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目标已经确定,大家都觉得事不宜迟。管城七侯事关重大,万一被函丈组织捷足先登,那就大大不妙。
于是罗中夏、彼得和尚、颜政和十九四人先坐飞机到了温州,又坐长途车一路辗转到了丽水。而南明山就在丽水城南两公里处,北隔瓯江与城区相望。
丽水城并不大,有着典型旅游小城市的特点:满街的纪念品商店、满城的旅行社和无处不在的小商贩。他们四个刚一进城,还未来得及眺望远处的南明山,便被无数热情的当地人围住,其中以少女居多,一个个笑脸相迎,灿烂得如一朵花。
罗中夏很不习惯这种场面,有些手足无措;彼得和尚只管闭目念佛;颜政却是甘之如饴。十九见这三个男人半分用处都没有,便自己上前,把周围簇拥过来的小姑娘都喝退,拽着那三个废物七转八转,来到一处位于城中的二层小楼。
这栋小楼收拾得颇为干净整洁,外面没挂任何招牌。他们一到门口,就有一个人打开铁门,拱手迎了出来:“罗先生、颜先生、大小姐,别来无恙?”
这人生得圆滚滚的一张脸,慈眉善目,做弥陀笑,竟是魏强。
罗中夏和颜政都微微变了变脸色。这个和蔼可亲的大叔可不好对付,当日他们三人想逃出诸葛家的别墅群,正是这个魏大叔现身阻拦。亏得魏强只是阻拦他们,不曾痛下杀手,他们这才勉强逃出来。那支可以“地转山移”的水经笔,罗中夏他们至今记忆犹新。
想不到今天又碰到他了。
“这里是我们诸葛家在丽水的产业,来寻笔的人大多以此为基地。”十九介绍说,然后冲魏强笑道,“魏大叔,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魏强笑眯眯地回答:“准备得了。你们是先吃饭还是先休息一下?”
十九侧脸看了看罗中夏那坐完长途汽车的苍白脸色,便说道:“我们也累了,先歇歇吧。”
“几位请进吧,茶点也都备好了,别客气。”魏强热情地招呼四个人,丝毫看不出就在数月之前,他还与其中的三个人交过手。
罗中夏、十九和颜政不假思索,迈步走进小楼。只有彼得和尚在即将迈进去的一瞬间,却有些犹豫。
一个韦家的成员,即将踏入诸葛家的地盘。
关于这一次寻笔之旅,罗中夏没打算对诸葛家和韦家隐瞒,反正瞒也是瞒不住。不过两家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态度,却颇耐人寻味。
韦家对这个消息不闻不问,至今没有回应,似乎真如彼得和尚所说,韦庄在韦定国的领导下,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旅游小镇,彻底放弃了笔冢的事业。至于诸葛家,领头人老李得知他们要去南明山寻笔以后,十分慷慨,不仅负担了他们的路费,还提供了许多历代笔冢吏的搜寻记录,以资参考。诸葛家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希望能派两个人过去支援。名义上说是不放心十九一个人涉险,至于真实动机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彼得和尚对诸葛家的行事风格很熟悉,那是一种“礼貌而霸道”的手段,对想要得到的东西不遗余力,不择手段。管城七侯对诸葛家也很重要,可他们听到消息之后,只派了人来支援,却没表露出任何主动的兴趣,着实令人奇怪。
再联想到老李自从劝说罗中夏加入诸葛家投身复兴国学的伟大理想未果后,似乎并没有强迫的意思,这一次主动出手援助,颇有点刻意讨好的味道。
罗中夏就此事征询过彼得和尚的意见,彼得和尚只是淡淡答道:“出家之人,本无门户之见,一切随缘便是。”他话是那么说,心里却是一阵苦笑。自己也不算是韦家的人了,甚至那个“韦家”也快不存在了。
彼得和尚怔了数秒,最终还是暗诵了一声佛号,走进小楼。
诸葛家的条件不错,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个单间。大家休息了一阵,也都恢复了些精神。半小时后,魏强给每个房间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到二楼的会议室集合。
罗中夏一进会议室,就被吓了一跳。会议室活像是一个图书馆的阅览室,在桌子上堆满了各类书籍,地板上还搁着一捆捆不曾开封的包裹,在会议室的白板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南明山地图,上面插着几种颜色的小旗,俨然一副部队参谋部的气派。
魏强见人都来齐了,说:“既然大小姐你们不是来旅游的,那么关于景色的介绍我就略过不谈了。”
“嗯,只说有哪些古迹,又与哪几位古人相关。”十九言简意赅地指示道。
