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还是不是?”罗中夏急切地追问道。堂堂一代诗仙的灵魂,居然就在自己胸腔里转悠,这玩笑可开大了。
韦势然又慢慢啜了口茶,仿佛在挑战罗中夏的耐心,直到他几乎坐不住了,才徐徐道:“当年李谪仙纵横天下,才气充塞四野,极负盛名。笔冢主人早就想收其入冢。宝应元年,也就是762年,李白客死在当涂他的族叔李阳冰家中。在他临死之前,笔冢主人亲赴榻前,为他炼出一支青莲笔。孰料这青莲笔和李白一样,洒脱不羁,不甘心被收入笔冢,竟逃出笔冢主人的手,不知所终。”
“说的就是这一支吗?”罗中夏又想去摸自己的胸部。
“不,真正的青莲笔已经消失逾千年,至今没有人知道李白的魂魄驱使着它去了何方。你身体里的那支笔,却是笔冢主人在遗憾之下,拿太白临终时的笔炼出来的,虽也沾染了些许太白的精气,终究离真正的青莲笔还差着许多。”
罗中夏听了,心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难怪那天在师范大学自己能够奇迹般地逃脱,原来是这支伪青莲笔所带来的力量。
“可是……可是怎么会选中我呢?难道我是李白转世?”
听到这个问题,韦势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反而是小榕撇了撇嘴,露出不屑神色。罗中夏为了掩饰尴尬,又喝了一口茶。
韦势然伸出两个指头道:“一般来说,笔灵寻主的方式分成‘神会’和‘寄身’两种,前者是笔灵通神,自选其主;‘寄身’则是用外力强行植入。两者威力不同,试想笔灵若与被植者性情迥异,不能人笔相悦,威力便会大打折扣。我千辛万苦搜得这支青莲遗笔,还没找到合适的神会对象,就被你生生寄身了。”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暗示罗中夏才学根本不够。他听了大为不悦,却又无从发泄。他和李白之间的差距,大概是霄壤之别的平方。
“这么说来,小……呃,韦小姐应该就是神会的了?”
“不错,她十二岁那年,就被笔灵选中,连我都出乎意料。”
罗中夏转头看小榕,只觉她怯怯弱弱,带着几丝淡雅,倒也和传说中的谢道韫有几分相似。
“那一支颖童呢?那家伙看起来木木的,眼神无光,却是什么笔炼出来的?”
“那个啊,严格来说不算笔灵。这些笔原本只是普通毛笔,没有魂魄,是以只能炼出傀儡来。你若是学过书法就该知道,湖笔乃是笔中一大系,以锋颖——行内人皆称为黑子——而闻名,质地最纯,拿湖笔炼成的是傀儡中的精品,便叫作颖童。通常笔冢炼出它们作为仆役来用。”
罗中夏听到这里,惊讶地从凳子上跳起来:“等一下!这么说那个颖童是笔冢的?那它为什么要杀我?我跟笔冢有什么仇怨?”
听到这些质问,韦势然声调复转低沉:“此事牵涉太广,你知道太多,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罗中夏有些恼火地嚷道:“喂,我已经招来杀身之祸了好不好!”
韦势然伸手示意他少安毋躁:“我那日故意骗你,正是为了你安全着想;送你一支无心散卓笔,也是为了备不时之需。只可惜你不曾留心,若非我孙女及时赶到,你恐怕早死在他们之手了。”
罗中夏从小到大,还不曾如此真切地感觉到死亡的威胁,一想到刚才颖童扼住自己咽喉的感觉,脸上就不禁泛起苍白:“他们为什么要来杀我……”他猛然间想到什么,又追问道:“莫非,莫非是为了那支青莲遗笔?”
“正是。此笔不祥啊……”韦势然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突然扑入小院。这声音訇訇作响,如风似潮,瞬间就淹没整个院子,久久不退,就连枣树树叶都随之沙沙作响。
“大话炎炎,好不害羞。”
三个人俱是一惊,一时又无法辨别声潮的来源,只得转头四顾。罗中夏固然惊惧万分,就连韦小榕也面露不安之色,只有韦势然很快恢复镇定,眼神中闪烁着异样光芒。
声潮持续了数秒后渐渐退去,院内重新归于寂然,只是这种寂静和刚才的恬静迥然不同了。
韦势然捏起茶碗,朗声道:“既然来了,何妨现身一坐?”
小院内忽然平白泛起一大片黄光,千条光丝仿佛从地里长出来的芦苇一样摇曳摆荡,仿佛数十个强聚光灯汇聚在一起。一个人影自光圈中央缓步出现,呈放射状的光线随着他的步伐一点一点聚敛起来。当那人站定在小院中间时,光线如孔雀屏翼一般已经完全收起,只在他身影边缘隐隐泛起一圈金黄色的光芒。
罗中夏屏住呼吸,仔细端详。来人身着浅蓝色衬衫,戴一副黑框眼镜,面瘦眼深,有点像陈景润。但是儒雅中自带几分威势,叫人心中一凛。
“韦兄,别来无恙?”
