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必须把所有事情都讲清楚。”罗中夏说。
“所有的事情?你可真是贪心啊……你想从哪儿问起呢?”秦宜笑意盈盈。罗中夏怔了一下,是啊,整个事情千头万绪,该从哪里问起呢?他想了想,终于开口道:
“你们和那个叫函丈什么的组织,到底是不是一伙?”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可罗中夏一问出口就后悔了。难道秦宜是傻瓜吗?她肯定不会承认啊,等于白问。
秦宜语带惊讶:“想不到,你连这个名字都查出来了,不简单嘛!”罗中夏沉着脸道:“别转移话题,快说。”
“这可有点难回答了……这么说吧,我们的目标,都是管城七侯。”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管城七侯一共只有七支,两边都想要的话,矛盾是无法调和的,也就是说两边都视彼此为敌人。这也真是讽刺,正宗的笔冢嫡系——韦家和诸葛家都没什么大动作,反而是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团体,对管城七侯如此上心。
秦宜应该没说谎话,韦势然虽然利用他们弄走了王羲之的天台白云,但并无伤人之意,和绿天庵前那些人的做事风格不太一样。
罗中夏又问了第二个问题:“这个叫函丈的组织,到底什么来头?”
秦宜歪了歪头:“首先纠正一下,函丈不是这个组织的名称,而是我们对主人的称呼。”
“为什么叫这个?”
“又读书少了不是?古时老师授徒,彼此之间座席要相隔一丈,所以函丈即是座席,乃是学生对老师的尊称。”
“起这么一个名字,口气倒不小,俨然是以众生师长而自居啊!”
“这个组织,是这两年才活跃起来的,它从韦家和诸葛家吸纳了很多笔冢吏,行事非常隐秘。它的目标特别明确,就是搜集管城七侯。可惜函丈的真身,组织内的大部分成员都没见过。有传说,他身上的笔灵,也是管城七侯之一。”
罗中夏倒吸一口凉气。如果这推测是真的,七侯已有三点五支现身,分属三方势力,局面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了。
“不过函丈似乎有某些顾虑或限制,不能肆意出手,否则以他的实力,咱们谁也别想活到现在。”秦宜道。
罗中夏“嗯”了一声,此前的几战里,函丈都是驱使一批叛变的笔冢吏来做事,自己只出手过两次——不过就这两次,一次杀死韦定邦,一次灭口褚一民,威力超凡,绝对是大魔王级的存在。
秦宜一撩头发:“我当初啊,也想加入这个组织来着,所以从韦家窃走了两支笔灵,当个投名状——韦家当年害死我爹妈,这点代价算便宜他们了——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呀!”
“他们嫌你太丑?”
秦宜瞪了罗中夏一眼:“呸!是他们要害我,拿我去炼笔。”
“什么,不是你拿郑和炼笔吗?”
“那套殉笔的法门,是函丈教我的,说可以用笔灵来夺舍肉身。我开始觉得挺好,不用再费什么心思找心意相通的笔冢吏了,就先找了支笔,拿你那同学试了一下。可后来我发现,函丈居然包藏祸心,想用一支笔灵把我也给夺舍。幸亏老娘我足够敏感,一看苗头不对,立刻偷偷转投了韦老爷子。”
秦宜说得轻描淡写,可罗中夏知道其中一定有不少惊心动魄的大战。他拥有怀素禅心,又有点睛笔,多少能看透点人心。眼前这姑娘是韦情刚的私生女,自幼无依无靠,这才有了这无所谓善恶只求生存的性子。他看向秦宜,眼神里多了点怜悯。
秦宜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倩目一转:“怎么,同情姐姐吗?要不以身相许?拿青莲笔做聘礼吧。”
罗中夏面色一红,赶紧尴尬地转移话题:“这么说,函丈自己就是殉笔吏余孽,他是打算把笔灵拿来炼制殉笔童?”
