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栋三层灰色小楼,外表其貌不扬,里面的装潢却十分精致,走廊铺着厚厚的深绿色绒毯,走起路来悄然无声。要说郑和的面子还真大,没送去急诊部,而是直接送到特需病房了。
他所在病房的门口聚集着好多人,黑压压的一片。站在人群中心的是郑和的父亲和赵飞白,还有个不住啜泣的中年女子,想来是他妈妈。这些人都诚惶诚恐地站在原地,望着病房门口,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小榕不愿惊动他们,三个人悄悄找了一个偏僻的拐角在沙发上坐下。这个角度恰好能够看到走廊的动静,又不会被人注意到。罗中夏看了看那群人,两只手不耐烦地交叉在小腹:“我一直不太明白,干吗非要待在无心散卓笔的旁边?那支笔很能打吗?”
“我爷爷是这样叮嘱的。”小榕似乎并不想做过多解释。
“可我们就这样一直待下去吗?”
“时机到了,自然知道。”
罗中夏放弃似的垂下头,这段时间胸中平静得很,笔灵再无动静。他百无聊赖,只好把身体拉直,采取最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这里太安静了,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小榕说:“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听她这么一说,罗中夏腾地直起身子,紧张地左顾右盼,触目所及,好似深深的走廊两侧都隐藏着诸葛家的人。
“敌人在哪里?”他压低声音。
“我是说颜政。”
经小榕这么一提醒,罗中夏想起来已经好长时间没听到颜政的声音了,这可不太寻常。他扭转视线,看到颜政跷着二郎腿,右手两个指头心不在焉地敲击着沙发扶手,目光的焦点不在任何一点。
罗中夏刚想开口询问,一个小护士从另外一个方向匆匆走过来,她瞥了这三个人一眼,停下了脚步。
“哎,哎?你不是刚才那个谁吗?”小护士凑到颜政跟前,弯腰抬起下巴。颜政看了她一眼,笑道:“是你啊,怎么?特地来找我?荣幸,荣幸。”
“呸,呸,谁是特意来找你的。”小护士瞪了他一眼,“还不就是因为你……”话没说完,远处另外一个护士喊道:“小赵,你的病人已经送到特护了,专家也快到了,你赶紧过去。”小护士答应了一声,对颜政做了个鬼脸,转身一路小跑离开,白衣飘飘。
颜政看她背影,缓缓抬起右手端详,又是一声长叹。罗中夏心中纳罕,忙问他是怎么了。颜政道:“刚才我与那个小护士搭讪的时候,轮椅上的病人盖的毯子掉了。我好心帮忙捡起来,不小心右手碰了他膝盖一下……”
“然后呢?”
颜政摇摇头:“然后我就忽然觉得有一阵热流翻滚,像是端着刚泡好的方便面那种烫手,我急忙收手,全身一下子都气血翻涌,几乎没站住。”他伸手给罗中夏看,五个指头上都有微微烧灼过的红痕。
“难道那个病人是高人?”罗中夏惊道。小榕在一旁问:“你是否感觉胸内鼓荡?”颜政点点头,小榕道:“那就是了,笔灵牵心,异动显然是从你这边来的。”
罗中夏又问:“那个病人后来如何了?”
“不知道,我一觉得浑身不对劲,就赶紧离开了。”
“看来你的笔灵力量真不得了,他只被轻轻一碰,立刻就被送到加护病房了。”罗中夏望了望刚才小护士消失的楼梯,口气有些敬畏。颜政看起来有些郁闷:“唉,他若是因此而死,我岂不是成了杀人犯?”罗中夏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得拍了拍他肩膀,也“唉”了一声。小榕看了看他指肚上的灼痕,皱眉道:“看起来,你这支笔灵,却是与阳火相关的。”她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到什么笔灵与火能扯上干系。
“就像是X-MEN里的那个火人一样吗?”
