人道:“往江东去乃是离乡背井,请各位乡亲务要思量清楚!”
黑压压的人群乱纷纷嚷起来:“我们不用想了!周大人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跟着周大人,我们就有好日子!”“周大人既要离去,我等何必还留在此处?”
周瑜笑了,对阶下人群喊:“既如此,周郎愿领诸位同奔富贵安康之乡!现在,请各扶老携幼,依序往江东而去!在江东,自有孙郎接应我们!”
说完,周瑜令李县尉率数十县庭兵为第一队,在前开路。令方夏领数十县庭兵护着鲁肃祖父、母亲及宗室,还有冬儿等为第二队,紧跟着李通前行。令王德带县庭椽吏、差役、家眷及县城百姓为第三队,随后跟上。周瑜自已与鲁肃带百多少年健儿断后,既收容掉队的百姓,又安置、接受新加入的百姓、士人。调拨完毕,李通即跨上马,领数十县庭兵或骑马或步行,举着火把,跑上前开路。其余人等依周瑜的调拨跟着往城外行去。于是,庞大的、拥挤的人群跟着缓缓往城外挪动了,大街上立时形成一条喧腾的河流和长龙,直往城门洞流去。原先被惊醒的百姓中,有的只是来看热闹的,此刻见周瑜动真格要过江东,又听了李通一番话,就赶紧回去领了家人、族人,带了行李、跟上大队人马,往城外走去。一些稍稍富有的大户及书香人家、世代官宦之家,也举家前往。也有不去的,多是家有老小不便迁移或在乡间尚有家人,不便一时取来的。还有原在县庭供职,后为周瑜整肃的人也不愿离去,他们企望周瑜离去后,再回县庭为官。
因为人多,又有车杖行李,队伍行走缓慢。走了二个时辰,才走出一小半的路。就在此时,后面一阵狼烟滚动,一队铁骑奔将过来。奔近了,隐约可见旗帜上写着一个“刘“字。
周瑜道:“定是刘勋使人追了过来!”于是要鲁肃领众人先行,他在后阻敌。
鲁肃笑道:“我领手下健儿为公瑾壮声势岂不更好?”
周瑜含笑看着他,答应了。于是两人领鲁肃手下百多健儿一字排开。
那队铁甲骑兵看着奔到眼前,约八百多人。旗下一员将,年约二十七八岁,身材壮大,脸上挂着一部络缌胡,小眼睛不时发出蛮横的目中无人的光芒,额前一条刀疤斜直划向眼角,使面目甚是狰狞。身披铁甲,手提一杆生铁枪。周瑜认得此人姓刘名偕,是庐江太守刘勋的从弟、现任庐江郡郡都尉。此人不喜读书,少时放浪乡里,常与诸泼皮无赖混在一起干偷鸡摸狗欺侮乡邻的勾当,也练了些武艺。后投奔刘勋,做了袁术将军府的侍卫。昔日袁术领兵围攻孙府、捉拿周瑜之时,他曾参与孙府大院里的混战。额上那条疤痕便是混战中留下的印记。刘勋到庐江来做官时,将他带到庐江任都尉,掌管庐江全部郡兵。
“原来是刘都尉么?周瑜今日欲往江东投孙将军!未及与太守招呼,就此拜托刘都尉转告了!”周瑜见他们奔近了,在马上拱拱手道。
“大胆周瑜!竟敢挟裹我庐江百姓叛逃江东!若速速下马,本都尉可保你不死!若不然,提你项上人头回去复命!”刘偕大声喝道。
周瑜哈哈大笑道:“人各有志!周某今日回江东,正如小溪之归大海,何苦紧紧相逼?如真要撕破脸皮,打杀起来,必有一伤!想我周瑜昔随孙讨逆将军纵横江东,只用二千人就取下了曲阿城!就你等众人,未必能拿下周某!”
刘偕冷笑:“可惜你今日并非二千精兵,乃是数千老弱之众?”
周瑜冷笑道:“正是!今日随周瑜的多是无辜百姓,你我拼杀,徒使生灵涂炭,血流遍野,非君子所为!刘都尉可否与周瑜斗阵!如蠃了周瑜,周瑜愿下马受擒;如蠃不了周瑜,就请放开大路!”
刘偕哈哈大笑:“做你妈的春梦!本都尉就是要冲着你领着的刁民大开杀戒!若不想血流遍野,就下马受擒!”
周瑜小声对身边的鲁肃道:“需得一战了!只宜速战,不宜拖延!我与你带众健儿突袭!我先击杀刘偕,你带众少年健儿威逼庐江军。刘偕死,余贼势必溃散了!”
一直严峻地看着对面的鲁肃想了想,对周瑜道:“公瑾!且试一回鲁肃的本事!如若不成,再依公瑾所言!如何?”
说完,鲁肃对身后一个少年健儿一挥手。
那个健儿赶紧手提一只盾牌,往对面跑去,走到二军阵前中间,将盾牌插入泥土之中,然后跑回来。
鲁肃手持弓箭,对刘偕手下骑兵道:“众军士听着:时下天下大乱,寿朝也危在旦夕!你等截杀我们,不会有赏;放过我们,也未必有罚,何苦相逼?更何况你等既非我对手,更非周郎对手!”
说完,鲁肃开弓如满月,一箭射去,那箭如流星一般,飞向那个立着的盾牌,只听扑嗵一声响,箭穿盾而过,盾牌上留下个洞口。
东城健儿们一齐鼓掌喝采:“好!”
周瑜惊奇地看着鲁肃:“子敬原来还有如此神力!”
鲁肃得意地笑了。
对面,刘偕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破了一个洞的盾牌。他身后的骑兵们也睁大了眼睛。
一个骑兵失声道:“真是神力啊!”
另一骑兵道:“这周郎据说与孙郎武艺不相上下,已够厉害了!如今又有这位壮士,我等岂是对手?”
又一个骑兵道:“昔日周郎和孙郎横扫江东,尚无敌手,此刻虽有百姓相随!但他身边也有数百号可以厮杀的人,未必就会输给我们!”
刘偕显然听见了这些议论,他眼里闪出一缕紧张与不安,转过身,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身后一个司马。那个司马赶紧道:“都尉大人!我等未必拼得过他们!依卑职之见,不如撤兵!”
周瑜看出了刘偕的胆怯和犹豫以及众骑兵的畏缩之态,大声道:“刘偕!不要以为周郎人少你便可以相威逼!周郎和身边壮士皆是以一敌之人!”又对刘偕身后的骑兵们大声道:“弟兄们!我周瑜横扫江东的事料你们是知道的!如识大体,便让开大路,我等后会有期!如若不然,我周瑜只好血染此剑了!”说完,刷地拔出宝剑,指向前面,剑刃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直朝四周射去。
对面的骑兵骚动了,隐约传出盔甲的颤动之声。
“好吧!撤!”刘偕见军心浮动,恨恨地瞪了周瑜一眼,对后面的司马悻悻道。然后,慌忙拔转马头,往回奔去。众骑兵一窝蜂似地也拔转马头跟上。一阵尘土飞扬,这一大队骑兵象一层厚厚的乌云一样往远处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