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文学书系(套装共6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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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爱力圈外(二)

为父母,为家庭的名誉,我只好隐忍一切,只好抱达观;一句话,我是牺牲自己以成全他人,要这样才能保持一家的和平;所以全家人都称赞我的洪量,我的美德。但是这个洪量这个美德于我有什么益处呢?何况我的“隐忍”决不是自己甘心情愿的隐忍,而我的达观也是不彻底的达观;无可奈何的隐忍和达观原是消极的,绝不是根本的大悟。我是人类,我是有活力的生物,有血,有泪,也有欲。叫我过严冬时的枯木般的生活,我是不能忍受的。没有办法时可以隐忍,可以假作达观,但反转来说,如果有方法时,那就不能隐忍,也不抱达观了。像我这时候的处境,真的全无办法了么?

我的隐忍完全不是我愿意的,我只在相当的期间内抑制住我的快要激发的感情,绝不是消灭。我的胸里也常常会燃起嫉妒之火来。嫉妒本来也有种种:①自己是完全对的,对手方是完全不对的时候起的嫉妒;②自己也有几分不对的时候起的嫉妒。这两种嫉妒一般占最多数。我的嫉妒是属于前者,我是内省不疚,所以我是强者,不论从哪方面说,母亲、姐姐及丈夫对我都不敢有一言的辩驳;外表看来我明明站在胜利者的地位,但我仍觉得我的精神是屈服的,受着周围的压迫。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这确是千古不变的格言。我觉得单以理论去驳倒反对我的人们,这不过是一时的折服,而非永久的服从。以情害理,因感情而磨灭真理固然不可,但是人类还是有情感的动物,欲使反对自己的人们折服自己,除用理论去斗争外似宜辅之以虚心坦怀才能达到目的。从事谩骂,徒事攻击,那不但不能使对手方折服而且会引起第三者的反感,结果会失却多数的同志或同情者。

要有绝对的势力,须得到多数的民众的拥护。是非曲直可以不问,只要是占多数的方面,就可以得到胜利,明明是他们不正,但是他们占多数而我只一个人。不错,他们现在是一同拜倒在我的脚下表示降服,但是他们之服从我敬畏我,完全是因为我能做牺牲的偶像。换句话说,我要做偶像,我要沉默,否则他们决不服从我,不敬畏我。你们想,像这样,我还算得是个自由的人么?

不过我也有同志,阿喜即是我的同志,阿喜常走到我面前来,流着热泪说:“少奶奶你该快些拿出一个主意来!”阿喜看见我有话想说不敢说,每天只受他们三个人的愚弄,连她看见都忍受不下去了。她的愤怒有时候竟向姐姐的女仆爆发出来。

“你算是什么东西!你的主人是能够高声响气说话的人么?你知道谁在庇护着你们?要不然,社会上当你们是怎么样的人了?”

我听见过好几次阿喜这样地骂阿定。我每次听见,阿定叱骂她不该多嘴多舌。好胜爱强的她,每次给我骂了后,就跑到庭园的一隅去啜泣。她的心是十分忠直的,不过性情急躁,也有些地方是很幼稚的。我又常看见,她在洗衣裳的时候,只呆呆地双手按着脚盆沿,在流眼泪。当然她完全是为我流泪啊!

她的装束还是少女的,看她的侧脸,也还是个小孩子。但争论起事来,她决不肯让点步。

有一次她又这样来劝我:“不叫大小姐出去,那就你自己离开他们好了。”

我也并不是不曾这样想过,因为照这样放任下去,是没有了结的一天。

阿喜还常常到我的睡房里来报告:

“少奶奶,少爷又到大小姐房里去了。”

不问有没有这样的报告,我原来还是疑心着丈夫和姐姐定在继续那种关系。不管丈夫如何地向我发誓,我还是不能相信。

有时候我半夜里起来打开门一看,不见丈夫的影儿;有时候姐姐说到亲戚朋友家里去歇宿,那晚上丈夫定很迟才回来;像这些事实都会使我妒恨而感着不安的。没有这样经验的女人绝不会知道此中的苦况,同住在一家屋里,丈夫在那边和另一个女性不知在做些什么事体,你们试想一想做妻子的人是如何难堪的哟!受了他们的欺骗,受了他们侮辱,我已经有无穷的怨愤和悲恨了。其次难堪的是丑恶的性的联想,差不多要使我苦闷至于发狂,我只是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苦闷。在这样的时候我只有逃到彩英的房里来,想由彩英去解除我的苦闷。乳母袒着健康的胸脯,露出富有筋肉的臂膀,睡在彩英的身旁。彩英像可爱的洋囡囡般地,双手高举着近肩膀边,也甜蜜地睡着了。我尽情地在彩英的小小的圆形的手上和颊上接了一阵热烈的吻。

但我的苦闷还是不能完全地因此而忘却,因为做母亲的感情和做人妻的感情完全不同。做母亲的感情是绝对的纯洁的爱,至于做人妻的感情是有性欲,也有斗争。

“但是我还是每天看着丈夫的放荡而不敢说话。”

我想到这点,我就痛切地感着非快把这件事解决不可了。

我终于跑去向母亲商量。

“你老人家要想个办法才好。”

母亲也因为他们的关系仍在继续而痛心,并不是不替我抱同情,不过她是个瞬间的享乐者,如果当天能够平安过,纵令告诉她明天会有大祸临头,她也是一点不管的。我一向她提出问题,她当时像狼狈得很不堪的,但到了第二天她又完全忘记了,像没有那一回事般的。

“还是我搬出去住吧!”

到后来我终于这样对母亲说了。

“你那样做,宣传出去了还成个样子么?你走了,梅筠还能够住在家里么?”

“那就请姐姐搬出去好么?”

“当然那是最好的方法。不过不是她本人愿意,弄出了什么长短,那么,卓民也要离开这家了。”

“母亲尽是同情于做错了事的人们,对我反没有半点同情,也算公道么?”我这样说了。

“因为做错了事的人自暴自弃,我反转怕他们。”

母亲这句话倒是真心说出来的,她的确是怕他俩搅乱了家庭的和平,败坏了世家的家声。

“那你料定我就不会自暴自弃么?”

我冷冷地这样讽刺母亲。在这瞬间我感到一种力了,是什么力呢?简单地说是:“一个人若太爱和平了,结局只是自己吃亏。”

我从那件事情发生起,直至今日为止,我总是取消极的态度,只是一个人沉闷着思索。但是到现在想一想,自己是理直气壮的,为什么对他们反转要表示屈服呢?我也狠狠地闹一闹吧。

父亲如何气恼,世间如何毁骂,我是再不管了,也不怕的。过了几天,我试着考察考察我的周围的人们,我不能不吃惊,因为没有几个对我抱同情的人。

母亲、丈夫和姐姐因为自己有了缺点,对于家里的佣人,不能不尽情讨好;底下人纵有错误,也不敢直情地指摘,而只是用怀柔手段了。至于我呢,因为自信理直气壮,对于丈夫和姐姐又没有好气,有时不免迁怒到佣人身上去,所以对底下人气性来时,都不客气地斥骂。其实我并不是真骂他们,只是对丈夫和姐姐的压迫的一种反抗的表示而已。

嗣后,我常常跑到外面去玩,也不再和他们一同吃饭了。圆满主义者的父亲,常常要和家人聚在一块吃饮食,谈谈笑。我连这样的家庭恳亲会也不参加了。

对一切的人们反抗,是一种很痛快的事。但这不过是我的长期间的抑郁和烦闷的爆发。古人的教训是,不该迁怒他人。

其实我哪里敢迁怒于他人,不过每日每夜都狂闷着的我,若不对那些人发泄发泄,我不但置身无地,并且像不能再活下去了。我既然这样常常怒骂人,他们便也对我没有好感了。结果,我是树了不少的敌人,底下人尽都嫌恶我了,这是不难看出来的。

女仆和雇工们对于正邪是完全没有判断力的,也不知道尊重人的意思,更不会原谅人的苦衷。只有称赞他们,待他们好,给小利给他们的就是最好的主人;纵令犯了罪恶,他们还是爱戴他的。

女仆们最初看见姐姐私占了我的丈夫,我还在隐忍,一句话不说,她们还是女性,对于我的苦衷原抱有多少同情的,但到后来看见我的气焰这样高,常常表示反抗的严厉的态度,他们便对我失掉了同情。不单女仆,社会也是一样。天下哪里有什么是非,哪里有什么真理,所谓舆论,只是由利害关系决定的。

你们不看看那些有名的大报章?它们的记事哪一项是真实的。对于表面的情形固然大书特书地登载,但对于潜伏在里面的真相,却一点不加以探求。像这样哪里能够代表真正的舆论呢?

还有一个很好笑的例,我在这里说出来给你们解解闷吧。

A、B和C都是朋友,有一次A和B间发生了意见,C便出来自负排难解纷的责任,写信告诉A说:“听说你和B间,意见有点参差,让我来替你们解释一下吧。”憨直的A,信以为真,便把B如何的误解他的经过告诉了C,他没有预想到C只吃了B的一顿饭便会把他的自告奋勇的责任丢开,只把A的信暗地里给B看,以报答B的一饭之恩,所谓解释反增加了A和B间的纠纷。你们想想看,只是一饭之恩,便可以左右人的意识。这就是近代的世界观哟。

我又常常把我自己所熟悉的事实和同时载登在大报章的两两比较,知道所谓代表舆论的机关,决不会赤裸裸地把社会的真相告诉我们的。所以我每看见一种用大号字标题登出的新闻,还是这样想。

“这个记事也定是捏造出来的。”

到后来我四面都是敌人了。为我表同情而孤军奋斗的,只有一个阿喜。男仆方面对我表同情的,只有一个颜筱桥。他虽然不多说话,但常常留心我身上的事情。他和阿喜也很要好,阿喜有时想哭,便走到筱桥房里去尽情地痛哭。

我的心更加悲哀,更加孤寂了。我渐渐地失了全家的人心。姐姐方面反得到了他们的同情。仆人们都重爱姐姐了。

到了夜间,我的苦闷愈加猛烈,有好几次我很严厉的叱责卓民,质问卓民;但他只是抵赖,完全否认,他说他已经早和姐姐断绝了关系。

每次和丈夫争辩,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到后来只说嫉妒甚深的几句话做结论罢了。这是愈使丈夫知道我是黔驴技穷了。

有时我也想过自杀,有时又想脱离了家庭跑出去过浪漫的生活。受着猛烈的嫉妒的压迫,终于不堪其苦常没有目的地跑出外面去玩。但我喜欢到的地方,只是古寺、墓地和寂寞的园林。孤独的我走到这些幽寂的地方,独自徘徊,重新咀嚼孤独的滋味,这时候泪珠自然而然地一粒粒地掉下来。这眼泪可以冷息我的头脑,我重新感着悲痛,思念父亲,思念彩英,于是又静悄悄地回到家里来。

因为我常常一个人出去,跟在我后面暗暗地监视着我的,便是颜筱桥。母亲看我的脸色不同,又说要出去时,她便叫颜筱桥跟了我来,看我到什么地方去。经一点钟两点钟之久,他都远远地看守着我,因为走近来时,怕我骂他。

我每次跑出去,全家人都很担心。我看见他们担心,心里便感着痛快,才得到一点点的安慰。我觉得叫他们一同担心,叫母亲和丈夫忧虑,自己便感到一种满足;其实这也不过是欺骗自己的无聊的安慰。

因为想多叫他们忧虑,我也渐渐很多滥乱的举动了。有时我半夜里跑出去,有时叫了街车,脱离了筱桥的监视,一个人赶到海口,在旅馆里歇了一夜才回来。

但是我这样的复仇的行动,结果只是增加了人们的反感罢了,又是黔驴技穷了。母亲和丈夫早看惯了我的这种虚吓手段,一点不惊了。我愈滥乱地做,回家后愈觉得不好意思和他们见面了。

到后来想了想,觉得自己完全像一只投身到蛛网上去了的黄蜂儿。我最先看见蜘蛛和黄蜂斗争,黄蜂得胜,蜘蛛向左逃避再向右逃避,黄蜂得意地在猛烈地呐喊。但蜘蛛很巧妙地躲过了黄蜂的锋锐,而在黄蜂的周围张起罗网来。蜘蛛很敏捷地在左右转动,不一刻,网罗张成功了。

黄蜂,到后来,就不知不觉地陷落在蛛网的正中了,想逃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不能振舞她的双翅了。黄蜂虽然提着有锐利的剑,但终无所用,冤死在蜘蛛的罗网上了。我正和这只黄蜂相似,父母和家声是束缚我的罗网,姐姐和丈夫就是狡猾的蜘蛛,躲在这罗网之后,静静地望着我郁死在罗网中。像这个样了,我要怎么样才好呢,该取什么方法对付他们呢?家中的人们又尽是我的敌人!

对于这件事,我想仔细地加以思考,我打算到M山去住三四日才回来。

“我也陪你一道去,在那边痛快地耍几天。”

卓民这样对我说。但我看透了他是假意的,没有倾听的必要,我还是一个人搭了火车赶到M山来。

那晚上睡在M山洋房里的我,真是凄惨。我因为不想听也不想看家里的那些讨厌的事,才到M山来的。但是在这里除了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儿之外,不见一个人影,坐在像古刹般的小洋房里,听着山风呜呜地吹;你们想,那是如何的凄凉惨淡的景况啊!我一夜不曾合眼,我的心仍然跑回老家里去了。

“卓民和姐姐现在怎么样了?我不在家,他俩更无所顾忌的……”

由这样的开始想,跟着便有种种的联想,这些想象使我由头到脚都战栗起来,比在家中时更加苦闷了。

卓民还是没有跟着来,我当然不望他来,但是又禁不住要恨他对我的完全无关心的态度。

我决意复杂了,决意向他们宣战了,我想给丈夫和姐姐以一个致命伤。

但翻想一番,又觉得自己是十分矛盾。我不是已经表示恕宥他们了么?为什么又说复仇呢?不过说要复仇我还是有口实,卓民不是向我发了誓不再和姐姐继续丑的关系么?现在他背了誓约。我要捉住他们还在继续丑关系的真赃确据,他们才哑口无言。

第二天一早,我离开了M山。我不即回家,自己一个人到中央大剧院去看戏,我打算到夜里才回家里去的,下半天只好在剧场里混过去。其实我也无心看戏,只希望时间快快地飞去。我买了楼上的头等票。我只是在梦中般地望着舞台,我只看见装束华丽的男男女女,我只听见锣鼓喧天,此外再没有细听,也没有细看了。我只觉得满肚子的闷气。

我无论到什么地方,精神都是一样的痛苦哟!