颜政说着,奋力往前挥出一掌,却连个火星也没冒出来。小榕道:“笔灵和元神是需要慢慢融合汇通的,不能一蹴而就。”罗中夏在旁边没吱声,心里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没和他握过手,不然怕是也进特护了。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又等了三四小时,天色逐渐黑了下来。他们亲眼见到那一干专家摇着头走出病房,跟随着郑和父母离去。看来郑和的“病情”既没恶化,也没找出毛病。走廊里的人逐渐散去,只留下几个护士不时进出。
小榕自幼修得心静,能耐得住寂寞,却苦了罗中夏和颜政。两个人没网可上、无漫画可翻,只能不停变换姿势,聊作发泄。
大约到了傍晚时分,原本闭目养神的小榕猛然睁开眼睛,灵台一颤,敏锐地觉察到了空气中一丝丝特别的感觉。
准确地说,是一丝丝特别的色彩。
此时夕阳已没,窗户又向北面,窗外昏暗一片,走廊里已经半融入沉沉夜色。可在他们目力所及之处,走廊地板上飘然伸展起几株异色光线。这些光线婀娜多姿,宛若芝草,缕缕光丝如深海植物摇曳摆动,缓慢而有致地蔓延生长,一会儿工夫就爬满了半个走廊,泛起奇诡色彩,不暗亦不亮。
罗中夏和颜政也随后发现了这种异变,纷纷坐直了身体,面色兴奋。无论这东西是吉是凶,总算是把他们从无聊的地狱里拯救了出来。
三个人原地不动,默默地注视着这些光线。颜政忽然开口轻声问道:
“老罗,你说彩虹有几种颜色?”
“七种,赤、橙、黄、绿、青、蓝、紫。”
颜政伸出五个指头:“我怎么数这里也才五种呢?而且种类也不对。”
经他提醒,罗中夏定下心神去数,果不其然。走廊上看似色彩纷呈,仔细数下来,严格意义上的色彩只红色、黄色、青色三种,另还有黑色与白色两束,黑的纯黑,白的晶白,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大家镇静。”小榕冷静地说,同时唤醒了咏絮笔,“五色使人目盲,不要被迷惑了。”
话虽如此,面对这些仿佛具有生命的光线,罗、颜二人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去看。颜政还想伸手去抚摸,却只摸到虚空。看来这些光线不是具备了实体的东西。一小股寒气从小榕身体倏地盘旋而出,形成一个旋涡,让这段走廊的温度瞬间下降了二十几度。这虽然对光线不能产生什么作用,但多少能让另外两个人脑子清醒一下。
五色光线时而分散,时而合在一处,不紧不慢地围着三个人形成一圈光芒的结界。
最先出现反应的是颜政,他的眼神被光芒牵引,头部随着光线开始来回摆动,人不自觉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随即罗中夏也紧随其后,半张着嘴,开始手舞足蹈。红色、青色从两侧悄然绕上两人身体,黄色挑逗般地抚摸着下巴,黑白两色则远远侧立,冷冷地睥睨着这一切。黄色光线挑逗了一阵,忽然搭上了他们的脑袋,一瞬间颜政眼睛里看到了美女,而罗中夏眼中则出现了另外一个美女。
两个人同时露出傻兮兮的欣喜笑容。
“快闭上眼睛!”