“当然啊,殉笔炼出来的笔童虽然傻乎乎的,但听话啊!我看函丈是打算把所有手下的笔灵,都搞成这样,个个服服帖帖。太没趣了,比起那些冷冰冰的殉笔童,跟着小榕妹子舒服多了。”
秦宜说到这里,亲昵地挽住小榕的手。小榕脸色有些不自然,可也没躲开。罗中夏觉得她话里有话,正待开口相问,小榕似乎听到什么,歪了歪头,淡淡道:“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我爷爷可能快撑不住了。”
她表情清冷,可语气里却带着几丝焦虑。
其实罗中夏心里还有许多关于韦势然的疑问,可如今时间有些紧迫,不容再细细询问。他心想至少证明了韦势然跟函丈不是一伙,也暂时够用了。
“哎,对了,我的同伴们呢?”罗中夏环顾左右。秦宜跷起兰花指:“他们现在大概正在被函丈的手下围攻吧?”
“你……”
“放心好了,我会去救他们,不然你也不会乖乖去救韦老爷子是不是?咱们公平交易。”
秦宜说着,身形从雾中隐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们走吧。”小榕低声道。
罗中夏很自然地牵住了少女的手,小榕并没有抽出来,任由罗中夏握着。两人朝着某一个方向走去,四下里的雾气随脚步的迈进而逐渐散去,慢慢显露周围峥嵘的山色来……
彼得和尚一口鲜血喷出,登时把本来快要溃散的木珠护罩汇聚到了一起。那些沾了血的木珠与木屑急速旋转,重新构成一圈防护,只是这防护不再泛起黄光,而是血红颜色,让人望之心悸。谁都看得出来,这一次实在是布阵之人竭尽心力拼了性命,此阵一破,布阵之人怕也是性命不保。
圈内的彼得和尚神情委顿,被十九和颜政扶住,生死不知,胸前僧袍被鲜血濡湿了一大片。苑苑站在护罩之外,默默地注视着彼得和尚,既不走开,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时另外一人从浓雾中钻出来,这人五短身材,个矮体胖,原来是使用江淹五色笔的诸葛淳。诸葛淳左右看看环境,这才走到苑苑身旁,双手拱了一拱讨好道:“大姐真是好身手,略使神通,就把这和尚弄得吐血。”苑苑身材极为高挑,把矮子诸葛淳陪衬得猥琐不堪,两人站在一起,泾渭分明。
苑苑冷冷横了诸葛淳一眼,那种冰冷让诸葛淳浑身一悚,连忙缩了缩头。苑苑不再理他,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没了镜片遮掩的双眸仍旧注视着流转的护罩,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情绪从深处被拽出来。她眉头稍皱,忽然叹息道:“若非是我,这护罩本不至于如此之强;若非是我,他也断不至于伤至如此之重。”
诸葛淳对这段话完全不得要领,只得习惯性地敷衍道:“啊,您说得极是,极是。”苑苑的伤感情绪只持续了一霎,她很快便戴上眼镜,情绪退回意识的深渊,又变回一个知性、冰冷的刚强形象,说道:“诸葛淳你刚才去哪里了,怎么不见五色笔前来助阵?”