第一幕演完了,等到第二幕开幕还有十分钟,我想到食堂里去吃点饮食,站了起来望望下面,看见由舞台前数去第三列正中的席位前立着一个人,西装的外衣襟上插着一朵红花。我胸口跳动了一下。站在他旁边的是姐姐的背影,姐姐旁边的是背项微屈的母亲。卓民先离开席位,让出路来叫母亲前头走,他和姐姐在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话。他们走向外边,在人群中消失了。

“真是太岂有此理了!他们眼中完全没有我了!”

我这样地对自己说,但身子一时动也不曾一动了。

开幕的铃响了,我又看见他们三个回到原来的席位坐下去。我在后面看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难逃我的观察。电灯熄了,接近舞台的部分更能引人注目,我看见卓民时时伸首到姐姐的颊边去,不知说些什么话。

卓民的手巾有时给姐姐拿了去,有时又交回到卓民手中来。

“他俩才是一对夫妻呢!”

我这样想,像这样的场面岂不是上帝的恶作剧吗。我的胸口像快要燃烧了,我的苦闷也不是可以言语形容的。但只一瞬间,我的心里又渐渐变了。我希望他们间有更露骨的举动,不然不够刺激,不能叫我感着痛快。大概是希望他们的态度愈露骨,自己的复杂心也就会愈紧张起来的缘故吧。

我决意先回家去,慢慢地想出一个计划来。但是坐在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的家里,是异常危险的,还想得出什么好计划来?我有点动作,他们马上会去报告给母亲、姐姐和卓民吧。

等到戏幕全体演完,真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我想先走不看他们,但同时又舍不得不看。偷看他们,给我以一种苦闷,同时又给我以一种快感。

“他们两个有这样的行动,是我意料中的事。可是母亲太可恶了。她以为我不在家,便可以枉作枉为。出身微贱的女人到底难免露出她的本色来啊。”

看见母亲公然承认姐姐和丈夫的关系,我更看轻她的人格了。虽然说是青楼出身的人,但对于正邪总该有点辨别,纵令说是对姐姐的同情,但也不该怂恿他们幽会,不该奖励他们继续奸通的罪恶。

姐姐出嫁了的,我才是祝家的承继者,但母亲对被离婚了回到母家来的姐姐像特别怜惜,特别同情。当然,我对姐姐的身世也极表同情,但关于这件事他们三个不该串通一气来谋我啊。母亲如果能够出来稍稍主张公道,对他们正告一下,那么他们或者会敛迹些。母亲今天竟公然陪他们出来看戏,那么他们的罪恶不是由母亲怂恿成的么?母亲真太无理性了,由无理性而至无耻。

戏演完了,我急急地先走出来,叫了汽车先赶回家中。叫车夫开足速力,驶到街口,就下车来,打发汽车走了,自己偷偷地走进家里来。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回来。我由侧门走进,想穿到庭园里去。Basie看见我,向我身上扑来,它抓抓我的衣脚,舔舔我的手腕后,低下头去在地面旋转着跳。我怕它惊动了家里的人走出来,给他们晓得我回来了不很妥,于是我装出捡石子打它的样子去赶开Basie。由庭园转到后层了,女仆们的房里没有半点声息,我靠近玻璃窗望了望里面,三个女仆都在歪卧着打瞌睡,此外听得见的是嘤嘤嗡嗡的蚊的啼音。

我想阿喜在做什么事情呢?乳母和彩英又怎么样了呢?我边想,一边走回中堂左的厢房里来。因为天气热,门扉没有闩,乳母和彩英都睡得很熟了。坐在她们床边的是阿喜,她正襟危坐着像在思索什么事情。她的还带点稚气的脸上,满泛着愁色。她看了看彩英的脸后,就低头叹息。我如不在家,就有许多人欺侮她,她常逃到乳母房里来。我觉得她真是可怜。

我正在偷看她们,忽然听见汽车的音响,我站在内屏风后,偷望她们回到大门前来的模样。汽车横停在大门前,卓民先走出来,他先牵着姐姐的手让她出来,然后再牵母亲的手。他俩的样子俨然夫妻般的了。女仆们和家丁们尽走出来恭恭如也地迎接他们。他们三个进来了,大门便上了锁,门廊的电灯也马上关熄了。

他们大概衣服也无暇穿换,都聚在客堂里在开始批评今天所看的戏吧。我也不高兴再去窥探他们的状况了。

我在后堂屋里黑暗的一隅,坐了一个多时辰,蚊子成群猛烈地来袭击我,为要避蚊子的攻击,不能不起来在堂屋里行走,但又怕给他们觉察了。我听见洗澡间里满闹热,大概是卓民先进去洗澡,其次进去的是母亲或是姐姐,我可不晓得了。

夜渐深了,听见好几处闩房门的音响,忽然听见—阵说话的声音和足音但突然地又停息了。屋里各廊下的电灯全熄了,坐在后堂屋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团漆黑了。我真有点害怕,我想又到了他们犯罪的时刻了。我在女仆房间前走过时,听见三四个呵欠,随后又听见低声说话的声音,但只一瞬间,又没有声息了。我横过了天井走到通到新洋房的楼梯下,轻手轻脚地攀上去,走到姐姐的睡房前来了。

姐姐房门首挂的是青竹帘,从天花板正中吊下的是一盏有绿纱罩的电灯,映着不住地给凉风拂动着的青色纱蚊帐,真是另具一种柔情,十分好看,从那边骑楼口,常有南风吹进来。

我站在门外黑暗的一隅,房里一切模样都明了地看得见。我的胸部轰动起来,全身的热血也像尽涌上头部来了。双足不住的战抖,上下齿也不住地互相打击。

“你们说,你们早断绝了关系?等下我就拿出证据来给你们看吧。”

我觉得对他们复仇的时机迫近目前了。

淡青色的蚊帐映着银红色的帐帷,淡绿的灯光映着裱有淡蓝花纸的壁,真是一幅图画。姐姐从骑楼外走进来,她穿着一件新从大公司买来的东洋式浴衣,给两端有缨的绒绳松松地系着。

她因为没有穿惯日本式浴衣,雪白的胸脯差不多整部的露出来。我想,她定是故装妖娆,袒胸露臂去蛊惑卓民罢了。

果然,她一走进来就解带了,那件浴衣从她的肩背上落下来。那是何等Sensual(撩人的——编注)的姿态哟!她的腰间只系着一条粉红色的短裤,此外雪般的肉体全部露出来了。我才晓得丈夫何以这样迷恋着姐姐的原因了。我从没有过像姐姐这样大胆这样挑拨的举动。像她这样的纯用肉感的手段,平时就不甚规矩的卓民,哪有不陷落下去的呢。

姐姐穿着衣服时身材像很瘦削,但是她的肉体并不见得这样瘦,还是富有曲线,胸部、腹部、背部、臀部、腕部、腿部、筋肉都是十分圆满。尤其是由肩部至胸部的曲度(Curvature)十分适宜,乳房高高地向前突出。姐姐真是个最理想的模特儿,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也定消魂,何况最无品行的卓民!我在这时候只有自惭,生育过来的我的身体的曲线美赶不上姐姐的了。

我注意到姐姐的乳房的尖端已经带几分暗色了,于是我留心她的腹部,但是大部分隐在那条短裤中看不见什么变态。

姐姐脱去日本式的浴衣,换穿上件对襟的白竹布寝衣,很轻佻地像小孩子般跳上床上去了。像这样的姿态,这样的举动,真有说不出来的妖娆和挑拨。不一刻,听见骑楼外的足音了。我听见那个日常听惯了的足音,真像轰轰的雷霆,吃惊不小。我看见穿着洛士利洋行的线织汗衫和短裤的卓民走进姐姐的房里来了。

“今晚上凉快些。”一进来就听见他这样说。

我眼前起了一阵晕眩,因为我再没有勇气看他们间的可耻的行动了。我的呼吸差不多停息了,忙逃下楼来。我一生中从未看见过这样可耻的现象,也从未曾感着这样的羞耻。

我逃到上厅里的一隅,坐在一张椅子上,极力去镇静胸部的鼓动。

“天下竟有这样不知耻这样无廉耻的兽人!”我坐下来就这样想,但过了一会,“我的态度呢?不是也有些可鄙么?我去偷看他们,不是有些像窃盗有些像乞丐么?”

我憎恶他们,轻贱他们,同时憎恶自己,轻鄙自己。他们演那样的丑的行为,固然有罪,但是走去偷窥他们的丑的行为的我,也不算得是高尚啊。于是我后悔了,后悔不该有这样无聊的行动,自己的人格和尊严都像低减了些。

夜深了,我想,自己此刻该到什么地方去呢?真是陷于无家可归的穷状了!想到这里,又不能不痛恨丑恶的丈夫和姐姐,同时又诅咒并怜悯无聊的自己。无数丑恶的卑鄙的幻影不断地在我头脑中出没混乱,我伸出双手紧按着胸前,欷歔起来了。

“少奶奶!”

黑暗中的阿喜的声音。

“啊!少奶奶!”

她在黑暗中认出了我的影儿,走近我身旁来了。

“彩英睡着了么?”

我悲咽着问她。

“早睡着了。”

我想再问些话,但说不下去了。

“请回房里去歇息吧。”阿喜这样说。

“那么把你的房间后门打开来,让我通过去。”

“不!请少奶奶走中厅过去,在老爷老太太的房门首走过去!”阿喜兴奋着说,“少奶奶回来,堂堂正正的,该从中厅走回自己房里去。怕她们干吗?”

“你的话也不错。”

我真的走下中厅来。阿喜便把满屋的电灯开亮,并且高声地叫起来。

“少奶奶,这晏才回来么?”

听得出她的音调是含着愤慨,她的声浪在全屋里反响起来。我不想再看见丈夫和姐姐的丑态,觉得阿喜这样地惊动下他们也好。我也装出泰然的样子,慢慢地走。

果然母亲吃了一惊,最先跑出来。

“啊!回来了么?”

但我不睬她,她是无耻的母亲。

“我本想打电话给你,叫你回来,因为梅筠身体不很好。”

她真是个蠢东西,她并没有留心到大门并没有开,我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呢。同时看见她公然作伪的样子,我更冒火。

“不要再撒谎了!”

我气愤愤地开口了。我觉得从我的眼睛里快要飞射出火星来,像决开了的堤防,在长期间中隐忍着的激越的感情,以洪水般的速度和势力迸流出来。我在母亲房门首走过时,脚步加快了些,走到自己房门首便停了足。

“你身体不舒服么?看你有些激动的样子。”

母亲在我后头赶了来,这样说。

“你和他们共谋起来侮辱我啊!”

我悲咽着对母亲说。

“为什么说出这些话来?”

“卓民到哪里去了?你能够答复我么?你们今天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母亲的脸色苍白了,我只看见她双唇颤动着,不能说话了。

这时候卓民走出来了。

“回来了么?何以这样迟?”

看见他那样公然的态度,我的憎恶真是达到极度了。

“你当我一点不晓得么?”我怒斥他。

“不要气急,请坐下来静一静,有话慢慢说啊。”他想来握我的手。

“不要脸的东西!”我高声地怒喝他。

“不要这样大声气,怕惊醒了父亲。”母亲战战兢兢地说。

“我脱离这家庭就是了!”我以极速的脚步再向门首跑。

“老颜,老颜!筱桥,筱桥!”

我听见母亲在后面叫颜筱桥。我打开侧门走出屋外来了。跑了半里多路,快要断气息了,我的脚步才转慢了些。夜深了,听见后面有足音赶了来,这无疑的是颜筱桥了。他赶上来了,劝我回家去,劝了两三次。

“讨厌!”我怒斥他。过后他便绝对地沉默了。他在我后面,隔两三丈远,慢慢地跟了来。他的靴音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的耳朵。但我决不翻转身来望他。在途中几次碰着夜警,他们都以惊奇的眼光来看我,经筱桥向他们说了几句话后,就让我们通过去了。

我仍然继续着向前走。

“像这样子,走到什么时刻呢?”我这样想。但是决不能回转家里去了。我想,如果遇着有黄包车,便叫他拉我到一家旅馆去歇一夜吧。但是走了好一会,不见有一辆人力车。我疲倦极了。我如果转回家里去,那便没有志气了。在这时候我忽然起了一种奇妙的心理,即是觉得愈把筱桥磨灭,就像对他们三人复仇了般,心里愈痛快。总之,我跑出来不过是表示我的愤恨的一种手段,而当此愤恨之冲的就是筱桥。

我在一家杂货店门首,双脚撞着停在店前的货车轮,我登时昏倒下去了。今天一早由M山搭火车回来,已经十分疲倦了,又还在剧场里受了种种的刺激,回来家中,在黑暗中坐了几个时辰,看尽了丑态,受尽了侮辱,我的神经自然受了莫大的伤害,全身的血也奔腾得厉害,再加以长时间的深夜的步行,我的头脑重赘起来,脚部全失了知觉,我终于昏下去了。

“少奶奶!”筱桥带哭音地叫我,“你太辛苦了啊!”

我不会说话了,我只是在梦中般地听见他的声音。约三十分钟沉默之后,我睁开眼睛来看筱桥时,下半月的娥眉月带着猩红的颜色照在那边店铺的屋瓦上,月色再由屋檐上流到货车面上来。这边的紧闩着的店门,在黑影中愈见得黑暗,筱桥低垂着头,站在那黑暗中的店门首。

我觉得十分对不住他,因为他为我太辛苦了。在此刻,关心我的人只有他一个哟!母亲、丈夫和姐姐还是安安乐乐地睡着了吧。

“筱桥!”我终于叫他的名字了。

“是的,少奶奶,有什么吩咐?”他的悲咽的声音。

“你在哭么,筱桥?”

“嗯!”

“你有什么可以哭的呢?该哭的还是我啊!”