正如鞠式耕所说,南明山能被称为冠绝浙东的“括苍之胜”,并不在它的形胜,而在于它的人文气息。魏强介绍说南明山是文化名山,山上的云阁崖、高阳洞和石梁的崖壁上留有晋以来历朝名人、学者和书画家的珍贵题刻,文气缭绕,应该是笔灵最喜欢落脚的地方。诸葛家早将此地划为搜寻野笔的一个重点区域,不仅搜集了与之相关的大量资料,还专门设了一个落脚点。
魏强拍了拍桌子上堆积如山的资料:“这都是咱家历代以来寻访南明山的记录,大小姐你们可以慢慢参阅。”
“我×,把这些东西翻完一遍,我自己都成笔灵了。”颜政忍不住开口抱怨。罗中夏看着密密麻麻的记录,头也有些疼,像是临到期末考试前才发现有一大摞专业书要看时那种穷途末路的感觉。
十九早看出他的沮丧情绪,扬起手腕轻轻拍打罗中夏的脑袋:“喂,你打起点精神。你当管城七侯是那么好找的吗?诸葛家几百年的努力,几乎把南明山都翻找了一遍,也才搜到两支笔灵。咱们第一次来,最好别把自己想得太过幸运。”
“但是……真的要看这么多东西吗?”罗中夏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彼得和尚,后者捧起一份资料,正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他悻悻地转回头来。
魏强给他端过来一盘精致点心。罗中夏拿起一块放在嘴里,还是忧心忡忡。他受了鞠式耕这么久的国学训练,对读书不像以往那么抵触,可十几年学生经历培养起来的对读书的痛恨,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消除的。
早知道这么麻烦,他宁可拼了性命再去向点睛笔问得更详细些——可惜再想来一次,也没有那枚铜钱了。
魏强看着他食不知味地吞下点心,宽慰道:“罗先生你不必担心,老李知道你们的难处,所以特意派了一位专家来。我负责给你们做饭,那位专家就负责帮你们找资料。”
他话音刚落,一个人从会议室外推门而入,十九惊喜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扑到他怀里。
“一辉哥。”
来的正是大鼻子诸葛一辉。他身为笔通,对于各种笔灵的笔谱十分谙熟,前来从事分析工作是再合适不过了。罗中夏和颜政与他也相熟,纷纷起身来打招呼。只有彼得和尚端坐不动,仍旧一页一页看着资料。
“你在北京过得怎么样啊?怎么有点瘦了呢?”诸葛一辉摸了摸十九的头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罗中夏。罗中夏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诸葛一辉耸了耸鼻子,突然奇道:“奇怪,你似乎和上次看起来不大相同了。”
“这几个月来,中夏一直在补习文化呢!是不是有点文人气质了?”十九解释道。
诸葛一辉笑了笑,扫视一圈会议室,走到彼得和尚跟前,一拱手:“彼得大师,久仰了。”
彼得和尚缓缓把视线从资料上移开,平静地回答:“贫僧是彼得,却不是什么大师,可不要这么称呼,只叫我彼得就好。”诸葛一辉正色道:“我一直想拜会彼得禅师,今日得见,不胜荣幸。”彼得和尚微微有些诧异:“诸葛家连我这无名小卒都知道吗?”
“立誓不加笔灵,却有一身守御的功夫;不归韦庄统属,却屡为韦家立下奇功。这些事情,我们都是知道的。老李曾称赞过,说韦家难得有几个明白人,您就是其中一个啊!更何况十九说你我皆是天生的笔通,应该多亲近些的。”
诸葛一辉说得郑重其事,颜政小声嘀咕:“这么拍马屁,是不是太过了。”他也很尊重彼得和尚,但那是因为两个人臭味相投,可不是因为这些有的没的的奉承。
彼得和尚不动声色道:“能得贵家主谬赞,小僧不胜荣幸。”诸葛一辉笑道:“我临行之前,老李曾经特意卜过一卦,说您的命数在笔灵,又不在笔灵,特意让我来转告您一声。”
又是命数。
罗中夏心里起疑,莫非老李劝降自己不成,又来打彼得和尚的主意了?可是他并没有笔灵啊!彼得和尚双手合十:“谢谢挂心。有一位叫贝多芬的施主说过,要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命数什么的,小僧一向是不大在意的。”诸葛一辉点点头:“家主只让我转告,说您自会理解,我就不妄加诠释了。”
“说起来,一辉哥,你们查到褚一民的底细了吗?”十九忽然问道。
诸葛一辉面色一黯。绿天庵一战,诸葛家可以说损失最为惨重,伤亡了十几名部下,诸葛一辉和家中元老费老也身受重伤,加上诸葛长卿与诸葛淳两个叛徒,可谓名声扫地。
“自从那次之后,函丈突然偃旗息鼓,没了声息。任凭我们调动各种关系去调查,仍旧是一无所获。”
“对了,诸葛长卿呢?”