韦势然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小榕似无法承受这种无形压力,担心地叫了一声“爷爷”。韦势然拍拍她的手,示意没事。
来人笑了笑,又把视线集中在罗中夏身上。
“罗中夏同学,你好!”
“你……你也好!”罗中夏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可笑,但他已经口干舌燥不能思考。除了初中数学老师以外,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个人所能带来的压力。
院子上空传来扑棱扑棱几声,宿在枣树上的几只鸟振翅逃开。
“老李,你终于还是忍不住跳出来了吗?”韦势然冷冷说道,同时把紫陶茶壶交给小榕。
老李摘下眼镜擦了擦,悠然道:“原本是不该来的,但是你用大话欺小孩子,总是不好。”
“哼,这里还轮不着诸葛家的人来教训。”
罗中夏在一旁听得心惊,忍不住开口问道:“我被骗了?”老李也不理他,略一抬手,一束光芒自手指激射而出,正刺入罗中夏胸前。罗中夏下意识地要躲,双腿却不听使唤,只得任由光束照射。好在这道光暖洋洋的,不疼不痒。唯有胸中笔灵似是不甘心被那光束罩住,上下翻腾不已。
纠缠了一分钟,老李回手一握,光束立消,瘦削的脸上浮起满意的笑容。
“果然是太白遗风。”
“……”
“罗同学,这千年以来,你可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福缘至厚,韦兄还说不祥,岂不是欺你吗?”老李言罢,双手冲韦势然一拱,“恭喜,这不世之功,居然被韦兄你捷足先登了。”
韦势然不耐烦道:“少在这里装腔作势,你不是一早就派人趁我不在的时候来抢了吗?”老李用食指扶扶即将从瘦弱鼻梁上滑下来的黑框眼镜:“哦,你说诸葛长卿。他还是个喜欢冲动的年轻人,我已经严厉地批评他了。”
“哼,你这几年倒是集了不少笔灵,连凌云笔这些上等货色都被你收了。”
“万千沙砾,终不及宝珠毫光。我却不如韦兄口风紧,连自己孙女都种下了笔灵,可谓是处心积虑。”他忽地话锋一转,“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曾计较你的存在,彼此相安无事,也是看顾往日情分。今日既然青莲现世,却又不同了。”
韦势然白眉一挑:“你想如何?”
“把他交给我,然后一切如常。”
老李说得慢条斯理,语气平淡,既非问句亦非祈使句,而是高高在上的陈述句。
自信至极,也傲慢至极。
罗中夏听了,悚然一惊,背后一阵冰凉。这,这不是明摆着要抢人吗?韦势然端起茶杯,呵呵大笑:“青莲现世,其价值如何你我都很清楚,何必再说这些废话!”
老李摇了摇头:“你还是这副脾气。咏絮笔再加一支青莲遗笔,最多两个笔冢吏,能做些什么?蚍蜉螳臂,又岂能撼树当车。做个强项令有什么好处?”
“谁胜谁负,还尚未可知。总之你休想得手,我也绝不会与诸葛家有什么妥协。”韦势然说得斩钉截铁,面如峭岩,十指纠错成一个古怪的手势。
老李无奈地用指头敲了敲太阳穴,叹道:“何必每次都搞得兵戎相见呢。”他朝前走了一步。
只走了一步。小院之内霎时精光四射。
在一旁保持沉默的小榕猝然暴起,抢先出手。数枚冰锥破风而出,直直刺向老李。可是,冰锥像穿过影子一般穿过老李的身体,势头丝毫不减,砸到对面墙壁上,传来几声清脆的叮叮声。
老李毫发无伤,只是笑道:“看来性急是会遗传的。”小榕蛾眉紧蹙,挥手又要再射,被韦势然拦了下来:“不用了,这只是个幻影。”仿佛为了证实他的话,眼前老李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得稀薄起来,逐渐被光芒吞噬。
“今日就到这里吧,先礼后兵。罗同学,咱们后会有期。”
人已近消失,声音却依然清晰,隐有回响。
“你,你要做什么……”罗中夏脸上白一阵绿一阵,胆怯地嗫嚅。虽然他对目前的局势还是糊涂,但直觉告诉他,自己似乎被卷入了一场不得了的风波。
已经快要完全被光芒吞没的老李和蔼地回答道:
“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我能做什么。”
老李既去,小院又恢复了刚才的清静,只是气氛已大为不同。
罗中夏看看韦势然,又看看小榕,壮起胆子问道:“那个人是谁……”
“对你不利的人。”
韦势然低声答道,似乎不愿意多加解说,两条白眉耷拉下来,整个人一下子变成了松弛的发条。罗中夏还想要追问,却被小榕瞪了一眼:
“我爷爷已经耗尽心神。”
罗中夏这才知道,刚才在谈话之际老李和韦势然已经在水面下有了一番较量。虽然他不懂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但能看得出,老李只是以幻影之躯,就跟韦势然战了个平手。
韦势然喘息了一阵,才稍稍恢复了一点精神。他看看天色,挥手让小榕和罗中夏都从院子里进屋。他一招手,那幅笔冢主人的画像也飘然进屋,自行贴在墙上不动。
进了后屋以后,小榕扶着韦势然躺在那张行军床上,从一个五斗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米粒大小的药丸,就水给韦势然服下。韦势然喉头滚动了几下,长长出了一口气,面色这才逐渐恢复红润。
韦势然转过头,对一直傻呆在旁边的罗中夏道:“你现在一定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和笔冢关系如何吧?”