“我知道少奶奶的辛苦!”他这样说着走近我身边来了。

“少奶奶,我明天辞差了。”

“为什么?”我惊着问他。

“你们家里的事,我再不忍看下去了。少奶奶会走出来,这是难怪少奶奶的。我来劝少奶奶回去,也是不得已的,但深想一回实在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因为我完全做了不正当的人们的走狗,愈想愈难过!”

我初次听见有人性的说话了!平日看见他这样迟钝,只当他是个不中用的人,当他是像狗一样看守房屋以外,不会做什么事的家丁,此刻忽然说出这样真挚的话来,这真不能不叫我惊异。他的哥哥原是在父亲衙门里当茶房的,辛苦了六七年才当了一名文牍员。但是他的月薪仍然不够维持他们兄弟两人的生活才送他的弟弟到我们家中来当家丁。筱桥真的辞差出去时,那么他们兄弟的生活,从明天起,就会发生困难的,这可以断言。但他不为自己的生活便忘却了正义,他还会说这句话:“我不愿意做不正当的人们的走狗!”

被不正当的人们包围着的我,听见这样真挚的话,真象是深夜闻清钟;到这时候,我不能不感激他的心了。

“你不愧为一个好人,因为你能够分别邪正。”我恳切地用感激的口吻对他说。

“我是个不中用的人。少奶奶才真是好人,真是伟大的女性哟!”我说不出话来了,泪泉被打开了,泪珠不住地滚下来。我平时以为同情于我的只有阿喜,现在又新得着这个知己了。古谚说:“要有眼泪才能看得见人心的里面。”在四面楚歌中,得着一个知己的眼泪,和缓了我的悲愤,安慰了我的孤寂不少。我只觉得十二分对不住这个新知己呢。

“我真对不住你啊,筱桥,请你原谅我!”

我这样说了后,紧张着的胸部渐渐弛松起来了,同时忘记了前后的一切,我又昏倒下去了。

我醒转来时,看见我睡在一间从没来过的房子里。小小的房间,四面的壁上都装裱着旧报纸,棉质的蓝花土布被窝重重地压盖在我的身上,摸摸它的内容,只是一团团的硬结了的棉絮。

筱桥坐在床边看护我。

“怎么样了?”听见一个男人在问筱桥。

“手脚比刚才暖和得多了,不要紧了。”

“要加灌汤婆子么?”

“不要了吧,太热了也不好。阿哥,还是快点打个电话到祝家去告诉他们。”

“好的,我借电话去了哟。”

我才知道这里是筱桥的哥哥的房子——从一家人家分租过来的小亭子间。

“我好了,不要紧了。”我这样说。

忽然听见我会说话了,他们兄弟骇了一跳。

“我是筱桥的哥哥,少奶奶。这间房子太肮脏了,对不起少奶奶。”

筱桥的哥哥双手笔直地垂到大腿部,向着我尽鞠躬。我从前就听见父亲说过,这个人十分忠实,也极谦和。他当茶房的时候,父亲常常去揶揄他,问他:“这茶盘里有几个茶杯?”

他便按着指头一个个地数。

“一、二、三、四……五,共五个。”他的诚实有类此者。

他尽向我道歉,说房子太污秽了,被窝太坚硬了。他最担心的就是:筱桥看见我昏过去了,没奈何,抱了我回到他这里来;万一给外面的人们知道了时,是十分对不住我的。

我不答应他们去打电话通知家里,因为我想叫母亲和丈夫多多忧虑一下才消我的气。但他们兄弟说:“老爷老太太怕十分担心,还是快点通知他们的好。”

我想,他们有他们的责任,只好让他们去打电话了。

“那我借电话去了哟。”

看着他们兄弟这样地为我的事奔走不暇,谁相信世界上全无好人的话呢?要经过深刻的生活痛苦的人们才有美丽的人情。要在无产阶级中才能发见有这样美丽的人情。一切的罪恶可以说都是发生于有钱的有暇阶级中哟。

我终给他们兄弟的纯厚的、真挚的态度感动了,流了不少的眼泪。

我再仔细地看了看这间房间,虽然破旧,但整理得很整洁。我想,这家屋的房东也定是个穷苦人。

“这家的房东是什么职业?”我问筱桥。

“裁缝匠。楼下就是成衣铺。”

筱桥还告诉我,这个裁缝从前是住在租界上的。他有一个小孩子给日本人的汽车压死了,他骂了那个日本人,日本人还叫了一名日本巡捕两名英国巡捕来把他毒打了一顿;所以他发誓不再住租界了,搬到中国街里来住。筱桥又说,中国街上虽然脏一点,但是房租钱却便宜得多。我也听我的父亲说过,中国街里不能住,是因为警察太坏了,常常向居民提出许多难题来敲竹杠。最好的是住半租界,外国人不管,中国当局也不管,所以半租界还是不可厚非的。

国民革命刚告成功的今日,收回租界的呼声也很高。但是我不相信四万万的中国人中真有一两个赞成实行收回租界的人。假如有之,只有吴佩孚一人而已。吴佩孚没有大款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他得意时固然不住租界,就是失意时也不肯住租界。至于目前当然更没有人真心赞成收回租界的了。压迫阶级固然不赞成,被压迫阶级也一时不能赞成。此中道理是很明显的,毋庸我来再赘说吧。

筱桥不住地捏冷手巾过来搁在我的额上。他默默无言地只待他的哥哥归来。

“真对不住你了,真对不住你了!”

我几次这样对他说。但他听见样子更惶恐更谦卑。因为带了我到这样朽旧的房子里来,他像十分惭愧。关于他的哥哥身上,我问了他一些话。据他说,他的哥哥伯良不日可以升为科员了,这是他的哥哥数年来的希望,终达到了目的,薪水增加至四十元整。

我和筱桥闲谈了一会,伯良回来了。他说,电话打了去,老家丁陈铭星接着电话,非常喜欢,说马上就送汽车来接我回去。伯良说了一次,又重说一次。

“来接我回去?”我问他。

“是的。”

“陈铭星来?”

“是的。”

他每说“是的”时,双手便笔直地向下垂,像小学生立正般的。我想,他真是个谦虚的爱讲礼节的人。

过了一会陈铭星来了。他是家丁们中第一人,简单地说他是家丁头。他的头发快要脱干净,剩下来的真是一根根地可数了。头皮光滑得发亮。

他有个缺点,就是喜欢咬文嚼字,东拉西扯,说起话来十分冗长,常令听者不耐烦听下去。譬如听见人说黎元洪和袁世凯结亲家,曹琨也和张作霖结亲家,他便会吟起《长恨歌》里的一段来,什么:“……姐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又譬如听见有人骂袁世凯专制,专用他的亲戚门生来包办中华民国;他便要长吁短叹,说:“方今天下大乱,非有不世出之英雄不能统一中国。袁世凯固一之雄也!哈哈哈!”原来他手中拿着一个白皑皑的袁头给我们看。其滑稽有如此者。

的确,现在的世界是不需要英雄豪杰了。勉强说,今世尚有英雄,则唯袁头而已。我们知道袁世凯之统一中国称帝,完全是由帝国主义者借给他的袁头之力啊。

又他听见宋教仁之被刺,国民党要人之亡命,有许多人在痛骂袁世凯之假革命;他便说:“这现象是从古以来就有的,即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是也,何足异哉!”

他从前在我父亲的衙门当卫兵,父亲卸职后就回到我家里来当家丁了。

他一看见我,长叹一声后,才说:“啊!少奶奶,昨夜里辛苦了少奶奶。”

他站在床边尽鞠躬。每一鞠躬,他的头皮上便反射出一道光线过来。他不等我开口,先滔滔不绝地把昨夜里我走后的一切经过告诉我了。他说卓民驶着汽车走遍了亲戚朋友的住家,一家家地去问我有没有到那家里去。他又说,姐姐昨夜受了打击,急得生病了,母亲只担心给父亲晓得了要发生问题,在再三地告诫家人,不许多嘴。最后他又咬文嚼字地对我说:“少奶奶你的福气大,请宽待他们一次。古人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姐妹犹兄弟也。”

我想他真是语无伦次,我反不敢多问他什么话了,怕引起他的冗长的话头,听得不耐烦。现在他又继续说他的话了。他说,他在昨夜里给我们吵醒了后,便再睡不着,眼睁睁地一直等到天亮,鸡也啼了,打扫垃圾箱的人也来了,过后送报的也来了,卖油条的也来了,他就这样枝枝叶叶地说许多无聊的话,又给他花了半个多钟头。最后他说:“刚吃完早饭接到电话,老太太就叫我来接少奶奶回去。”他这样说着,拿出一条手巾来揩他的光亮亮的额上的汗。

“我不回去了。”

我这样回答那个老家人。我决意要贯彻我的主张。不过等了一会,想到往后要怎样地过活呢,自己是没有半点把握。

伯良站在旁边,不说一句话。他始终正身危立着默默地听。

“颜君,你也该帮我劝劝少奶奶。”陈铭星向着伯良说。

“关于这件事,是无容我小人插嘴的余地。”伯良态度决然地回答铭星。

我和陈铭星相持了许久,但也得不到什么结果。看看铭星的样子,也很可怜。他身上的淡黄色夏布大褂,快要转成黑色了。

到后来陈铭星告诉我,彩英在昨夜里发了热,终夜啼哭,乳母也没有办法了,无论如何要我回去看看,和大家商量一个万全之策,要出来时再出来也未尝不可。

听见彩英身上的事,我的心又动摇起来了。在许多种人情之中,最真挚最深切的无过于母子之爱了。父子之情有时容易乖离,只有母子之爱是不受旁的什么支配的。说到彩英,我真有说不出来的心痛。于是我再深想了一会,的确自己是没有一点错处,有罪的只是丈夫、姐姐和母亲。我原来是对的。但消极地逃避到这里来,反而要弄成自己不对了。我该堂堂正正地回去和他们谈判,该责罚的还是加以责罚,如果他们不容纳我的条件时我便告诉父亲去,等父亲去裁判他们。我又这样地转变了我的思想了。

“那么,我就和你一路回去。不过老陈你要负责,我回去后,无论怎样做是不受任何人的干涉的哟!”

“那我可以负责向他们说。”陈铭星只要我能够回去,他便算有功绩了,所以他一味敷衍。其实这是没有他说的必要的,不过当时觉得他不这样说一下,自己是不好意思回去的。

我先头说过了,人数占多数的方面是常胜利的,但也有一个缺点,那是容易腐败。个人的正义的主张一提到多数人的会议上去时,棱角定给他们多数人磨琢得非常圆满。原来是彻底的方案将变为妥协的议案了。说到圆满谁都中听,也是敷衍场面最适用的词句;可是圆满有让步有妥协的意义,而不能彻底地决解一件事情。正面和反面要有彻底的斗争,不可妥协,若妥协,就会使正反两方相混合,那就成了一个不纯的团体了。由表面说来是圆满了,但绝不能长久,终有崩坏的一天。

姐姐盗了妹妹的丈夫,这是很明白的,不叫姐姐出去,就是我离开他们了。我是正面,姐姐是反面,这两方面该彻底争斗的。就算我失败,我就把丈夫让给姐姐也可以,而我可以和卓民脱离关系。但他们很卑怯,不能出此。他们总是希望我能够和他们妥协,妥协的理由是为保持家声,就是要我和卓民仍要担夫妇的虚名,而阿姐和他却行其夫妇之实。此中秘密绝对不能给世间晓得,因为给社会晓得了,家声就会败坏,家庭的圆满也不能保持了。简单地说他们是为保持家声,维持家里多数人的圆满而要求我牺牲,要求我永处于被害者的地位。家人对于被害者的我不表一点同情,也不尊重我的权利;对于加害者的姐姐和卓民的权利却十分尊重,也深表同情。像这样的不公平,怎么能够叫人心服呢!

他们所据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家声。母亲像某要人般地在对我说:“你要为保持家声而牺牲,不得自己去寻出路!你要为一家而牺牲你一个人!”

但是母亲等人却和那个要人一样,自己只在享乐,不管部下的痛苦。这样怎么能叫人不高举叛旗。如果我决然地反抗他们,决意和他们闹时,他们定加我以一种罪名,他们会这样说:

“菊筠败坏了家声!因为她不能克服自己,因为她嫉妒性太深,只顾个人不顾一家,所以败坏了家声,破坏了家庭的和平!”

这是他们在准备着对我下的裁判。骤然听来,的确是堂皇冠冕,但究其实是不是以伪造的多数来压迫少数人呢?——家庭的事情尚且如此,一国的政治可想而知。一部分的人们会举起革命之旗,完全是为了想去打倒利用家声一类的空名义去压迫人摧残人的元凶。母亲即我们家中的元凶。一家的圆满,一家的平和明明是由我的牺牲换来的代价;但是他们却享其成,对于牺牲最大的我不但无半点安慰无半点报酬,还要加以压迫加以摧残;天下哪有这样不平不合理的事呢?!

总之,处现在的世界只有自己起来保障自己,什么名义都是靠不住的。筱桥扶着我出来,跟铭星上了汽车,忽然听见伯良在叫他的弟弟。他走近车旁先向我鞠了一鞠躬。

“有些话要吩咐弟弟的……”他请求我的同意。我对他嫣然地一笑,表示允许。

筱桥再跳下车去。伯良和他站在车旁,低声细语地说了分把钟话,但一些听不清楚。伯良的那种正襟危立的样子,看见曾令人发笑。他比筱桥只大得三岁,满三十岁了。但身材比他的弟弟矮小,我自然而然注意到他的富有热情的眼睛了,浓眉大耳,隆鼻红唇,真是个典型的男儿。不知道他在对弟弟说些什么话,只看见筱桥不住地“是的是的”地点头。他小的时候失了父母,在各地流浪,为他的弟弟,苦劳了不少,费了十年的心血,到今日才得到一个科员的地位。宿命论者的他,对于现在的境遇已经十分满足了。

我看见筱桥不住地点头,伯良的眼睛里也满溢着泪珠了。

“那么,快送少奶奶回府去。”

伯良流下泪来了。筱桥也滴了几滴眼泪。

“劳少奶奶久等了,真对不住!”伯良再走近车窗前,向我鞠一鞠躬。

“你哥哥责备你么?为什么事情?”

我微笑着问筱桥。汽车在飞奔。

“他责备我为什么昨夜里不马上送少奶奶回府去。”

“他责备得真没道理。”铭星插嘴说。他是为要安慰我俩说的。“你的哥哥太顽固了哟。做事情,有时候要从权,要通情。孟夫子不说么,嫂溺援之以手者……”

“喂喂喂!驶快了,望到前头,望到前头!”

