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榕见他忽然把书合上了,奇道:“怎么了?”罗中夏已经没了读书的心思,于是指指黑板前的时钟道:“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哦,那好。”
两人起身收拾好东西,出了教室朝着生活区走去。罗中夏心中矛盾,小榕生性淡泊,两人一路无话。快到男生宿舍楼门口的时候,罗中夏才想起来小榕还没处安置。他停下脚步问道:“那……呃……晚上你怎么办?”
“放心好了,我就在附近。”
“这个……那多不好,要不你先回旧货店,明天早上再来吧。”
小榕不为所动:“我爷爷说了,你晚上被袭击的可能性最大。”
“可你就这么在外面站一晚上?”
“你别忘了,我从小就最耐得住寂寞啊。”小榕微微一笑。
罗中夏瞅瞅宿舍楼上寝室的窗户,心想老七肯定已经把这事告诉所有人了,自己今天晚上回去是九死一生,肯定会被那群色狼盘问到半夜。
左思右想之下,罗中夏打定了主意。他转过身来拉住小榕的手:“算了,我们去外面找个地方过夜。”
“什么?!”
就算是从容如小榕也被吓得双目圆睁。罗中夏慌忙摆手解释说:“啊啊,别误会,我是说去外面找个能通宵的网吧。总不能我在宿舍里蒙头大睡,你在外面站着啊。”
“那里……离大学远吗?”
“不远,就在旁边。那儿有吃有喝,总比在外面吹凉风的好。”
罗中夏连说带比画,唾沫横飞,极力劝说小榕。小榕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点头应允了。于是两个人折返出生活区,去了战神网吧。
这会儿差不多十一点,该回宿舍的学生都回去了,想通宵的还没补完夜宵,所以屋子里颇为安静。只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汗味与香烟的味道,让小榕皱起眉头捂住了鼻子,一脸的厌恶。
“没事,没事,一会儿通风就好了。”罗中夏生怕小榕反悔,他东张西望,正看到老板拎着一箱红牛空罐出来。罗中夏笑道:“哟,老板,今天过来心理咨询的人不少啊。”
“哎,我跟你说,现在的大学生,那是一代不如一代,心理脆弱得不得了。”老板一面摇着头一面走过来,他看到罗中夏身后的小榕,眉头一挑,把他拉到一边来悄声问道:
“嘿……这么快就搞定了?”
“不,不是这回事。”罗中夏赶紧辩解,生怕小榕听到发作。老板又露出那种洞悉一切的暧昧笑容,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表妹来探望你,没找到住的地方,所以你陪她来网吧打发时间,对吧?”
“对,对。”
“对个屁,我上大学那会儿都不用这种借口了。”
老板在他头上象征性地挥打了一记,然后爽快地对小榕伸出右手:“你好!我叫颜政,颜是颜真卿的颜,政是政通人和的政。”
“韦小榕。”
小榕微笑着也伸出手来,两个人握了握。罗中夏把颜政拽到旁边低声问道:“喂,你以前跟我可不是这么介绍的。”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人家小榕姑娘一看就出身书香门第,气质高雅。我跟你说颜真卿,你知道他是谁吗?”
颜政一句话就把罗中夏给噎回去了。他动作麻利地给他们开好两台相邻的机器,还送了两罐红牛。罗中夏赶紧推回去一罐,说有一罐就够了,换了一瓶冰红茶回来。
到了电脑前,罗中夏拉开椅子,随口问小榕:
“你以前上过网吗?”
“你是在笑我土吗?”
小榕不悦,罗中夏尴尬地挠了挠头:“不是啦,我总觉得像你们这些……呃……仙人,与现实世界应该是格格不入的。”
“我们只是身具笔灵的普通人罢了,哪里是什么仙人啊……”小榕忽然有些神色黯然,“不过你说得不错。我们韦家身背千年的宿命,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接受各种训练,很少能接触正常的普通人生活。”
罗中夏有些歉疚,刚要出言安慰,颜政又不失时机地冒了出来。
“小榕姑娘平时上网很少吧?”