十九提到这个名字,不禁咬牙切齿。房斌老师就是被他所杀,后来被捉回诸葛家囚禁起来。若不是家规森严,她恨不得直接过去把他千刀万剐。
诸葛一辉说:“诸葛长卿还关押在家里的牢狱里,费老又审讯过他几次,审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可能只是那个组织一个外围成员,知道得不多。”
会议室内陷入暂时的沉默。诸葛一辉见大家都有些尴尬,便清了清嗓子说:“费老和老李已经派了专人去调查,我想很快就会有结果。咱们还是专心找管城七侯的好,只要七侯都掌握在咱们手里,就不怕敌人会做出什么事。”
罗中夏注意到这个诸葛一辉故意用“咱们”套近乎,心里有些想笑,他故意忽略掉这个重点,弹弹桌面道:“我听说诸葛家在南明山已经经营了几百年,反复犁了几十遍,所得的笔灵也不过几支。这一次我们该如何做,才能保证找到笔灵呢?”
诸葛一辉对此早就胸有成竹,他拍拍身旁堆积如山的资料道:“我们首先需要确定的是,究竟是管城七侯里的哪一支隐藏在南明山中。”
“连你们都不知管城七侯的身份吗?”颜政问。
诸葛一辉道:“管城七侯是笔冢主人亲封,后世只有猜测,却从没有人确知究竟是哪七支。”
“应该都是名气最大的吧?”罗中夏插嘴道,“你看那两支已经确认的笔灵——李白的青莲笔,王羲之的天台白云笔,这两个人在历史上赫赫有名啊!”
诸葛一辉摇摇头:“并非那么简单。笔冢主人遴选七侯的标准为何,没人说得清楚。比如你看李太白算七侯之内,但与之齐名的杜甫秋风笔,却没有位列其中。可见笔冢主人的想法,当真神秘莫测。”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毫无办法了?”
诸葛一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你可知这南明山因何而知名于天下?”
“总不是因为奥特曼吧?”颜政对这种明知答不上来的设问句很不耐烦。
“只因为这南明山景色天造地设,便于石刻。于是从晋代以来,历朝文人墨客多专程来此,题壁留咏,久而久之便演化成了摩崖石刻,少说也有百余处。名流题咏,丘壑生辉。有句诗言‘好借南明一片石,同垂名字照千春’,说的就是这段风流雅事。”
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藏在树林里。
笔冢主人看来也知道这个理论,才把这七侯之一藏在这片摩崖石刻之中。
只是,真的这么简单吗?
诸葛一辉道:“眼见为实,咱们现在就去南明山上观摩一番。据说七侯之间是可以互相感应的,我想罗先生如果亲身前往,或许会有些新的收获。”
罗中夏的青莲遗笔也勉强算半个管城七侯,七侯之间相互吸引,或许他亲身前往会发生些不同的事情。于是诸葛一辉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都顾不得旅途疲惫,纷纷表示早去为好。
这一天天气颇为不错,薄云半阴,凉风习习,间或有几束阳光自云层透射而入,远处山涧雾霭缭绕,正是个适合登山游玩的好天气,不至于太晒,也不会有雨多路滑之虞。
魏强留在家里看守,诸葛一辉带着罗中夏、彼得和尚、十九和颜政四人,循山门拾级而上。此时已经过了旅游旺季,游客很少,附近山路上只有他们五人。他们穿过了写着“南明山”题字的门楼之后,便到了一汪清澈的湖池,名叫明秀湖。
“南明山并不大,但是其间飞瀑、丹崖、幽洞、鱼池错落有致,自然情趣远胜别处。大家请看,明秀湖是个山湖,方圆只有三四平方公里,主要水源是一条瀑布从山壁的崖顶飞泻而下,水花四溅,宛如晴雪,所以这一条瀑布便被称为沥雪瀑。”
诸葛一辉如同一个称职的导游,一板一眼地介绍着沿途的景致,看起来这南明山的一草一木他都已然熟谙于胸了。
“诸葛先生,这些景点介绍能不能就省掉啊!”罗中夏心里有事,实在没心情听这些东西。他现在一直在想的是,这究竟是不是个圈套。
诸葛一辉正色道:“罗先生,你这便不对了。笔灵本是文人性灵,文道正途是入情入胜,与自然相互感应。这一处处景致风光,无不浸染古人的感悟,谁知哪一处与七侯有关呢?我给您介绍这些,也是有深意的。”
被他这么教训了一通,罗中夏只得悻悻缩回头。十九轻轻挽起他胳膊,小声道:“你呀,就当作旅游不就好了吗?”罗中夏被她这么一挽,心情有些激荡,想起颜政之前教过的法子,搔了搔头道:“旅游的重点不是景色,而是跟谁一起旅游吧?”