的确,我和筱桥一夜没有回去,到了天要亮的时候,他才抱着我回到他哥哥家里去,这也难怪他们疑心我们的。我怕铭星的话又说冗长了,忙拦阻住他。

“我真喜欢你的哥哥了。”

铭星听见,像吃了一惊,睁圆眼睛看了看我,又看筱桥,不敢再说什么话了。

汽车停在家门前了。阿喜第一先走出来,其次是卓民,又其次是母亲。

“啊!回来了!”

“回了来!

听着他们这样说,我回到自己房里来了。父亲在庭园里拿着一个喷水壶向花钵里浇水,看见我,便叫起来。

“啊!菊筠到哪里去来?昨天还看见你在家里的。你们年轻人行动自由,要旅行就旅行。”

看见父亲还不知道一点家里的情形,我真要心碎了。因为我昨夜逃出去,家里像骚扰了一场,姑母来了,姨母也来了。她们当我是个可怕的人般,以害怕的神色只远远地站着望我,不敢过来和我说话。母亲和丈夫坐在我旁边,但我沉着脸,不理睬他们。

我叫乳母抱了彩英过来。铭星说彩英有病完全是假的。看她非常高兴。我觉得像离开了彩英很久了,我抱着她,把自己的颊凑到她颊上去,她便笑起来,伸出圆圆的小手摸到我唇边来。我吹了吹她的手,她便发出响声笑,再吹她再笑。我的心渐渐缓和下来了。当我和乳母说话时,有许多人走来窥探我,于是我才注意到他们都不敢近就我,像害怕我般的。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啊。他们是不正的人们,所以害怕正直的人。他们像想窃食的猫,尽在偷看我,一有隙,他们便跑过来的。

“我真的要怎样对付他们才好?”

我心里又不舒服起来了。我还在汽车里时这样想,我回到家时,家中的人们一看见我,一定尽都过来向我谢罪,过来向我安慰;谁曾料到他们只远远地警戒着偷望我。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怕我动怒,高声吵起来,给父亲晓得了昨夜里发生的事,不得了。

我和彩英耍笑了一会,她渐渐地睡着了。我便把她交回给乳母抱。乳母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寂寞地坐在房里。这时候,姑母和姨母一同走进来。

“听说你昨夜里大发脾气……”姨母先向我这样说。她是母亲的妹妹,嫁了两三次,丈夫都死了。现在嫁给一个不很有名的洋画家。他们还是借住我家的房子,那个画家架子虽然摆得很高,但是他的画不很好卖,他爱喝酒,一年间总是说穷,借住我家的房子,可以不付租钱。因为贫富之差,在姐妹间遂分了阶级,姨母对母亲的态度就像主仆的关系,因为每月津贴些用费给她,就使她变为奴隶了。这位姨母没有本领劝服她的丈夫戒酒,怎么有能力劝得我过来呢?

和姨母相对照的是姑母,她是父亲的妹妹,嫁给一个卸职师长姓李的。她自己也在一个女子中学当校长,她常常以教育家自居,向亲戚间夸耀,她喜欢戴高帽子,多多益善。称赞她是名将夫人,她便微笑着,称赞她是女教育家,她张开口笑了,再称赞她的德望高,她就笑响声了。

“听说你大发气,这也难怪你。不过,怕老父老母伤心,还是望你忍耐一点,不要太使性了。我是不知道什么的人,说来不知道你中听不中听,望你看看姨母的脸上,宽恕他们吧。”

她的声音低小,音调柔和,也带点悲切。

“没有什么事哟,姨母!”我微笑着说,“这些事真是不堪给你们晓得的。”

“但是,菊筠侄女!”女教育家开口了,“人谁无过,天下无不可恕的过失,并且男子和女子不同,这是讲理不尽的。”

真是女教育家的口吻。她还想向我演说下去。看见她那样装老卖老的样子,我真有点冒火了。

“那么你想叫我怎么样?”我忍耐着反问她。

“第一要忍耐。单为自己一身,事情很简单好办。但是你要恕到父母、姐妹和家声,那么你就非隐忍不行了。古来的孝女节,哪一个不是粉骨碎身,哪一个不是隐忍一切辛苦造成名的!”

女教育家的动机或许是善的,不过她那傲慢的自信过强的态度,实在引起了我的反感。她心里像在说:“你这菊筠!哪怕你冥顽不灵,我一定能把你说服,你也一定要受我这女教育家的感化的!”

我对于她的这样态度,先不能忍耐了。

“照姑母说的那些道理,只能适用于像姑母那样的良妻贤母吧。至于我,丈夫给他人夺去了,我是忍耐不住的。我没有姑母那样的本事能够忍耐。”

“这不是说有本事没有本事的话。你试想想看,家声不是关系一个人两个人身上的事。父母、姐妹、丈夫,你自己,还有我们一班亲戚。因为你一个人的感情作用,累了这许多人,你问心安不安呢?这是很大的问题。在你虽然不免受点精神的痛苦,但是一家之兴亡全在你一个人的肩膀上了。古人说得好,一路哭不如一家哭。”

“那是姑母说错了。”我有点焦怒了。“此一家的兴亡真的全视我一个人的行动么?那么,母亲、姐姐和卓民怎么样处分他们自己呢?他们一点责任都不负么?姑母在向我说教之先,为什么不向他们说说教呢?犯了罪的人你反容许他们;但对于受损害的我,一要求要做良妻贤母,二要求要为家声牺牲,这是什么道理?你们只要求他人要守道德,你们自己却一点不履行道德!”

我的口气太猛烈了,教育家的姑母沉默着不说话了。现在又轮到画家夫人的姨母说话了。她像要哭了般地说。

“自然,不单是恳求你,也该责备他们。不过到了这个局面,除了求你以外没有方法了。因为只要你隐忍一下,一切都得圆满的解决。是不是,姑妈?”她说了后,望着女教育家。

“当然是啊!”女教育家点了一点头,真是老气横秋。

“那么,你们的意思以为这件事是可以隐忍得了的么?”

“能隐忍人所不能隐忍,才是真的隐忍!”

“啊!你们的意思原来是这样的!”我真吃了一大惊。我才知道她们的头脑和我的之间,有绝大的悬隔。因为各人所经过的时代不同,我的呼吸差不多停息了。

“那么,丈夫的品行无论怎样坏都可以不管了?”

“那是因为世间的丈夫一百个有九十九个半是这样的,讲理讲不尽啊。”

“看着丈夫给阿姐夺了去,忍隐着不说话,便算是良妻贤母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在精神上痛苦是痛苦的,不过家丑不好外扬。要隐忍着感化他俩,等他俩改过才算是最圆满的……”

“如果不能隐忍怎么样呢?”

“也要勉强隐忍……”

“如果隐忍不了,便是恶妻劣母了?”

“……”

“这恐怕是你们的道德吧。我是做不到的。就是要来抑制我,叫我隐忍,也该先处分他们才合道理。”

“并不是抑制你什么哟。”

“那还不算是抑制么?我无论如何不答应又怎么样呢?那么,你们定会这样骂我吧。菊筠真是没有一点妇德,肚量这样狭小,又嫉妒,又偏执,不顾大局,真是个利己主义者。”

姨母和姑母不说话,互看了看她们的脸。我继续着说:“要有爱,才当他是丈夫,和他同住。已经晓得他对自己没有一点爱了,还能够共住么?”

“那你一定要和他离婚么?”

“是的,除那一道没有路可走了!我试问,卓民有什么道理还尽拖着我不肯放手?”

“因为要保持这个家声。”

“只要家声能够保持,就要来牺牲我的一生么?因为家声,便行着丈夫放荡也不管么?”

“你总是尽为你自己打算!”女教育家这样说。

“你们是专为家庭的!”

姑母是守良妻贤母主义的,守家声万能主义的。我是个人主义者,我是主张感情万能主义的。我和她是全无融合的可能了。

“你们双方都有道理,”姨母插口说了,“家庭也要顾到,你的苦处也要顾到。”

“这要依理性去救自己,并且救人。”女教育家什么时候都是用说教的口气说话。

我真讨厌起来了。本来这件事是要当事人自己去解决的,用不着请第三者来参加。但是在中国不问什么事体,都要请第三者出来调停的。

“看我们的面子,这一次请你隐忍下去吧。”

调停人所用的方法是这样的。当事人因为怕对不起调停人,便马马虎虎妥协了。但是当事人之间还是没有互相了解,只是形式上的妥协,过了一会,又在继续他们的争斗了。这是最蠢不过的事。试想想看:第三者何能深悉当事人的内心呢?只就表面上安慰安慰,敷衍敷衍使他们妥协,尤其是在上流阶级所谓有门阀有声望的人家,他们之间更多虚伪的行为,不能公开地直接谈判,所以要托出第三者的亲戚朋友们来干旋,丑态丑态。

她们之来完全是受了母亲的委托。想到母亲,我更觉可恨,更加讨厌。

“我和卓民当面谈判吧。”我这样说。

“那要锋芒相对,不得好结果的。”姑母这样劝谏我。

“知道会锋芒相对,但迟早也要见一见面的。”我强顽地这样主张。

她们到后来不得要领地都走了。我想她们去后,母亲、丈夫和姐姐三人中定有一个人会来看我,殊不料一个也不来。我很寂寞地尽坐着。

看这个样子,我觉得他们已经把我除外了,他们尽同情于丈夫和姐姐而憎嫌我了。我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来。

我无聊地走出院子里来,父亲坐在一张藤椅子上看菊花。他的白髯在日光中闪灼。

“父亲年老了!”我这样想着,自然掉下泪来。在这家里,被他们视为眼中钉的,只是父亲和我了。我想去叫他,但我又怕一接近父亲,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我只好一个人走到新洋楼下的庭园里来。走到那边忽然听见母亲的声音。

“三更半夜你带她到哪些地方去?”

“但是叫不到车子,又找不着医生。”这是筱桥的声音。

“一到你哥哥家里时,就打电话来不可以么?”这是卓民的声音。

“我也是这样想过了……不过,二小姐,……少奶奶的样子太骇人了,只好先去叫医生。”

“医生家里没有电话么?”

“没有留心有没有电话了。因为要买冰,又要买汤婆子,弄昏了。”

“叫你跟着她去,为什么事?”

“太不留心了,请老太太恕宥一次。”

“看你这个人也难靠!”母亲的话是有毒意的。

“这确是我错了。哥哥也这样地责备了我。”

“菊筠睡着的时候,只你一个人看护她么?”

“我和哥哥两个人。”

“你做些什么事体来,傻东西!”母亲的声音。

我走近窗口边去望里头。

“我错了。”

我再见了筱桥鞠躬了后垂着头站在一边。我忍耐不住了,叫了他:“筱桥君,有什么事要谢罪的!不要和他们讲。请你到我房里来吧。”

母亲看见我,忙走出跟了来,像叫了我一声,但我不睬她回来了。那晚上夜深后,卓民走进我房里来,他有些醉意了。

“怎么样?可以算了吧!年轻人谁免得了这个过失!”他先自恕宥了他的一切。

他揭起蚊帐想进来。看见他那个无廉无耻的样子,我忙从蚊帐里跳出来。因为拉帐门拉得太力了,蚊帐倒下来了。

“你为什么事到我房里来?”我叱问他。

“你还不能恕宥我么?不过于残忍了么?我这样地向你谢罪就是了。”

卓民跪在地下尽磕头。那个带酒气的脸实在难看。

“你出去吧!”我再叱他。

“不要这样说了。”他站了起来想牵我的手,我退了几步,叱骂他。

“你如再这样下作的,我告诉父亲了哟。”

“你?”他这样说了后身体动也不一动,呆立了一会,“你真的这样决绝么?”

“真的!”我严厉地说,“我决意和你们宣战,战斗到死为止。没有这个决心,我今天还回到这里来么?!”

“真的?”

“快滚出去!”

卓民气愤愤地出去了。我真感着一种喜悦和痛快。我对于自己的力量有自信了。照这样子,我尽能够向家庭宣战了。最少我能够战胜习惯的诱惑赶丈夫出去,这已经足于讴歌自己为强者的了。这的确是一种矜夸。

到了第二天,我绝对地取战斗的态度了。我赶开了母亲,赶开了丈夫,赶开了姨母和姑母,我决意永久和他们战斗,要使得他们屈服为止。的确,他们一看见我就战战兢兢的。有一天,姐姐脸色苍白地立在厅口,看见我,像想说什么话,这是立刻看得出来的。我想,对姐姐要特别客气一点。女性确是奇妙,她们的心和行为常常是矛盾的。我最恨姐姐是事实,但是一看见她心又软下来了。不过我马上改变了我的思想,恢复了严肃的态度。姐姐像很悲惨地低了头,我以胜利者的,但带几分悲感的心情走过去了。约过了二三十分钟,我再经过那地方,看见母亲和姐姐在说话,两人像很欢快地在大声响气说,这又引起了我的反感。

姐姐近来时时发歇斯底里症,天天说要去死,母亲非常为之担心。

我每听见只是冷笑她,那是她惯弄的把戏。

“舍得死么!”我常这样说。

本来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方法是送姐姐到避暑地去,这是谁也想得到的。但是母亲尽为她的歇斯底里症担心,怕她自寻短见,因此她愈不能离开姐姐。母亲本来可以跟姐姐一路去的,但是母亲走久了,父亲又不赞成。因此,这个问题依然拖下去了。

在姐姐,当然是觉得十二分对不住我。不过在这局面之下,她也没有办法了。闹翻了有害家声。他们大概也是以这个名义钳制住姐姐,所以姐姐不能自走她应走的路了。

“我去也使得。如果和菊妹一同更好。”姐姐这样对母亲说时,恰好我走过身。

“菊筠!”母亲微笑着叫我。

“姐姐想到K山去,你也伴着父亲一同去好么?”