“这个啊……雾气太大,我刚迷路了。我刚赶到,您已经干净利落地把他们解决了,真是叫人钦……”
诸葛淳话未说完,突然咕咚跪在地上,看起来像是被什么突然打击到了精神,变得垂头丧气一蹶不振。
苑苑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你贪生怕死也该有个限度。先前跟着褚一民就这副德行,如今在我手下,还是死性不改。”她抬起长腿,用鞋跟厌恶地踢了踢诸葛淳,诸葛淳身子歪斜了一下,表情呆滞,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
这时另外一个人从雾中走出来,这人体态精瘦,皮肤黝黑,完全一副嬉皮士的打扮,浑身上下都用毛笔作为装饰,扎里扎煞像是一只混杂了中西风格的刺猬,那些毛笔与适才的飞笔一模一样。他双手灵巧地同时转着两支笔,耳朵里塞着耳机,嘴里随着不知名音乐的节奏打着鼓点,一路蹦蹦跳跳走到苑苑身边。
“Hey,Men,What's up?”他过去想拍她的肩膀。
“说中文,还有,叫我Madam。”苑苑头也不回,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拍击。
“Whatever you say,Madam.”嬉皮士歪了歪头,改用生硬的普通话,“把这人用笔插死?他不团结。”
“到底怎么处罚他,自有主人定夺,你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就是。”
嬉皮士耸耸肩,没说什么,拍了拍诸葛淳的脑袋道:“对不起了,老兄。”
此时浓雾终于逐渐散去,四周的人影都清晰可见,原来在雾中围攻他们四个人的,竟不下十人之多。他们大多是面色铁青的笔童,但与普通笔童不一样的是,他们的指头全是毛笔模样,与方才飞蝗似的飞笔一般无二。这些笔童身上大部分都带有刀痕,有的甚至还缺损了手臂与大腿,都是刚才被十九斩毁的。
嬉皮士叹道:“出动了这么多笔童,有损失很不好。”他招了招手,这些笔童听到召唤,一起围聚过来。嬉皮士用手拂过它们身体,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它们竟像是蜥蜴一样重新从身体里生出手脚,焕然一新。
做完修理工作,嬉皮士一拍手,这些恢复正常的笔童走过去,把彼得和尚等四人的护罩团团围住,双手抬起,十指伸出,像是机关枪一样噗噗连续射出飞笔。这些飞笔全戳到了地面,保持着直立的姿态,一会儿工夫就在他们四个人周围筑起一道笔墙。嬉皮士又做了一个手势,笔童们停住了手。此时四人已被林立的毛笔之墙完全禁锢在当中,就像是四头被关进高大畜栏的摩弗伦山羊。
“这一次主人动员了这许多笔童,也算对他有个交代了。”苑苑松了一口气,语气突然停顿了一下,不由眉头一蹙,低声自言自语,“莫非主人知道他要来,才特意派我……”
嬉皮士满意地点了点头,环顾四周数了数人头,说道:“我这边搞定了,只还欠一把锁……呃……我们好像还少了一个人。”苑苑问:“是谁?”嬉皮士答道:“Selina还没出现。”
“你说秦宜那丫头还没出现?”苑苑眼神一凛。
“正是,按照计划,Selina把青莲笔引离以后,应该立刻返回,但是一直到现在还没动静。”
苑苑沉吟片刻:“暂且不管她了。留下一个人在这儿,其他人跟我抓俘虏。这个护罩应该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像是为了证实她说的话,血色护罩已经逐渐稀薄,转速也慢慢变缓,越来越多的木珠噼啪地落在地上,露出许多空隙。这是以生命力作为能量来支撑的结界,此时结界渐弱,说明布阵之人也将……
苑苑走上前一步,大声道:“彼得,笔墙已然竖起,你们没别的出路,还是快快投降吧,我不会为难你们。”
“做梦去吧!”