小榕大喝道,同时让周围的温度又下降了十摄氏度,希望那两个家伙能够从幻觉里清醒过来。颜、罗二人充耳不闻,只是哧哧地笑。那几色光线又朝着小榕游动而来。
一阵雪云立刻挡在她面前,只是冰雪虽冷,却阻不住光芒。黄光一马当先扑至小榕面门,轻轻搭到她脑门。小榕闷哼了一声,眼前依稀幻出一些稀薄的影子,随即就烟消云散。她清心寡欲,内心不像那两个家伙一样乱七八糟,黄光难以动摇。
青光见黄光奈何不了这个淡泊女子,立刻飞扑而上。小榕后退了一步,可惜走廊太过狭窄,终究还是被青光捕住。
一只硕大无朋的黑色蜘蛛出现在小榕面前,清晰异常,连嘴前口器、腿上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啊——”
尖锐的女性尖叫在走廊一下子炸裂开来,小榕花容惨然失色,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几乎站立不住。身旁冰雪也因为主人心意动摇而轰然落地。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榕的这一声尖叫,却惊醒了那两个被美女弄晕了头脑的大老爷儿们。颜政眼神恢复清明的瞬间,凭借直觉一个箭步冲到小榕身前,把浑身颤抖的她搀住;罗中夏慢了一步,刚一恢复了神志就看到那束青光直直又冲自己而来。
罗中夏的青莲遗笔有点像段誉的六脉神剑,不能收发自如,时灵时不灵,不到紧要关头不能唤出。此时情况凶险,罗中夏眼见躲不过这束青光,情急之下,胸中笔灵呼地喷涌而出,在他头顶绽放。
青莲笔取自莲色,乃是青色之祖。那青光一见青莲绽放,立刻畏缩不前。青丝一断,小榕眼前的蜘蛛也随之消失。她惊魂未定,在颜政怀里不住大口喘息。
“不愧是青莲遗笔。”
一个人声自周围黑暗中传来,半是赞叹,半是恼怒。这声音飘忽不定,无法分辨出方位。罗中夏见青光刚才被自己吓退,胆气复壮:“既然知道厉害,就赶紧走吧,我不计较。”
黑暗中的人呵呵干笑:“啧啧,小子你的内心可是够污的,我可看得清楚。”罗中夏被人说破了隐私,面色大窘,不由得恼羞成怒:“呸!不要污蔑人!”
“黄色致欲,青色致惧,你看到的都是内心照映,哪里是我污蔑?”
罗中夏还要再梗着脖子反驳,却被小榕伸手拦了下来,示意他住嘴。她虽然脸色还是苍白,可精神已经恢复了一些。
她定下心神,抚胸四顾,朗声说道:“不知来的可是五色笔?”仿佛是为了回答她的问题,五色光芒如五条光蛇昂起头来,轻轻吐芯。
“咏絮笔,好久不见。”黑暗中的声音说。
“来的是江淹还是郭璞?”
黑暗中的声音沉默了一阵,过了半分钟方才回道:“你小小年纪,倒也见识广博。”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对方不再回答,五色光芒又开始咝咝向前。小榕冷笑一声,横身上前,一道冰壁“唰”地拔地而起。这道冰壁是吸尽周围空气中的水分凝结而成,薄而晶莹。小榕见那五色光芒还是能够透过冰壁,又唤了一层雪花覆于其上,防止光线透过来。
小榕知道这种程度的防御支撑不了多久,让颜政赶紧后退。颜政又试着挥舞了几下手掌,毫无效果,知道自己暂时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老老实实朝后退去。临退之时,他还不忘冲黑暗中嚷了一句:“对自己讨厌的问题避而不答,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罗中夏知道此时已经不能逃避,暗暗咬了咬牙,鼓起勇气走上前,与小榕并肩而立。此时周遭已经是一片漆黑,连只隔十几米远的病房微光都无从看到。刚才那一番剧烈的折腾打斗,竟没引起旁边值班护士的注意,显然是被这团黑暗给隔开了。对方存心打算取一个主场之利。
冰壁又支撑了一阵,终于轰的一声坍塌。黄光与青光一马当先,汹汹而来。小榕心无欲求,罗中夏的青莲又强势,两个人交错轮替,黄光来则由小榕抵挡,青光来则靠罗中夏的青莲压制,一时间二光始终奈何不了他们。
如此持续了两分多钟,黑暗中的人终于沉不住气了。一声呼哨,原本留在圈外的红光加入战团。小榕横眼一瞥,急忙对罗中夏喊道:“要小心,红色是致危之色。”
“啥?致痿?”罗中夏听了面色大变,脚步有些纷乱。红色乘虚而入,有几条光线堪堪切过脖颈,他登时觉得自己脚下地板裂成千仞深涧,深不见底。红色能诱出人类对特定环境的恐慌,罗中夏本来就有些恐高症,被这么一刺激,两股战战,几乎无法站立。
小榕一见,挥手一块冰坨砸出,正中罗中夏头部。他惨叫一声,身体歪歪倒下去,这才勉强避过红光。罗中夏捂着脑袋再度起身,情知这红色比青、黄二色还厉害,不敢再掉以轻心。
自从经过秦宜一役,他得了灵感,知道吟诗是个与笔灵呼应的好办法,青莲遗笔似乎可以将诗句具象化。现在的局势是对方红、黄、青三色纠扰不清,罗中夏觉得应该也要想一首带有许多颜色的诗,才能反制。计议已定,他双手微抬,回想太白飘逸之体,朗声念道: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青莲光芒骤然暗淡,三色乘虚而入。
“笨蛋!那是骆宾王的诗!!”