小榕仰起头,饶有兴趣地回答:“你怎么知道?”
颜政走到小榕身后,双手扳住她的椅子后背,身子前倾:“我跟你说啊,一般天天来网吧的人,比如老罗吧,都是右手习惯性地放到电脑桌前,方便抓鼠标,左手搁在键盘上,随时能进入状态;你看你现在,双手交叉叠在桌前,拇指微抬,手腕空悬,一看便知很少用电脑,用毛笔倒是多一些吧?”
“老板你好厉害。”
“那当然了,算命的一直说我有当推理小说家的命格。”
“喂,上次你还说自己是心理医师的命格呢!”罗中夏在旁边坐不住了。
颜政冲他摆了摆指头,复对小榕道:“如蒙不弃,就让我来教你如何?”
“好啊。”小榕点点头,露出清新爽快的笑容。罗中夏也把脑袋凑过来,警惕地对颜政道:“要不咱们俩带她一起打游戏吧。”
“游戏打打杀杀的,不适合女孩子玩。”颜政刚说完,小榕转向罗中夏道:“罗中夏同学,你还有更重要的功课对吧?”
后者像泄了气的皮球,悻悻缩了回去,把《李太白全集》拿了出来。
颜政左看看右看看,笑道:“嚯!你管得还挺严的嘛,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上网吧通宵来读诗的呢。”他又冲罗中夏挤了挤眼睛:“以后你可有的是苦头吃了。”
罗中夏听了,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于是罗中夏老老实实地捧起书来,昏天黑地地看。而颜政则教小榕上网冲浪,去一些女孩子感兴趣的时尚、心情网站闲逛。罗中夏不时偷偷斜眼旁观,还好,颜政还算规矩,没有手把手地教她握鼠标。
读文字和打游戏不同,罗中夏一过十二点就开始犯困,只好拼命喝红牛撑着。那边颜政已经完成了教学任务,小榕冰雪聪明一点就会。颜政没事就说两个笑话,谈些掌故,逗得小榕咯咯一笑,气氛融洽到让一旁的年轻人酸水直冒。
所幸小榕很快就能自己独立上网,颜政回到柜台去招呼其他客人。
长夜漫漫。有道是有心十年弹指过,无意弹指胜十年。罗中夏拿着诗卷只觉得度时如年,小榕却是过得顺风顺水,转瞬就几小时飞过。
就这么一直到了凌晨五点。罗中夏经常通宵,知道这个时间点是个坎儿,大凡通宵的到这会儿都是最困的时候。他事先喝了红牛提神,小榕不知此中奥秘,虽然勉力支撑,可脸上却难掩倦意。
罗中夏见时机已到,凑过脸来关切地问道:“困了吧?”
“还好……呵……”
小榕嘴里含混答着,稍稍猫展了一下两条胳膊,不期然引爆了连续数个哈欠。
“要不你休息一会儿吧,通宵不睡对皮肤不好。”
“哼,还不是你害的。”
“这会儿应该没事,坏人也得睡觉呀。有什么事发生,我再叫醒你就是。”
“可是……这里没有地方躺。”
罗中夏一看有门,连忙回答:“那边有长条椅,躺着还挺舒服的。”
小榕听了罗中夏的话,踌躇了一下,自己也着实有些困倦了,经不住罗中夏劝说,就走了过去。她原本已经躺倒,忽又起身嘱咐道:
“有什么可疑的事发生记得叫醒我,诸葛家的攻击方式比我们想象中更广泛。”
“一定,一定。”
小榕放心不下,再三叮嘱完才翻身睡去。颜政趴在柜台上,一边磕着手里一摞厚厚的身份证,一边斜眼看着罗中夏:“我跟你说啊——虽然掺和你们的事不合适——你看人家对你多体贴,年轻人,得珍惜呀。”
“什么?”