十九听了“扑哧”一笑,抿着红唇摇摇头,拖着他朝前面山路走去。颜政在身后评价道:“拙劣。”
从明秀湖往上,两侧翠竹成林,清幽恬静,夹着一道狭窄的石阶山路往山顶而去,箭状的繁茂竹叶遮挡住了两边风光,恍如置身淡雅竹园之内。但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觉竹林深处竟是条条峭壁,行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深入崎岖山间,往往令人悚然一惊。
很快众人走过了半山亭,远远可以望见丽水城。诸葛一辉说了些文人典故,罗中夏都没怎么听过,青莲笔也无甚响应,懒洋洋地躺在胸中。
过了半山亭略微一转,看到山崖香樟树林之间有一处池塘,旁边碑铭写着“印月池”三字。只见凌空横出一条粗大的碧青色石梁,跨过整个印月池,如虹似桥,长约百余米,有如一条气势万千的笔挂。为数不多的几个游客指指点点,举着相机照相。
罗中夏看到石梁之上刻有数处摩崖石刻,他能认出“半云”“悬虹”几处大字,这些字迹深入石脉,无论勾画锋回,都苍劲有力。梁下还有几方半埋的斑驳古碑。诸葛一辉道:“这一条石梁有二十处石刻,都是历代大家留下的墨迹。这七侯之事,我觉得还得着落在这些石刻之上。”
“这里便是全部摩崖石刻?”彼得和尚问。
诸葛一辉笑道:“哪能呢,南明山的摩崖石刻多集中在石梁、高阳洞和云阁崖三处,有百十来条,一路看下来得花上一天工夫。这里的石梁,只是第一处罢了。”
说罢他把罗中夏拉到印月池前,逐一解说,先从题记作者的生平说起,再品题石刻笔势。这二十处石刻,他说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方完。罗中夏开始听时尚能认真思索一番,后来逐渐提不起兴趣,亏得有禅心和前一个月修炼国学的底子在,才不至于睡着。等到诸葛一辉说完以后,他如蒙大赦,急忙对十九道:“讲得真好,咱们继续走吧。”
“你的笔灵,在这里没有什么反应吗?”十九关切地问。
“嗯,目前还没有,应该不在这一带,我想也许去其他地方转转就有收获了。”罗中夏巴不得快点离开。
他既然这么说了,别人也便不好再说什么。一行人从印月池继续朝山顶走去,一路蜿蜒攀缘,时而隐入香樟古木之间,时而登到山脊之上。前后走了两小时,累得平日里极少锻炼的罗中夏气喘吁吁,甚至连十九都不如,吃了颜政不少嘲笑。
在罗中夏体力即将全部耗尽之前,他们终于到了仁寿寺的后院。仁寿寺位于南明山中一处开阔的山崖侧,已经非常接近南明巅峰。罗中夏以为这仁寿寺一定又有一大套典故说法,不料诸葛一辉没进寺庙,而是带着他们绕过山墙,继续朝山顶走去。
大约又爬了十分钟,众人视野陡然开阔。只见四周峰峦耸峙,丹巅削壁,而眼前一条羊肠石路,两侧俱是深谷,更是险至毫巅。然而就在这毫巅方寸之地,却拔地立起一扇高逾十几米、宽六七十米的巨大石壁,有如一片巨大屏风横在峰顶,堪称神来之笔。石屏四下云雾缭绕,颇有出尘之气,远处藏青色的括苍山脉连绵拱卫,实在是个天造地设的留名之地。这里便是南明山的最高峰——云阁崖的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