罗中夏所想被完全猜中,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韦势然道:“你可听过韦昶这个人?”
罗中夏摇了摇头。
“此事要上溯至三国时期,当时魏国有位书法名家叫韦诞,字仲将;韦昶正是他的亲兄,字伯将。韦昶幼时蒙笔冢主人提携,入冢为吏,晓悟炼笔之法,后来加上他自己潜心钻研,终于成为一代制笔名匠。韦昶的后人承袭祖职,入世则为制笔世家,出世则为笔冢吏,借制笔的名望结交名士,世代为笔冢主人搜集可炼之笔。”
“难道你们……”
“不错,我们便是韦氏之族的传人。绵延至今,已经是第四十五代了。”
罗中夏看看韦势然,再看看小榕,心中咂舌不已。
“原本历代笔冢吏都出自韦家,可到了唐代,却有了变化,笔冢吏中首次出现了外姓——琅玡诸葛氏。从此笔冢吏一分为二,韦氏与诸葛氏互较锋锐。这种局势持续了数百年,到了南宋年间,笔冢突然经历了一场劫难,这劫难究竟是什么,如今已经是千古之谜。只知道此事以后,笔冢主人不知所终,笔冢也随之湮没无闻,从此无人知其所在。”
“什么……笔冢在南宋就消失了吗?……我还以为这个秘密组织延续到今日了呢。”罗中夏遗憾道。
“呵呵,笔冢虽没,韦氏和诸葛氏却仍旧开枝散叶,繁衍下来。那一场纷争之后,两家一直明争暗斗,一面暗中收集散落各处的笔灵,一面设法找寻笔冢的下落。可惜炼笔之法失传,诸葛家、韦家只能把普通毛笔炼成笔童,却再也无法炼制真正的笔灵了。因此自南宋之后,再无任何笔灵诞生。”
“于是你们这类人一直流传到了今日?”
“与时俱进嘛,我们也得过日子。不过笔灵之秘却一直不曾外传,只有这两个家族的人才了解。倘若把这个公开,只怕会引发新的动荡。这一点两家都有默契。”
“那个老李,就是诸葛一族的后人吧?”
“不错,哼,他跟我斗了几十年时间,他的为人我太了解了,是个为达目的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的家伙。这一回他看到青莲再世,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抢了。”
罗中夏想到老李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不禁一凛,抚胸道:
“我那支青莲,如此重要吗?”
“正是,青莲再世,意义重大。”韦势然说到这里,神色却忽然一黯,“老李这人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手下党羽众多,笔灵和笔冢吏想来也有了许多。而我只有小榕一人一笔可以依靠,前途却是渺茫。”
小榕在一旁听了,握住韦势然的手,身子不觉朝枕边靠了靠。
“老李也是笔冢吏吗?”
“他的力量深不可测。”
“那岂不是……”罗中夏觉得接下来的话太过怯懦,不好意思说,改口道,“他们要青莲遗笔,我会如何?”
韦势然瞥了他一眼:“我说过了,老李那人做事不择手段。你忘了那个要杀你的颖童了吗?”
罗中夏面色大变。
“那,那我把笔还给你们,好不好?”罗中夏现在只想尽快脱离这是非之地,做回与世无争的普通大学生。
韦势然早料到他要说这句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叹息道:“此事可没那么容易。若是能轻易把笔灵从你身上取出,那天你在店里的时候我就取了,何至于拖到现在?”
罗中夏听韦势然的口气,应该是还有办法,于是急忙问道:“那该怎么取?”
“笔灵不是实体,而是寄寓在寄主魂魄之间。只要寄主人死神散,笔灵无所凭依,自然就能收回。”
“……”
“说得简单点,只要把你杀死,一切就解决了。”
罗中夏心神大震,不由得自嘲道:“这倒确实是个好办法。”他警惕地朝四周望去,忽而转念一想,如果韦势然现在想杀他的话,也只能束手待毙,提防不提防,倒也没什么区别。
“我又何尝想让外人卷入这场纷争。”韦势然仰起头,严肃地说道,“其实既然笔灵已经为你所继承,也是缘分。”
“缘分啊……”罗中夏低头不语,反复咀嚼着这个词。
“是的,青莲笔的妙处你若体会得到,终生受用无穷。怎么样?加入我们吧。”
韦势然和小榕同时把目光投向罗中夏,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不,还是算了。”
罗中夏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