小榕奋力抵挡着三色侵袭,回头生气地大叫道。就连黑暗中的人也呵呵大笑:“我道青莲遗笔的笔冢吏是何等人物,原来不过是这种傻瓜。”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小榕一边悄悄扩大冰雪范围,一边故意大声道,“不过是支未臻化境的江淹笔,还好意思说人家。”
“胡说!”对方仿佛被刺中了痛处,跳起脚来。
“要不那黑、白二色为什么不动?”
“无知小辈!你懂什么!”黑暗中的人怒骂了一句,黑、白两道光束却纹丝不动,没有任何攻击的迹象。
“若是不想承认,就动来看看吧。”小榕淡淡说道,她平静如水的态度反让反击更有力度,对方暴跳如雷,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反击,这一场口舌之争却是小榕完胜。
“出来吧!”
声音暴喝,却有遮掩不住的挫败感。这时候,走廊的四个角落里突然出现四个颖童,一起木然欺近。它们四个额头都有一道发亮的颖缝,面色泛着惨青。
“力有未逮,只好拿些笔童来凑数吗?”
小榕嘴上占尽便宜,却知此时局势愈加不利。五色笔中的红、黄、青三色能迷惑人心,却无物理伤害能力,黑白功能不明,真正最终的物理攻击还是要由其他人来做出。
这就是四个颖童出现得恰到好处的原因。
小榕被三色纠缠,一时脱不开身;罗中夏还没摸清青莲遗笔的底细,只是靠误打误撞,尚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局面。现在再加上四个颖童,可谓是雪上加霜。
“臭丫头,你以后不许讲这种我无法反驳的话!”
话音才落,四个颖童分进合击,默契无比。罗中夏刚才被小榕这一喝,脑子全乱了,更别说吟什么诗了,只能凭借青莲遗笔勉强逃避。
颜政在旁边急得团团转,拼命挥舞手掌,又是念咒又是比画,急得气血翻涌却无从发泄。他现在浑身都闷得发红,好似一只煮熟的大闸蟹,可就是半点火苗都放不出来。
“可恶……若是能放出火来,这几个毛笔变的家伙算得了什么!”
颜政自言自语,搓了搓十指,猛然听到呼啦一声,自己双手手掌一下子笼罩上一层红盈盈的光芒。“哈哈,钻木取火,成了!”
他大喜过望,连忙转头过去,看到两人三色四个颖童激战正酣,不由得摆出一个姿势:“现在是正义使者颜政的出场时间!”
凭借这双火焰肉掌,颜政觉得对付那几个笔童肯定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心念一动,胸中那支不知底细的毛笔即行回应,输送了更多红焰去双掌,这更让他信心十足。
就在此时,东躲西藏的罗中夏一时气息窒涩,被一个笔童的竹掌拍上了脊背。只听“咔吧”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他凌空飞出,直直飞向颜政所在的方向。颜政一见,情急之下忘了双手之事,下意识地去接。
罗中夏的身体重重落下,压在他十个燃烧着熊熊火焰的指头上。
一声男性的惨叫划破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