“不敢当!”我煞风景地顶撞她一下,“你们要去,到什么地方都使得,通通去吧。留我和父亲看守房子好了。”

母亲和姐姐像打了一个寒战,沉默了。我感着痛快走过身了。

现在想来,我实在也有些过分了。因为自己没有错,自己理直气壮,便对他们加尽了种种的侮辱,这的确是过分了些。我看见他们战战兢兢的,便感着一种痛快,心里也微笑起来。这恐怕是我的先天的性格吧。我对于他人的缺点太苛酷地追求了。因为自己理直气壮,对于他人的罪恶便半点不能容许,这却有点不近人情。对于他人的罪恶一点不能宽宥,那么人类一刻间都难活下去的。这是日后我堕落时才感觉到的。

这样的战斗继续下去,当然,每日我都得到胜利而自高自慰。但是同时我也感着孤独和寂寞,因为家中人渐渐远离我了,母亲、姐姐、丈夫都……

我每日都倾耳细听,看母亲、姐姐和丈夫会不会议论我,说我的坏话。我也思疑他们还是在继续他们的罪恶。卓民不到我房里来后也不到姐姐那边去了,他俩只在母亲房里常常相会,这是阿喜的报告。

但我还是不能不疑心丈夫和姐姐的关系。因为我深知道卓民有享乐癖,他决不能忍耐三天五天过和尚般的生活。并且我深知道母亲的低级的头脑,因为她是青楼出身的人,对于不伦之恋不但不会菲薄,并且加以赞助的。

一个人尽守着空房,我渐渐焦急起来了。没有和男性发生关系的处女,或许能够独宿空闺。至于我,现在明明和丈夫还同住在一家里,并且和丈夫有关系的女子也同睡在一家屋里,这叫我如何忍受得下去,这叫我如何不心乱。嫉妒像箭般刺着我的心,甜蜜蜜的拥抱和私语的聊想不住地向我的心挑拨,使我的心不住地作痛。我几次想起来去偷看姐姐的睡房。

我不等到阿喜的报告说丈夫已经睡着了,我是难安心就枕的。

我也觉得这种心情是卑劣的,同时又想,这在人类是一种残酷的烦闷。为这种烦闷我常在庭院中散步到更深,有时真想痛哭,于是便一边走一边欷歔地流泪。在这时候筱桥像守门犬般地看守着我。

一晚上,听见姐姐房里有丈夫和母亲的笑声,于是我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我终于走了出来,在花园里看见筱桥一个人在痴望着月亮。

“散步么?”他问我。

“想出去走走。”我对他说。

“到什么地方?”

“还没有决定。”

“我陪你去好么?”

“嗯,一路去吧。”

我无意中这样说了。“今夜里不回来,叫他们担心一下吧。”我当下这样想。我的神经极度地兴奋了,很想得着一个强烈的刺激,又像想由头到脚给冷水浇一浇,同时又想拿把锐利的小刀刺自己的乳房,得一个奇痛的快感。

“不早了,回去吧。”筱桥跟着来,向我这样地说了几次。我不理他。

又行了一会,看见一辆空汽车驶过去。

“汽车!”我忽然叫那驶汽车的。刚驶过去的汽车驶转来了。

“到海口去么?”

车夫吃了一惊,看了看我,又看筱桥。

“到海口去太远了。……”

“那么能够驶到多远的地方去?”

“最多只能到W海岸。”

“那就到那儿去吧。”

我勉强地把吃着惊的筱桥拉上汽车了。在车里我笑对他说:“你打电话回去,我是不答应的哟!”

到海岸已经过了一点钟了。旅馆主人即刻替我们开了一间大房间。

吃过了点心,不想喝什么了,就打算睡觉。茶房们不当我们是夫妻,也当我们是情侣了。房间里虽然有两张铜床,但茶房把那张小床上的毡枕都搬到大床上来了。看得筱桥急死了。我觉得真好笑。

我们用不着那两张床,因为我们打开着房门说话,说到天亮了。筱桥听见我的申诉,洒了不少同情的眼泪。

“小姐的辛苦我是十分知道的。不过照这样做下去,也不是个方法。为什么不想条妥善的方法出来解决呢?”

他像他的哥哥,正襟危坐着,挥他的热烈的同情之泪。

“你想,我能想得什么好的方法出来么?”

“你所做的事不过是消极地想消解你的苦闷。但尽这样做,还不是不得结果。如果能够增进你的幸福,我虽赴汤蹈火有所不辞。不过只是这样地陪着你走路,不能使你得到幸福,那我唯有辞差了。”

以极苦闷的心情和筱桥谈话一直谈到天亮了。说的话大部分是我的牢骚。我怕他因为尽是我的牢骚而厌倦,于是勉强拉扯到文学和美术方面去。但是马上又会回复到牢骚上去。筱桥只听着我的说话,不表示半点厌倦。真难为他正襟危坐着听下去了。

我虽然在和他说话,但时时感着胸口像给针刺了般的疼痛,这大概就是嫉妒吧。因为我一面说话,一面还在想象:丈夫现在怎么样了呢,姐姐又怎么样了呢。想象至此,真是有坐立不安的苦闷。各种情感中最痛苦的还是嫉妒,嫉妒的一时间比平素的一年间还要长远。同时,胸部又给性欲的联想占据着了。这时候我的双颊通红,胸口不住地鼓动,呼吸像快要停息了。像这样的状态真要使我发狂了。我拼命地抑制着这个激烈的感情。有时像巨浪击岸壁般的,以猛烈的势力飞跃起来的嫉妒的血潮真要摧毁水闸而别寻出路了!

“不另想个方法,我真无法安置我这身体了!”

像这样的心情时时刻刻在追着我。我真想拿把冰冷的刀来刺透我的胸,否则想裸体跳到外面去尽情地高声怒号,又想把自己的身体任人尽力地殴打,打到身疲气绝才痛快。总之,若无绝大的刺激,我片时都难活下去了。

我有一个朋友嫁了一个放荡的丈夫,她每看见丈夫在外面歇夜不回来,她就焦苦万分,把平日最爱的唯一的小女儿毒打来泄气。看见小女儿悲哭着呼痛,自己也就流下泪来。她说,那时候不打女儿,自己便像置身无地般的。

我现在对于那个朋友的苦衷有了理解,也对她的心情起了共鸣。嫉妒有时正会引起意外的结果。我正在和筱桥说话中就受了这种痛苦的袭击。我这时候真想抱着筱桥,和他发生不义的关系以排除这种苦闷。

女性的嫉妒心强,完全是因为深爱她的丈夫。如果无爱,何有嫉妒。凡是女性定知道嫉妒的痛苦,这不是没有经验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嫉妒之火足以焚身”这句话真说对了女人的心思,此刻它在我的胸内一刻一刻地燃烧起来了。这种火焰不是寻常手段所能扑灭的。我想现在只有一个方法了,即是自己也和丈夫一样地去犯罪,要这样自己才能够宽恕丈夫的罪恶,这就是报复。报复了后我才能消气。我站在极严肃的问题的旋涡中,仍然追求着享乐。刚经过痛苦,又再不能忍耐,不能不去寻觅快乐。因为不寻觅快乐,就再不能活了。现在无暇去问所追求的快乐纯洁与不纯洁了。

我想把筱桥当个男妾,当他是我的玩具以消遣我的苦闷了。这的确是个很不纯的思想。明知其是不名誉的事,但是我的热烈的苦闷的血潮除流向这个出口外,别无他途了。

“你读过小说没有?”我问他。

“嗯,近来读了几部新小说。”

“哪一种?”

“读了好几种。我觉得K氏的《女性之心》最有趣。”

“啊,那是描写变态性欲的,是不是?”

“恐怕是作者本人的自供。”

“是吗?你听谁说的?写得很深刻,是不是?”

《女性之心》的内容是写一个嫉妒极深的丈夫,最初怀疑他的妻子,心里非常不安,每天注意妻的行动,用尽种种方法去试妻的心。他愈试他的妻,愈感着嫉妒的快感。到后来,竟至一天不觉着嫉妒,便不舒服了。于是故意叫友人和妻接近。他看见友人和妻一天天地亲昵,快要陷入于危险的状态他也一天天地焦急,同时感着最高度的快感。到最后,看见友人和妻终发生不义的关系了,反转受了个大大的打击,于是把妻刺死了。《女性之心》的情节如此。作者把这个经过写得很深刻,很有趣,他写主人翁以一种兴趣望着友人和妻的恋爱的深进,真写得十分深刻,也写得十分可怕。

由讨论这篇小说,筱桥和我忽然亲昵起来了。我对他说明女性之心,同时又质问他男性之心是怎么样的。

“我想这个人定是个傻子。”筱桥说。

“女人是很神经过敏的,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在追求着恋爱。纵令有丈夫有儿女,但是求爱之心还是无一时抑止得住。一接近男人,很快地就要发生恋爱的。在西洋跳舞盛行,目的完全是在减轻这种爱的追求欲,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拥抱着跳舞,在跳舞中便感着恋爱的情调。男人方面也是这样的借这种情调以自遣。”

“这在贞节上说来是不很妥当的。”

“贞节和不贞节的界线在什么地方,从来曾有人把这两者明了地区别出来了么?如果单指肉体的堕落为不贞节,那世界中半数以上的女性是贞女节妇了。如果说稍起了一点心事对旁的男人感着恋爱,便算是无节操,那么全世界的女性尽是不贞节的了,像现代的男子们般的。”

我也莫名其妙,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筱桥听见我的议论,吃了一惊般地睁着眼睛望我。因为他为人太诚恳了,所以脸上表现出疑惑的样子来。我暗地里感着一种兴趣了。我决意在相当的程度内去调戏他一下。他是个老实不过的青年。

“譬如我嫁了那样不长进的丈夫,所以也没有守贞节的义务了。我真想和另一个男人发生恋爱哟。真想猛烈地恋爱一番,就牺牲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那是太滥乱的话了。”

“为什么呢?”我故意装出诱惑的眼色看了看他,“丈夫太无品行,做妻子的还要尊敬他做丈夫么?天下哪有这样不平等的事呢?”

“但是少奶奶……”

“你想说道德,是不是?你要知道,从前的道德是男人家规定下来的。今后的道德要在男女双方合意之上规定才可。譬如丈夫如果放荡,那就做妻子也可以另寻男人。要这样地规定才对了。”

“这太走极端了吧。如果这样,夫妻间生下来的小孩子如何处置?那岂不是不知道是谁的种子了?”

“不论是谁的种子,责任当然是归那个无品行的丈夫负担的。所以我以后要向旁的男人多多地恋爱。”筱桥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的脸,但立即移开了。

“所以我以后会对你发生恋爱也难说哟。”

“嗯。”他的声音非常的微小,他的脸上表示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颜色,又像十分不好意思。看见他那种可笑的样子,我真要为之喷饭了。同时又觉得他的无邪他的真挚之可爱。

像这样和他谈着话,我渐忘却了我的痛苦了。真是罪恶,我犯了比杀人强盗还要重大的罪恶了。因为我要排解我的嫉妒,便把这个无邪的青年来当玩具以自娱乐。这个无邪的纯洁的青年紧记着我在这时候所说的一言一句,当做金科玉律,刻在他的心坎上了。到后来,他的心旌终于起了动摇。

我看出了筱桥的心思了。他的血潮在为我起了波澜。不过他是个谨守旧道德的青年,和他的哥哥一样,还是保持着谨严的态度。无论如何为我颠倒,但他决不推翻他的固有的道德观念。我想要再深进一步去蛊惑他却有点不好意思了。不问结果怎样,我只想和他演一回像小说里所述的事实。我要使他降伏在我的裙下。

忽然听见鸡啼了,也听见火车的汽笛声,天亮了。

“啊,不觉就天亮了!”他这样说。

“昨夜的事好像是隔了几天的呢。”

我不禁慨然。筱桥把窗扉打开,凉风吹进来,我的神志清醒了过来。

“算躲过了!”我暗暗地叹息。

我忽然这样对自己说。老实说,我最初对他不过是想开个玩笑的。但过后才察看出自己也不是全无意思。于是愈感着自己是站在危险线上了。

天亮了后,我的心恢复了平素的状态,嫉妒之念也渐薄减了。到七点多钟,太阳出来了后,我们各占一张床熟睡下去了。等到醒过来时,已经响过十二点了。吃了午饭,我们由旅馆走出来。

“我们各自回去吧。我要到N路去买点东西,你先回去。”我对筱桥说。

“为什么不好一路回去?”

“一路回去怕他们说什么话。”

我那时候偶然地这样说了。至于是为什么理由,到今天我自己也还不明白。其实和筱桥一路回去,或各自回去,都是无大关系的。

“但是,二小姐。”他平时都是叫我少奶奶的,此刻忽然叫我小姐了,“我们还是一路回去的好。”

“那也可以。”

我立即答应了他。我们的汽车赶到家里来时,家里的人们尽跑了出来。

筱桥的哥哥伯良,也在里面。

“你真是万分荒唐!”伯良流着泪骂他的弟弟,“为什么不打电话回来?”

“嗯。”筱桥只手摸着额角不再辩解。

“这骂不得筱桥君,是我不许他打电话回来。”我微笑着对伯良说。

“啊,啊,不过,少奶奶。”他忙向我鞠躬,“少奶奶回来了,很好很好。”

他们尽以惊奇的视线投向我。但我冷冷地不理他们,回到自己房里来。

乳母抱着彩英过来,阿喜拿出衣服来给我换上。母亲和姑母也到我房里来过,但给我赶出去了。

那天晚餐的时候,大家的样子很滑稽。卓民和母亲不敢说一句关于我在外面歇宿的事。我也不说什么。过后不知哪一个提及筱桥的事了。

“他真是个好人,又诚恳,又亲切,懂人情,通世情,虽然没有高深的学问,也是一个可敬的人格者。”

我故意这样地称赞筱桥,卓民听着,脸色很难看地不说一句话。

“你的话不错。”

父亲微笑着伸出左手抹了抹他的须,右手拿筷子夹了一个荷包蛋过去送进口里去了。父亲对于家里的风波还是一点不晓得,他以为我昨夜是歇宿在姑母家里。

“大家一同吃,饭菜也比一个人吃时有味些好吃些。今晚上再叫个拉戏的来唱唱好不好?”