“少装糊涂了,从一开始你就是成心把她骗来网吧,你好脱身而走的吧?”
“你,你误会了,不是那么回事……”罗中夏结结巴巴地说,“我离开几小时,最快七八点就回来了,让她在这儿等我。”
说完他不顾颜政怀疑的目光,匆匆离开了战神网吧。颜政看他的背影消失,摇了摇头,走到小榕身边给盖上一件大衣,回到柜台继续忙活起来。
离开了战神网吧,罗中夏立刻拦下一辆夜班的出租车,拉开车门腾地坐到后排。司机回头疑惑地打量了罗中夏一番,问道:“去哪儿?”
“旧货市场。”罗中夏半是紧张半是兴奋地说道。
旧货市场旁边有个墨雨斋,当初郑和是在那里和赵飞白见面,才从韦势然手里弄到一支菠萝漆笔。罗中夏有个直觉,这次郑和借走了无心散卓笔,说不定也会跑来这里。他决定不惊动小榕,自己把笔去要回来。
过去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诡异了,无论是凶狠如狼的诸葛长卿、强迫自己修炼背诗的韦小榕还是神秘莫测的韦势然和老李,以及那个笔冢主人和他背后那如同神话般的故事,都让罗中夏心生惧意,无所适从。
他一点也不想被牵扯进来,只想把这件事尽快了结。而他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惊动和笔灵有关的任何人,去把无心散卓笔找回来,还给小榕,再设法把李白的笔还掉,老老实实做回一个平凡的学生。
到了旧货市场的时候,天还没亮,一轮弯月挂在天空还精神得紧,丝毫不见月薄西山的颓势。市场前的人不算特别多,卖豆腐脑、油条、馄饨和煎饼果子的小贩们刚把摊子支起来,三三两两的生意人在摊前抄手闲谈;旁边老柏树上的乌鸦尚未睡醒,只是偶尔拍拍翅膀,懒散地呀呀叫上两声。
墨雨斋还是老样子,只是梧桐树立在黑暗中,倒比白天多了几分幽深的气息。其他几家店门户紧闭,显然是还没开门,唯有墨雨斋的门微微开了半扇。四下一片寂静,月亮斜挂偏院檐角,颇有琉璃檐角衬月冷的清冷。
“我的倒霉,就始于此了。”
罗中夏暗自叹息,若非当日他过来偷听,也就不会把这等麻烦事惹上身,现在只怕还无忧无虑地在宿舍里睡觉呢。
伤心之地,不宜久留。他转身要走,胸中的笔灵忽地又开始振荡起来。
罗中夏大惊,若非有什么重大感应,青莲笔断然不会如此跃动。他四下望去,院内悄然无声。他朝前走了几步,发觉笔灵跃动的频率前后不同。
朝右三步,笔灵激动不已;退后三步,则复又转缓。
难道这是个类似雷达的东西?