护罩内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叱声,一阵强烈的刀锋撞向笔墙,登时割出数道裂隙来。
苑苑无奈地轻抚额头道:“诸葛十九?你的脾气还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她以眼神示意嬉皮士,嬉皮士手指灵巧地在虚空摆动,立刻有数个笔童跑过来团团围住笔墙,各自用双手撑住。它们与笔墙本来就是一体,在这么近的距离可以克制住如椽的刀锋。
不料它们刚刚接近笔墙,就看到从护罩里忽然涌出一圈红光,像一个赤红色的大圆朝四周扩散开来。
“画眉笔?”苑苑一愣。
红光所及,时光倒流,那几个撑住笔墙的笔童立刻恢复到刚才缺胳膊断腿的样子,而原本散落在地上的残破佛珠,却重新飘浮在了半空之中,一如它们在数分钟前的状态一般。
苑苑心思何等迅捷,一见画眉笔出,立刻冲嬉皮士疾喝道:“快护住笔墙,他们要跑!”嬉皮士正要发动,却见十九从护罩里高高跃起,如椽应声而出,开始疯狂地切削那堵笔墙。
那飘浮在半空的佛珠陡然涨大,个个巨如脸盆,彼此声气相通,登时展开一个无比雄壮的护罩,一下子就压服了敌人声势。
苑苑倒退了一步,脸色有些苍白:“这……这怎么可能!如椽巨笔只能放大非实体的东西啊!”可事实就摆在眼前,那佛珠越涨越大,已经涨至气球大小,眼看就要压倒整个笔墙。
嬉皮士有些惊恐,但他很快发现被佛珠压迫的笔墙纹丝不动,只有被如椽刀锋扫过时,那佛珠才像被打了气一样,一下子膨胀起来。
“我明白了!”他忽然高声嚷道。
苑苑此时也反应过来了。如椽笔变大的不是佛珠,而是佛珠之间那残留的精神力。画眉笔先是把实体的佛珠恢复过来,如椽笔再将佛珠内蕴藏的精神予以强化,两支笔的配合真是天衣无缝。
但是,结界这种东西,力量的平衡非常重要。此时彼得不省人事,单靠颜政和十九,根本维持不住护罩的均衡。被强化了的精神没有了合理约束,就在佛珠里不断涨大,涨大,如同一个被不停打气的车胎……
“快往后撤!”苑苑大喊,同时疾步退却。
被撑到了极限的几十枚佛珠突然炸裂,在天空绽放成了几十朵古怪的花朵,精神力被压缩到了极限又突然释放出来,如同在屋子里拉响了一枚致晕弹。一层若有似无的波纹振荡而出,所有被波及的人都觉得眼前一花,大脑里的神经元被巨量的精神冲击撞得七荤八素。
苑苑虽然已经退了十几步,可还是被冲击波及,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平衡感尽失,身子一个趔趄几乎倒地。她伸手扶住一块石头,勉强定住心神,觉得有些恶心,晕乎乎地想:“这些家伙难道真的打算同归于尽吗?”
不知为何,她眼前突然浮现无数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令人眼花缭乱。开始苑苑以为是自己眼花产生的幻觉,后来又觉得不像。这些小玩意儿以极快的速度来回飞旋,让还没从晕眩状态彻底恢复的苑苑头疼欲裂,像是刚从高速旋转的游乐器上出来一样。
就在这时,她看到在一片混乱中,有几个人影急速朝着自己跑来,心中一惊。她的这支笔灵是纯粹的精神系,除此以外别无其他能力。倘若周围没有别人保护,被敌人欺近了身,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王尔德!”苑苑叫道,可这时已经来不及了。那几个人影速度很快,一下子就冲到她面前。苑苑下意识地唤起笔灵,双手掩在胸前,试图再一次去影响对方心神。可自己的晕眩太厉害了,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那些人乘机从她的身旁飞快地闪过,朝着相反方向疾驰。
隔了数十秒钟,嬉皮士才赶到苑苑身边,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还殷勤地试图帮她拍打臀部的灰尘,可惜被苑苑的目光瞪了回去。
“王尔德你竟然没事?”苑苑见这个嬉皮士生龙活虎,有些讶异。她在刚才的大爆炸里被震翻在地,此时还晃晃悠悠分不清东南西北,这小子居然安然无恙。王尔德从耳朵里取出耳机,笑嘻嘻地拿在手里晃啊晃。
“有时候听听重金属摇滚,还是有好处的。要不要我们一起听,分你一个耳机。”
苑苑没理睬他的轻佻,用指头顶住太阳穴,蹙眉板着脸问:“那你看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了?”
“那四个人跑了。”
“你怎么不去拦住他们!”
“嗯……不敢。”
“为什么?”
“因为秦小姐带着他们啊!我又打不过她。”王尔德神情自如,如同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