“我顶赞成!”我抢着说。

“只有你是我的知己啊!他们一点不懂此中味道。”

父亲看着我微笑。我更觉得父亲可怜,受了他们的欺弄。

吃过了饭,我抱着彩英到筱桥房里来,看见伯良正在恳切地与他的弟弟说话。

“少奶奶。”伯良向我鞠了鞠躬,“请准我的弟弟辞差吧,望少奶奶开个恩。”

“为什么事?”我反问他。

“托府上的福,我做了科员了,养得活我的弟弟了。”

“那不能够。筱桥君走了,我不习惯。”

“但是为弟弟的前途计,今后要他……”

“他的事情我负责好了。现在家中可以和我商量的人只是一个筱桥君。你他走了,我也只好离开这家屋。”

“那真……可是……”

伯良对于这件事像难于对付般的,叹了口气。

“所以我再不跑出去了。以后再不出去了。但是要留筱桥君在这里。”

“谢谢少奶奶。”伯良满额汗了。

当我和伯良说话时,卓民在那一边院子里踯踯躅躅,不住地在注意我这一边。

“他来窥探我了。”我这样想。

“有话要和你说,请出来庭园里走走吧。”我对筱桥高声地说。

我俩走出庭园里来了。在我腕中的彩英移到筱桥腕中了。我摘了一枝夜合花给筱桥,并且低声地告诉他种种花草的培养法。

我想我俩的态度给丈夫看见,他会怎样地猜疑啊。卓民走进廊檐下,尽看着我俩。我们走向南边,他也跟着走到南廊檐下,我们走向北边,他也跟着到北廊檐下来。我们躲到后院子里去,他便站在书斋的窗口监视着我们。我偷看他的样子,真是可笑,紧闭着嘴唇,额上暴起几道青筋。

他像一瞬间都不放松他的监视,我决意气他一气,故意对筱桥表示种种狎昵的举动,两个人一同在向彩英调笑。

我尽情地把丈夫戏弄了一会后,才回到寝室里来。听见丈夫在我房门首走了几趟,像想进来,但终不敢进来。我上了床后,还听见他很情急般地走上走下的足音。我想这才好笑呢!

“我对他算复了仇了。”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许久。母亲和姐姐都信我和筱桥有很深的交情了。我觉得我的心理真变化得奇怪,以前只恨丈夫的无品行,伤害了自己的尊严,心里气不过;并且自己只站在旁边看,不能说一句话,太没有志气了,给家人看轻,十分难堪。但是,假定我现在有了情人,会使母亲担心,会引起丈夫的嫉妒,于是我又觉得以前所受的伤害像恢复了般的。

母亲常常告诫我:“你和姐姐不同,你是这家的主妇。看你平日很谨慎,我们可以不为你担心。不过太多和年轻的男人接近了,怕人家说闲话呢。”

我不否认,因为我想多叫母亲担担心也好。

“我喜欢怎么样做就怎么样做,有什么不好呢?我本来是一个人的,有时候也免不得要和年轻人发生恋爱哟。”

我对母亲,无论顶撞得如何厉害,她先有弱点,不敢反驳我一言半语。家庭之中有了这样的丑事件,母女姐妹间又这样的参商,哪里还能够欺瞒世间呢。

恰恰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一天晚餐的时候,父亲的脸色比平时欢喜,微笑着摸着长髯,翻去翻转望我们。

“今天有个好消息报告你们,你们猜猜是什么消息?谁猜中了,有奖品给他的。哈哈哈!”

“父亲又得了文虎章吧。”我笑着说。

“要得勋章,也是嘉禾章,怎么是文虎章呢?”姐姐这样说。

“不不不。”父亲像小孩子般地摇头。

“现内阁倒了,父亲又有出路了,是不是?”姐姐继续说。

“我还出去做官么?不不不。”

“那一定是买的彩票中了彩。”母亲说。

“笑话!你这老婆婆怎么总是说这样的笨话?”父亲笑了。

“××银行的股票涨了价吧。”

“不,不。不是,不是。”

“那一定是存在美国纽约银行的款长了利息。”

“哈哈哈!不是那些关于名利的事。”

父亲这样说着,笑得眼睛没有缝了。他真有说不出来的欢喜。

“柯名鸿快要回国了。下个月底可以到S市。他信里说是为重要的外交事件回国的,只能停留十天工夫的样子,就要赶回德国——不,这次是到日内瓦去。他说这次要带梅筠一同去了。”

“柯有信来了么?”母亲问。

这瞬间,卓民和姐姐以极敏捷的眼色互望了一望。

“这确是个可贺的消息。”

对于父亲的喜悦,我若不和他共鸣一下,他一定要惊怪我的沉默的态度了。

“怎么样?梅筠?”

父亲很得意地向姐姐说,姐姐也微笑了。

“能够这样,我就安心了。”母亲这样说。

今晚上只有父亲一个人欢乐,比平日多喝了些酒。

“这才有趣哟。”

我回到房里来后这样想:“卓民和姐姐的态度怎么样呢?他俩能够干干净净分手么?当然,到了那时候,不能由他们不分手吧。不过那个胎儿如何处置呢?”

如果姐姐拒绝再回柯家去,那么父亲一定即刻要问:“为什么?”

母亲恐怕不敢率直地向父亲说姐姐已经为妹婿怀了孕吧。那么姐姐还是非回柯家去不可了。但是,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如何是好呢。

“真是罪恶的代价!”

他们三个人处父亲和柯名鸿间,真是左右做人难了。那么,最后只有告诉父亲的一法。父亲到那时的态度如何呢?把姐姐和卓民赶出去,抑或是父亲自杀呢?

像这样的难关,看他们能够突破过去么?这真是比看演什么魔术还有趣。

由那天夜里起,他们三个人每天都是偷偷地在商量善后的方法。我只冷冷地但很得意地看着他们。他们并不来和我商量一句话。因为我的确也无能为他们想法,他们也再不至于这样无耻了。姐姐每天只是哭,不住地哭。卓民近来也自暴自弃,每天晚上只是很迟地带醉归来。只苦了母亲一个人,一天瘦一天,连陪父亲吃饭也怯怯不前了。

时日一天天地迫近了。有一天,母亲叫我到她房里去。我走到母亲房里,看见画家夫人的姨母和师长太太女教育家的姑母都坐在那里,连母亲三个人在等着我。

“实在是……菊筠儿……”

母亲以很温柔的口气对我说。“你姐姐的事,我早就想和你商量,不过对你实在不容易说出口,一天挨一天。你想姐姐的身体怎么样处置好呢?”

“我还不是一样地担心。”

看见母亲近来萎靡得可怜,也瘦得不成个样子了,我再没有勇气向她说讽刺的话了。

“不过母亲方面打算怎么样处置这件事?”

“嗯,我也没……”

“姐姐,她自己怎么打算法呢?”

“她说,要来让他来,什么都不怕了,她总是说死,死,死,真是没有法子奈何她。”

“卓民如何?”

“只是喝酒,一点也不能和他商量。”

“照我的意思呢……”

师长太太、女教育家开口了。

“事情太急了,再不好拖延了。最要紧是先送梅筠到香港去,对外面说是因为身体不好,要到暖地去避寒,这是第一步的方法。第二步是她的大肚子决不能给柯名鸿看见,要等梅筠在香港慢慢地轻身了后才送到柯家去。对名鸿只是说,等梅筠身体好了,我们会派人送她到德国去。”

“秘密不叫柯名鸿晓得么?”我这样问她们。

“是的。”

“偷生了孩子过后,当作没有那回事般地回到柯家去么?”

“是的。”

“这样干么?”

我尽望着这位有身份的师长太太兼女教育家的姑母,不转眼地看她的脸。她像看出了我的不表同意的神色,便附加说明了。

“为要保持我祝家大世家的体面,就连对你的父亲也要守秘密,不好告诉他。”

“除这样做以外,再没有别的好方法了吧。”过了一会,她再加申明。

“啊!那么,生下来的小孩子呢?”我冷冷地笑着问她们。姑母,姨母和母亲彼此互看了一看各人的脸,没有话说。她们三个人一定先商量了什么事体,看她们的样子很难向我说出口般的,当下我这样想。

“小孩子如何处置呢?”我再问她们。

“所以要请你来商量,要问明白了你的意见后才好决定。现在是……”

姨母的眼睛,什么时候看去都是润湿着的。她像怕我看见她的脸,尽低着头说:

“也想了一个方法,不过……”

“什么方法?”

“梅筠能够流产,是再好没有的。不过这是难料得准的事。”姑母这样说了。

“没有什么别的疾病不会流产的吧。”

“也托过医生来,不过都说胎儿大了,不容易了。”

“啊呀!”

我吃了一惊,不觉高声叫起来。堕胎!这些人在商量为姐姐堕胎!

这是一件怎么样的事情啊!堕胎!有许多女人稍为不慎,一失足之后,就引起了种种的难题,于是不能不犯这个罪恶。这在道德上可以轻轻看过的问题么?啊!堕胎!小孩子何罪!

这真是一件悲惨的事。世间有种种的罪恶,我也听见过。不过这个秘密的罪恶,在我确是此时才初听见。这真是由罪恶再产罪恶了。由通奸而至于妊娠,由妊娠而至于堕胎。罪恶的代价真够他们担负了!

与其说是姐姐可憎,宁说她是可怜了。这完全是卓民害了她的。为卓民,她要犯种种的罪恶,要受种种的刑罚。姐姐虽然有过失,但她受够了刑罚了。试翻转来看看罪魁的卓民的状态怎么样呢?他一点没有痛苦,他还是一样嫖娼,一样喝酒。受罪的只是女性,男人还是逍遥法外。我想到这层,胸口像燃烧起来般的,痛恨丈夫了。

“若施了手术又容易泄漏到世间去,那更不得了。医生也不很赞成这样做。”

姑母这样说了。这位女教育家平日开口道德,闭口道德的,并且常常提倡母性爱,提倡保护儿童;但是今天她竟主张要去活活地灭死一个生命。我真感到一种滑稽和恐怖。

“那打算怎么样呢?”

“不能打胎,只好让她平平安安地分娩了。”

忽然说施手术打胎,忽然说叫她平安分娩,假定姐姐腹中的胎儿有知,听见时,如何的难堪哟。虽然说是罪的种子,但也是一个生命,在母亲腹中,拼命地想成长起来,不久就会成为一个人的。你看她们在商量些什么问题?她们是在讨论杀死他好呢还是让他生存?我并不是在道德上责备她们,我只是鄙视她们的劣根性,为要保持家声,为要躲开世间的恶评,便不择手段去犯罪亦在所不惜。像这样还算得是有心肠的人么?

“分娩了后又怎么样?”

我再问她们,她们也再互相望了一望,一刻没有话说。

“生了小孩子不能回柯家去了。”母亲像要哭了般地说。

“那自然哟。到那时,梅筠一生也再不能抬头见人了。”姑母这样说。

“贴点钱,小孩随便送给人家,是有人愿意领去养的吧。”母亲跟着说。

“但是送给别人家,迟早要给世间晓得的。你尽嘱咐他们要秘密,他们还是要泄漏出去的。等到那个小孩子长大了起来后,也还是有问题的。”

“所以不能随便送给一个普通人家。”

“这确是要留心的。有亲戚能够领去养育就最好。”

“我本来可以领过去,不过年纪老了,说生了一个小孩子,反转会使世间的人疑心。”姨母这样说。

我这时候觉得她们是在故意做谜语给我猜。不能送到世间的平常人家里去,姑母和姨母又不愿意领去养育,那么处分这个婴儿只有一条方法了,即是把他杀死。如果又不能杀死他,那么知道此中秘密的,除她们外只是我一个人了。我想到这里,不禁战栗起来。

“如果不是卓民的儿子,那么菊筠可承认过来养育的。为要给姐姐生路,我想菊筠也是情愿担承这个责任的吧。不过有卓民的关系,再来求你,未免太对不起你了。”

姑母很留意我的神色,尽看着我的脸这样说。

“你们想叫我冒死做这个婴儿的母亲么?”我问她们。

“不是的,我们哪里敢这样想。虽然说是为救姐姐,但也不能尽叫你牺牲。”

姑母说时,对于牺牲二字,特别说得起劲。她继续告知我,有一位牧师的太太,因为丈夫和家里的妈子发生了关系,生了小孩子,她不等丈夫来商量,自己给了那妈子许多钱,叫那个妈子走开,把小孩子抱过来自己养育,对人说是自己生的,以保全丈夫的名誉,既是保全丈夫的职业,也是保全自己一家人的饭碗。她说了后,又再三称赞那个牧师太太的贤惠。

“像那位牧师太太,谁不佩服呢。女人会嫉妒,那是当然的事,不能有什么批评,不过为保全丈夫的名誉,为保全一家的名誉,不能不隐忍以尽妻子的责任。长年到晚只是和丈夫吵嘴,只是把家丑外扬出去,这还成什么事体?丈夫比自身重要,家声更比自身重要,只有能忍耐辛苦才算是女性的美德,才算是有真正的爱。像那位牧师夫人真足为我们女界的表率。”

我听见女教育家的这段演说,两只耳朵像快要冒出火来了。心脏也像晨钟般地翻动起来了。

“好的,你们要我承认过来抚养,我就承认吧。”

“不过菊筠侄女,……”

姑母想继续说教,我忙抑住她,不叫她再往下说。

“我可以承认,我可以负这个责任,不过我不能不先向大家申明一句,我不是女教育家,也不是牧师的夫人,更不想做贤母良妻。你们平日开口道德,闭口道德,开口慈爱,闭口慈爱,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却又和你们平素所主张的不同了。主张堕胎,主张偷产,到最后要给丈夫和姐姐凌辱够了的我来接养这个婴儿!只要家声能保持,就叫我死也在所不惜!并且还要说风凉话,什么能够忍这样的耻辱才可以做妇女界的表率。我是不想做妇女界的表率的,我只是看见你们太卑劣了,才挺身出来保护那个婴儿!至于他是不是丈夫和姐姐间的私生儿,我倒不管。无论如何犯罪的人是他们,婴儿是纯洁的,无罪的。你们对于这个一天天地想生长,想到这世上来的胎儿,讨论了些什么计划来?试扪心问问你们自己的良心!家声固然重要,家庭的礼教家庭的风纪便可以一点不顾么?你们不是常日鼓吹家庭礼教的么?奸通、偷产、堕胎,对于家庭的礼教要发生怎样的影响啊!女教育家,你们只图塞世间的口,对于真的重要的问题却一点不顾及。什么礼教,什么教育,可以暂时不说,你们不都是贤母良妻么?但是你们的计划比恶母劣妻更要残酷更要卑鄙。所以我只好挺身出来担这个责任,救这个父母所不承认的无罪的可怜的婴儿。生下来后,对世间对社会我就承认他是我的婴儿吧。由今日起,等到他产下来为止,我可以拿一个小布枕缚在我的肚皮上;你们快去向社会报告说,我已经有几个月的身孕了。那么你们也可以安心了,不至于天天晚上在梦中着惊了吧。你们想,这是如何滑稽,如何有趣的事啊!哈!哈!哈!真滑稽,真滑稽!真有趣,有趣!”