罗中夏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好奇心盖过了一切。他试探着又往右迈了几步,笔灵大振,于是他就依着这个规律摸索着前进。
小院不大,罗中夏慢慢绕开正路,一步一步探查着。经过几次试探,他总算搞清楚了正确的方向,逐渐走到墨雨斋房后的梧桐树下。此时笔灵振动已经达到一个极限,他探头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在梧桐树下赫然蜷缩着一个人。
这人身穿白色运动服,双手抱臂,脑袋被运动服的兜帽遮住看不清楚,双腿弯曲缩成了一团,身体不时抽搐一下,这是唯一能表明他仍旧活着的表征。
罗中夏赶忙拿出手机,准备拨打110。他又凑近了一些,想借着手机的夜光再看仔细点,却惊讶地发现,躺倒之人十分面熟。正是墨雨斋的老板,帮着郑和找笔的赵飞白。
“怎么老板晕倒在自家店的后面了?”罗中夏自言自语。
只见兜帽里的赵飞白眉头紧皱,双唇苍白,整个面色就像竹漆一般惨青。罗中夏拼命按捺住惊恐,用手去触他的鼻息,感觉到极微弱的呼吸,心中一宽。
至少他还活着。
虽然他帮郑和夺了自己的笔,那也只是旧怨。眼下人命关天,这些小事罗中夏也就顾不上计较了。至于他为什么晕倒此处、郑和与无心散卓笔何在,这些都等把人救出去再说。
他拍了拍赵飞白的脸,喊了几声“喂”,赵飞白毫无反应,双手仍旧紧紧箍着,似是冰冷至极。
“还是赶紧先弄到医院去吧。”
罗中夏拿起手机,刚按了两个数字,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站起身来想大声呼唤,突然之间一股不祥之感冲入心中,把他的声音生生按下。
他悄悄关上手机,闪身躲到墨雨斋的另外一侧,心脏与笔灵都狂跳不已。
脚步声渐近,来人只有一个,只是天色未明,看不清相貌穿着。
这人先到了墨雨斋前,拿出钥匙哗啦哗啦打开门锁,推门进去,过不多时,又推门出来,绕到房后,刚好发现梧桐树下的赵飞白。
罗中夏紧贴在拐角处的墙壁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这人用脚踢了踢昏迷不醒的赵飞白,见没什么反应,竟然笑道:“想不到你倒能跑,居然还有力气爬到这里。”
赵飞白自然是毫无反应。
“本来咱们一场相好,我不想伤你性命,谁叫你反抗来着。不就是个世交的侄子嘛,何至于此!”听声音是个女子,而且年纪不大。
罗中夏暗暗心惊,听她的口气似乎是谈及郑和。那边传来一阵衣服磨地的声音,只见来人拽着赵飞白一条腿,生生拖回墨雨斋内。看她的手法举重若轻,拖起这一百多斤的人来毫不费力。
“是该报警还是……”罗中夏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再看一下情况。他一步一步小心蹭到墨雨斋门前,门没关牢,刚好给他留了一道小缝。
那人恰好背对着门缝,罗中夏这回看清楚了她穿着一身风衣,身材却不高。只见她把赵飞白随便甩到一旁,打开日光灯,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竹制小筒,搁到紫檀桌上。这筒长十几厘米,由暗青色的竹片用金丝箍成,上面似乎还漆着几行字,不过距离太远,实在看不清。
再往屋子深处看,罗中夏一惊。
一个人在一张简易行军床上盘膝而坐,双目紧闭,正是郑和。
但他的模样是何等可怕!
郑和的整张脸完全被青色所侵蚀,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也是青筋暴起,黑中透紫,整个人恍如鬼魅。他的脸形本是正方,现在却越发瘦削起来,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拉得长且直,太阳穴深陷。
罗中夏猛然想到,此时的郑和,与颖童有几分相似。
风衣人用手按在郑和的人中和太阳穴各几秒钟,又摸向郑和下腹,一股光亮闪出,隐约可见一管毛笔影影绰绰在丹田之内。她自言自语道:“奇怪了,就算是无心散卓笔,何以炼化得如此之慢呢?”
郑和依然沉默,她拍了拍郑和的头,忽笑道:“不过无所谓啦,我就再多等十几分钟,待到日出之时,你便可以开始作为我奴仆笔童的新人生,这是你的福分哦。”
这番话听得罗中夏毛骨悚然。韦势然那个老狐狸,可没提过炼笔童需要活人来做材料的。
他心中害怕,身体自然朝后缩去,心中天人交战,不知是该去救郑和的性命还是自顾逃生。郑和虽然讨厌,可毕竟是自己同学。罗中夏虽然浑,可绝不会坐视别人濒临绝境而不理。
此时天空已然泛起鱼肚白,只怕没一会儿就要日出。一个人的生死,不,是两个人,不,是三个人的生死,就掌握在自己一念之间,罗中夏陡然背负起沉重的心理压力,呼吸不觉开始粗重起来。
“是谁?!”屋内风衣人厉声叫道。
罗中夏大惊,转身就跑。
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