我的话真是针针见血。一语一句尽是很锐利的,从肺腑内迸发出来。

“菊筠,你不要太激动了。你要镇静一下。”

母亲急起来了,这样说。

“这并不是勉强你要这样做的,不过请你来商量一下。”

姑母有些生气了,这样对我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的气渐落了,我只高声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

这是像洪水涌了起来般的笑声。她们三个人担心起来了,都走近我身旁来。

“菊筠,你镇静一下吧。”

“哈!哈!哈!卓民和姐姐在隔壁房间尽情地享乐,我在这间房里要为他们在肚皮上缚小布枕,这才算是有贤母良妻的资格。贤母良妻的本领就只是在能够缚小布枕在肚皮上,佯装有孕。哈!哈!哈!小布枕与贤母良妻!……生下来的儿子就算是我的儿子,在户籍上,说它是彩英的弟或妹,报告到公安局里去,那就一家圆满了,你们的目的也算达到了。我可以答应你们,我负责承认就是了,我可以抚养那个婴儿,你们不要担心了。”

给我如何地辱骂,如何地冷嘲热讽,姑母、姨母和母亲绝不敢反驳我半句话。她们的确是贤母良妻了。她们能隐忍这样的侮辱,才可以保持家声,才可以欺骗柯家把姐姐送过去,这是她们所谓真正的忍耐之德。

我由母亲的房里走出,回到自己房里来了。一时不能镇静,这时候卓民忽然以很谨严的态度走了进来。

“刚才从母亲那边听见了,知道你能够像上帝一般地宽大恕人,真叫我感服极了。真对不住你了,真对不住你了。你的恩,我终身不会忘记。”

他这样说着向我鞠了几鞠躬,就端端正正地坐下来。

“你是来回礼的么?”我问他。

“不算得什么回礼,不过……”

“为什么事要来回礼?”

“因为你救了我……”

“我救了你?”

“是的。”

“我救了你?”我重问他。

“真是全靠你,产下来的婴儿你能够承认是自己的儿子那就万事圆满了。”

“因为这样,就欢喜了么?”

“当然欢喜,真是再生之喜。”

“这样欢喜么?”

“当然。”

“原来如此!”

我的头脑像给暑天的太阳晒热了后的身体又急钻进冰窖里来忽然打起冷颤来了。这是什么道理,我到今还不明白。总之,在那瞬间我确像发见了什么东西般的。

“你当然喜欢吧。不过我决不是因为要救你才抚养那个小孩子的哟!”

丈夫愕然地抬起头来尽看着我的沉痛的脸。

“那你为什么呢?”

“因为我想要这样做,因为我不能不这样做。”

“为什么?为什么非那样做不可?”

“因为我有恻隐之心,在我未生出来以前我已有这样的恻隐之心。

譬如我们看见可怜的叫化子,我们自然会给几个铜板给他。我所以答应抚养那个小孩,就是由于那种恻隐之心。我并不是认识那个叫化子,也不是和那个叫化子有亲戚的关系,他和我完全是漠不相关的人,但我还是不能不给铜板给他。这是何缘故呢?这是不忍看见他可怜的缘故。所以我并不是爱那个叫化子,不过是对可怜的人们表同情罢了。”

“那你当我是和叫化子一样了?”

卓民愤然地说。

“是的!你比叫化子还不如!”我冷冷地微笑着说,“虽说是叫化子,也有不一定要向人讨钱的。你总是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又要像叫化子引人的同情般地专去利用他人的恻隐之心,故意发出一种哀音去向人乞怜呢?刚才母亲和姑母的态度就是叫化子的态度哟!她们以种种可怜的口吻来挑动人的恻隐之心。我之所以允许收养这个婴儿,完全是受了她们三个人的可怜的样子的诱惑,本自己的良心去做的,并不是要救你,也不是想救姐姐,更不是想做贤母良妻。我真是一刻间出于一种同情——像给铜板给叫化子般的同情,自告奋勇去做的。至于对不对,当时我完全没有加以思索。但此刻想来,我是答应错了。我不该答应她们我负责抚养那个婴儿的。”

“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了。这不是很明白的事么?因为这不过是助长你的恶德!岂不是错了么?你想欺骗那个婴儿。使他一生不认识他的母亲,这岂不是罪上加罪么?试问问你的良心过得去么?但是看你刚才的样子,不但没有半点难过,反为喜欢,来向我道谢!”

“不要尽讲道理了,道理是讲不尽的。菊筠,我今日给你感动了。从前的一切迷梦今天才醒转过来。你这美丽的心使我得着再生了。”

“你说些什么话?于你有利,于你方便的时候,你就说感谢,说好话。于你不方便,于你无利的时候,你便害怕我,远离我了。”

“你还不能恕宥我么?”

“是的!恕宥了你,你更方便去枉作枉为了!不恕宥你,你便置之不理。照这样看来,你何尝是真的悔悟!因为姐姐为你有了身孕,你受了苦痛,才说悔悟。假定姐姐没有妊娠,那么,你无论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悔悟的。你的所谓悔悟,所谓感谢,完全是以利己主义为出发点说出来的。至于我这方面,不论如何受苦,如何受侮辱,连做一个女子的体面终于不能维持,你也半点不感痛痒,完全无关心的!像那样时候,怎么又不想一想我的存在呢?”

“不要再这样攻击我了。我已经悔悟了,以后再不敢了。”

“悔悟已经迟了!”

我这样说时,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悲痛,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那要怎么样才好呢?”

“我和你两人间的距离隔得很远了。”

“还不算远。我已经这样地接近来了,不难恢复从前一样的亲密。”

“不能恢复了!”

“为什么?”

“尽说为什么,还不是一样?”

“但是我请求你恕宥我!”

“恕宥你!你算是完全和我没有关系的人了,我可以恕宥你。如果我还当你是我的丈夫时,那我不能恕宥你。”

卓民没有话了,尽凝视着我的脸。他脸色苍白,身体不住地在颤抖。

“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

“因为是利己主义,利己主义者决不能了解他人的心的。”

“但是……”

“不要多说话了。请你出去吧。”

我决绝地对他说。

“但是,现在一切可以……”

“请出去!我已经不是你的什么人了!”

“那没有法想了。”丈夫立起身来了。如果丈夫不再说什么话就走了时,我也不会有日后的堕落。在这时候是我的一生的最重大的分歧点。

才立起身来的丈夫忽然跪在我面前了。

“但是,菊筠,那个婴儿你是负责抚养吧。”

“答应了人的,决不背约。”

“那么,我安心了……”

卓民的态度忽然轻松了下来般地想走出去了。

“你等一下……”我叫住他,“你这个人真卑劣哟!一点没有丈夫气!”

“什么事?”卓民像不了解我的意思。

“你自己想想看,你心里只是担心没有方法处置那个婴儿。婴儿有办法了,你就不管这个菊筠了。”

卓民不再回答什么话,就走出去了。我真觉得还没有骂够,想再去痛骂他一顿。

“他心目中是没有我了。他只当我是一副处置那个婴儿的机械。”才冷静下去了的心又猛烈地热了起来,愈想愈气不过。我的双颊也登时通红了。

“啊!我中了他们的计了!因为我有一点点的恻隐之心,因为看见他们卑劣而愤懑不平,不知不觉承担了自己不愿意牺牲的牺牲。”我的失望,我的悲恨,我的愤怒,一切的感情使我动摇起来了。波涛澎湃般的血潮追着我坐立不稳了。我走出来,就到筱桥的房里来了。

“筱桥君请你替我想个办法。为我……”我伏在他的桌上痛哭起来了。

“又出了什么事,少奶奶?”他问我。

“我再不能在这家里住下去了!我要出奔了!我要……”

我这样说着时,母亲和姑母听见了,都走过来了。我愈哭着闹,神经就愈激动。我的确是患了歇斯底里症,不过在那当时自己不觉得它是歇斯底里症。患了歇斯底里症才会那样的闹起来,才干得出那种非凡的事来。

我也顾不得害羞了,我向他们大骂起来了。单是骂还不能使我气平下来,还想闹点事情出来难为他们。报章上不是常常有这种记事么?妇人们常用自杀去恐吓家中人,弄到后来,面子上下不去了,终于自杀了的例子很多。我此刻即是属于此类的妇人了。

因为我太闹得厉害了,弄得他们没有办法了。本来他们都没有向我说话的资格。他们只怕我闹凶了,给父亲听见了不得了;到后来,母亲主张委托筱桥一个人来劝慰我。

“我不能够。我有什么办法呢?”

筱桥这样说,但母亲尽恳求着他。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他们走了后,我这样对筱桥说。

“少奶奶要出去,我就陪少奶奶出去。”

他深知道我激动极了的时候是不好抵抗的。我和他一路出来了。

“到什么地方去好?”我问他。

“到什么地方去好呢?”他当然没有主见。

“到你哥哥家里去吧。”

“好的。那很好。的确,只好到他那边去。”

他赞成了。他穿的是一件浅蓝色的自由布长衫,戴一顶麦草帽。

我们走到伯良家里来了。伯良出去了。

“稍为休息一下,他快要回来的。”筱桥这样说。我们走上伯良住的小亭子间里来了。在这里,我详详细细地把今日的事情告诉了筱桥。

我坐在一把藤椅子上,他坐在他哥哥的床沿的一隅,双手按在膝上,恭恭敬敬地在听我的说话。我们间不满两尺的距离,我每说一句话便叹一口气。筱桥像听得热心了,渐渐地坐近我的身旁来了。

“那太不近人情了。天下哪有这样欺人的!”

这是他的共鸣。我的话大体说完了。他低着头沉默着。最初我疑心他是在思索什么事体。但过了一会,看见一滴一滴的粗粒的眼泪落在他的膝上了。

“像他们那样的无理的要求,是不能答应他们的。”他很决绝地说。

“为什么他们总是使你吃亏?像这样,少奶奶的境遇的确是太惨了!”

“所以我也不能不另为自己打算。我是受了所谓道德的压迫。”

“少奶奶!”他带哭音地说,“少奶奶不该生在大世家里的。”

“你的话的确不错。”

以后我们间无话可续了。看见筱桥为我洒了同情之泪,我的心也渐次轻松起来。接着是起了一种寂寞的悲哀的心情。我想,自己真是无路可走的人了。

“一家人都恨死我了。母亲,姐姐,卓民,姑母,姨母不是恨我就讨厌我了。”

“因为少奶奶是正人,邪正不能两立,邪人都是怕正人的。”

“真的,恶人是庇护恶人的。”

我们又沉默了。以前我用了种种的手段去难为他们,现在他们以加倍的苦痛加到我身上来了。到了此时,愈觉得自己的孤独。我的四面都是敌人了。对我表同情的,目前只有筱桥一个人了。于是我十二分感激他。

在这世间为我流眼泪的男人,只有他一个人。

我的无所归依的灵魂,除跟着他走再无路了。我的孤寂,我的哀愁,也像只好向他求安慰了。我伏在案上呜咽地哭起来了。尽哭尽哭,都哭不够,愈哭眼泪也愈流不尽。

筱桥坐在我的身旁,只痴望着我的侧脸。我埋首腕中,再没有勇气抬起头来了。

“少奶奶!少奶奶!”

听见筱桥在颤声地叫我。听见他的声音,不知是什么道理,我一时身心都起了一种奇妙的颤动。自己确希望着他有那种表示,但又怕他真的对自己有那种表示。我再次听见他叫我时,我便闻着一种男性所特有的有刺激性的气昧。我三个多月不曾接受这样的气味了。我沉默着去领略这种气味,同时全身也发生了一种热力。

“少奶奶!少奶奶!”

第三次听见他这样叫我时,我大胆地伸出左腕来搅住了他的颈项了。他便像小孩子般地伏在我的胸怀里来了。他的心的鼓动很明了地可以听见。他像在沉醉于我身上的香气。

“我真想死了!死了倒干净。”

“少奶奶死时,我也跟少奶奶去。”

他像下了决心般地这样说了。这是他驱使着全身的勇气说出来的。

我此刻才知道他是在恋爱着我。但是,从什么时候起对我发生了恋爱呢?最初,他只是和平常人一样地尊敬我,其次对我表同情,又其次是为我对家人们抱愤慨。但他还是看我像天人般的高不可攀。在W海岸旅馆的那晚上,我略对他表示了态度后,像有种种的刺激煽动了他,使他陷于深深的恋爱中了。到后来他才知道对我并非全然无望。

或许他早就爱上了我的,不过因主仆的关系贫富的悬隔,使他不能不把他的恋爱隐藏着。到了今日,给四面八方的敌人包围着的孤独的我俩相对流泪时,主仆的悬隔,阶级的差别自然地完全消灭了。我俩变为同志了,共患难的恋爱同志了。

平素性格沉默而迟钝的他,确像一把久藏在鞘中的利刃,一经拔出,就非见血不止了。他像利刃般地以全身的热情向我的冰冷的微弱的心灌注。我真没有预期到他对我竟有这样热烈的急速的表示。他知道我不会拒绝他了,我终于允许了他的要求,给了他一阵狂热的亲吻。

当我埋身在他的怀抱中时,我低声地对他说:“往后我俩过我们的有意义的生活去吧。”

通奸!这是何等难听的名词哟!纵令说丈夫已经不爱我了,我这身体可以自由,但是罪还是罪,不能说丈夫犯了罪,为妻子的也就可以犯罪。通奸还是通奸,我承认我犯了罪。我的罪是百辞莫辩。

但是凡是犯罪的人谁都会感到罪恶的恐怖。既然感到恐怖,为什么又去犯罪?我不归咎丈夫,不归咎姐姐,也不归咎母亲,因为归咎他人并不能轻减自己的罪恶。

丈夫犯罪,叛背了我是一件事,我犯通奸之罪又是一件事。两不相关,决不能以丈夫有罪便可以轻减我的罪恶,这是很明白的。但是我总有一个偏见,即是丈夫犯了罪,我的身体是自由了的,和筱桥发生关系是寻常的恋爱事件,算不得是通奸,更不成其为犯罪。不但如此,更进一步,我以为和筱桥发生关系是向丈夫复了仇,心头感着一种不可言喻的痛快。像这样的心情,绝不是法庭的裁判官,报馆的浅学无知的记者所能理解的。

由我和筱桥的关系,我和丈夫的罪可以互相抵偿,彼此宣告无罪,是在犯罪之后才觉着的。复了仇般的一种痛快也是在犯罪之后感着的。犯了罪之后,为自己的罪辩护,为抚慰自己的良心,才发见了一个口实,即:

“这是一种复仇,并非犯罪。”我决不是先想要这样复仇而去犯通奸之罪的。本来我犯通奸的罪决不成其为复仇的意义。我之犯罪,完全是由我的感情自然涌出来的。我不躲避责任,我不过想把我的犯罪的路径前前后后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而已。丈夫、姐姐和母亲的不正的行为刺伤了我的心,姑母们的贤母良妻主义挑拨了我的反抗,加之女性共通的嫉妒燃烧坏了我的肉体,于是我的自重心,我的尊严根本地推翻了。挨不过每天每天的苦闷,遂越出常轨而自尽享乐了。

我绝不为自己辩护。如果想辩护,我还是有理由可以为自己辩护。可是关于我和筱桥的关系,满城的报章都同时提起笔杆来向我一个弱者的女性攻击。你们看,他们代表舆论的做民众的喉舌的主笔先生们,真是勇气赳赳啊!但对于有兵力有财力的当局则卑躬屈节不惜昧良心去歌功颂德!你们看,他们是如何的有人格哟!像这些人当然不会理解女性的心理,更不会知道人情的式微。他们只就事实的外表加以批评,对于人情是不稍加探究的。他们所根据的标准只是道德。他们以为道德是千古不变的。纵令道德是铁制的尺度,有时也会毁坏。何况人生并不是一无变化的东西!人情的波动真是千变万化,想拿铁制的尺度去测量,是何异于想用筷子去夹活的泥鳅呢?

报章对于我和筱桥的关系批评说,是家庭的罪恶,要这样说也可以说得过去。又有说是丈夫的罪恶,这当然更说得过去。有些知名的女子教育家们却异口同声地攻击我,攻击得极其厉害,说我没有半点修养,说我思想过激,说我忘了妇道,说我无隐忍之德,说我赋有淫奔的性格;我听见唯有好笑!

他们无论如何地批评我,如何地非难我,我都当作耳旁风,置之不理。不过我要向大家申明一句话,即是:我是人类!

悲惨的时候谁不会哭,喜欢的时候谁都会笑。既然是人类,就不免有感情。感情之浪比海浪更富于变化力的。感情又象是面镜子,环境不同,其映于镜面的也就有变化。我在小的时候,父亲曾讲过“重修岳阳楼记”给我听。范仲淹真会写景,他写受着天气之支配的洞庭湖的景色,真是变化无穷。他说:“……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的确,人的感情也是和景色一样,气象万千。他还说明雨天和晴天的湖面的景色不同,因之影响及于人的感情;即人的感情因湖面的景色不同而生极大的差异。他说:“……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诚如范仲淹先生所说,人的感情因环境的不同而会发生变化的。感情受了周围的刺激时,会如何的奔腾,如何的奋昂,有谁能预料得及的!我有感情,何能够长久抑制着它,何能久堪寂寞?骂我淫奔,骂我无耻的人们真是全无人性的。

在家庭中撒放丑恶的空气的不是母亲和丈夫么?道德的姐姐终于受了这种丑恶的空气的袭迫快要窒息而死了。主持笔政者们和教育家们对于这件事将如何地解释呢?

我和筱桥陷于不义的关系的当日的心情连自己都觉得非常厌鄙。自己更加上一层苦闷了。那种鄙厌和苦闷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当我俩的达到了最高潮的热情稍为冷息了些,神志稍觉清醒了些时,我们看见在我们面前的只是无底的暗黑的深渊,我们都战栗起来了。

事过之后,我俩的拥抱象是出于不得已般的,同时彼此相望了一下,也都在这样想:“米煮成饭了,没有办法了。”筱桥坐起来后,双手盖着脸哭起来了。我只沉默着听自己的心脏的鼓动。

我自己也觉惊异何以竟这样大胆地干出了这样的事来。但是在我俩中,还是我大胆些。拥抱,接吻,抚摸,等等动作都是先由我动手。这因为我是给丈夫和母亲训练过来了的,并且他是童贞,而我不是个处女了。不单如此,我还给一种自暴的反抗心燃烧着。

“这是没有半点可耻的事,我是给丈夫遗弃了的独身者了。我俩都是自由之身,你对于这件事可以不要介意。”我重新去拥抱他。这样说着去鼓励他。但他只是沉默着摇头。过了一会,他说:“这完全是我不好……”

“为什么还说这样的话?到了此刻,不用说谁好谁坏的话了。我俩就这样地生活下去不好么?”

“不。还是我不好。我害了你。我把你陷入地狱里了。”

筱桥脸色苍白,精神颓丧,双唇不住地在颤动。我为要劝慰他,更把他抱紧,他埋头于我的胸坎上了。

每隔约十分钟,各人胸里便感着良心的苛责。我们为对这种苛责作战,唯有再互相拥抱着耽溺于狂乱的性的享乐,唯有在这个时间我们才能够陶醉,忘记一切的痛苦。但是事过境迁,精神和肉体仍然是沉溺于可诅咒的疲劳和痹麻中了。

黄昏后伯良才回来,看见我们的样子十分吃惊。同时在他的眉间表示出一种疑惑的神色。

“少奶奶过来了么?”

他忙向我鞠躬,过后便摆出苦脸对他的弟弟这样说:“怎么又出来了呢?”

“有些事情要商量的。”

筱桥很悲楚般地半望着我,半望着他的哥哥说。

“什么事情?”

伯良像再怕听由他的弟弟口里说出来的话般的。

“我们想一同到旁的地方去。”

筱桥的热泪扑扑簌簌流下来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胸口就像给什么东西填塞住了般。

“到什么地方去?”

伯良反问他的弟弟。一刹那,我看见他的可怕的眼神,我们低垂了头。

“你又不听话,闹出了什么乱子吧?”

伯良的声音像利刃般的刺中了我们的心,冷冷的,疼痛的。他看见我们无话可答,发了几阵叹息,过后就一句话不说走出去了。我看见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但除守沉默再无方法。

“你打算告诉给你哥哥知道么?”我问筱桥。

“我想要这样才好。”筱桥抬起青白的脸看我,“无论什么事情,我不愿欺瞒我的哥哥。”

但是伯良不一刻就回来了。他原来是出去买菜的。他买了牛肉,买了鸡蛋,买了葡萄酒回来,大概是准备款待我的。他的厨房就在这小房里近房门的一隅,有一张小桌子,上面安置有一个打气炉,有碗,有筷,他走过去准备弄晚饭给我吃。

“太不像样子了,二小姐,我这里碗筷都没一个好的。”

“如果是特别为我烧菜,那可以不吃,我一点不想吃。”我这样说。

“不想吃么?”

他很失望地在踌躇着,不知烧好还是不烧好。我看见过意不去。

“既然买了来,我就领你的情吧。”

“好说……”

他把打气炉燃着了。他坐在一边,尽望着那炉火和炉上面小锅子。

“筱桥,”他声调平静地说,“你打算怎么样?”

“我听哥哥的话,照哥所说的那样做去。你叫我死我就去死。”

“我明白了。对于过去,我不想说什么话。但是男子汉对于自己的行为是不躲避责任的。你的行为是善是恶,我不敢说。不过我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事要光明磊落,不可卑怯,不可做事不负责任。你知道了么?这是我要预先警告你的。”

“啊!实在对不住了。”

“你心里觉得不好过么?”

“嗯。”

“你觉得不好过,你就回到祝府去谢罪。如果不会觉得不好过,那就随便你到什么地方去。”

伯良再向我鞠了一躬:“小姐你的意思如何?”

“我跟筱桥君一路……”

这样说了时,我流下泪来了。

“我只觉得对不起你做哥哥的了。”

“那,那,对我没有什么。”

伯良还在想继续说什么话,忽然听见下面有人上楼梯的足音,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望着楼梯口。卓民走上来了,他睁着充血的眼睛望着我们三人。

“电话,谢谢你了。”

他对伯良说。他的来势真有点凶,以旁若无人的态度对我们,并且表示出对我们无说话的必要的样子,他只是向着伯良说。

“喂,这些东西到底想干些什么事情?”

“我一点不知道。”

伯良很恭谨地说着,拿过一把椅子来请卓民坐。

“太脏了点,对不住。”

卓民用他的左脚勾了勾椅脚,把椅子摆在他以为适当的位置,坐了下来。

“喂,快回家里去!”

一变平时的阿谀的态度,他想用高压的手段来对待我了。我沉默着不看他一看,只望着伯良床头挂的一张相片。相片中人是年约五十余的老者,大概是他们的父亲吧。看他们的父亲的体格矮胖,不似他们的。我在这时候眼中全没有丈夫了。我觉得我获得了筱桥,更无需要这个丈夫了。人类的心理真是奇怪,一经犯罪,胸度便十分地落着下来了。尽在烦闷,尽在哭,尽在闹的人是无能力去犯罪的。我和筱桥发生了不义的关系后,我更确实地更明了地下了决心了。我对卓民已无恨也无怨了。他在我已经变为一个漠不相关的人了。

“快回去吧,喂!”卓民再这样地催促。

“你是对我说么?”我反问他。

“当然!”

“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不想回去?”

“你问为什么?你是没有干涉我的心的权利哟!”

“权利?”他反问起我来了,“我是你的丈夫!”

“我不承认你是我的丈夫!”我这样说。

卓民一时沉默下去了。但他的脸上表示出种说不出来的愤怒之色。过了一会,他说:“为什么不承认?”

“你定要叫我回答你么?这也并不是我回答不出来。不过还是不说出来好吧。为你自己打算,也还是不问的好,免得丢脸!”

“那么,你无论如何不回去?”

“是的!”

“想到哪儿去?”

“还不晓得!”

“那就好了!你这样说出来了,那就够了!”

卓民故装出丈夫的气概来,摆着架子。因为是当着伯良的面前,他像想叫伯良知道他在祝家是有这样的威严,决不是个寄食者。他的那种样子真是掩耳盗铃的可笑。他再转问筱桥了。

“筱桥君,你是为保护菊筠到这里来的,那么此刻你该送她回去了,怎么样?”

“我不想回到尊府去了。”

筱桥这样回答他。

“你也不回去了?”

“嗯。”

“那么打算到哪儿去?”

“我要跟着少奶奶。”

平素优柔寡断的筱桥,我预想不到他在此时竟能够这样明了地决断地回答卓民。

“你自己想,这样做可行么?对得住我祝家么?”

“我辞差就是了。”

“为什么要辞差?”

“我不能再在府上住下去了。”

“为什么?你做了不能告诉人的事么?”

卓民的声音确在颤动着,也没有什么气力了。他想由这句话去探索我俩间的关系。但是筱桥不回答了。

“怎么样?有什么不能回我家里去的理由么?”

“等我来答复你好了!”我插口说,“我要和筱桥君结婚了。”

“什么?”

卓民这样说了后,脸色一刻刻地转变苍白了。他的胸中还是全给这种疑块填满着,不过他不愿相信,他只希望这个疑虑始终仍然是个疑虑,不要变成事实。

“你在说疯话么?”

“真有些像疯话!的确,再没有这样疯的事体了!”我冷笑着这样说。

“你以有丈夫之身和旁的男人结婚么?”

“那么在回答你之前,我先质问你一句!”

我又有点气恼了。

“你以有妻之身,为什么又使旁的女人怀了孕呢?”

“男人和女人不能同一论啊!”他说了后,苍白的脸又像染了朱般地红起来了。

“那么,你是承认你自己的无品行无人格?”

“当然!天下的男子尽是这样的,不单我一个人!”

“那好了!那是你所特有的道德!”我再冷笑着说。

“是的!”他仍然是这样倔强。

“那么我告诉你我这方面的道德是怎样的吧!我对于没有做丈夫的资格的人决不尊敬,也不尽做妻子的义务或责任;就是说,我现在是没有丈夫的身体了,任我给谁人。只要有爱,就是夫妻。节操不是单单一方面守的,要双方互守。没有了爱的人,何必勉强住在一起,讨厌!”

“为什么就断定没有爱了呢?”

“你总是一个为什么两个为什么地问!胡乱地去探问他人的心事是不该的,是一种失礼,你知道么?我决不是说丈夫做了坏事妻子也一定要做坏事去图报复,不过丈夫已经放弃了做丈夫的资格,和旁的女人发生了关系,那么从那天起,妻子的身体也就是自由了的。夫妻的根本已经破坏了,做妻子的人不是可以自由走她所想走的路么?”

“你……”

卓民只说了一个“你”字头低垂下来,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他的呼吸忽然急起来,他的声调转变成重笨而悲楚了。

“我错了,一切是我错了。菊筠,因为我激动不已,说了许多无心的话,得罪了你,请你要原谅我。你的精神也像十分激动了,你要静一静神,我们回去吧,我俩重新去规定一个新出发点吧。菊筠,今天所以我自己走来,就是为此。我实在不愿再去烦托旁的人了。”

“不行了!已经不行了!”

“请你不要说那些气话了。”

“已经迟了!不行了!”我再这样说。

“菊筠请信我这一次吧。从今日起,我定痛改前非。”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我已经和筱桥君结了婚了!”

在卓民真是晴天霹雳,所谓“口张目呆”大概就是形容他在这瞬间的态度了。他心里像在说:“万事休矣。”他像硬挺挺地冻僵了的。我当时感着十分的痛快。这种痛快实在包含着各种各样的心理,这不单是复仇心的满足,假定一定要加以说明时,可以说是由于自暴自弃地嘲笑自己之心的表现发生的快感。病痛的人不能挨痛苦时,便以反抗的态度紧咬着牙关去忍耐,愈痛愈感着自暴自弃的快感。我的目前的情状就是这样的。我的良心苛责着我的陷溺。这是事实。但我不愿在丈夫面前把它说出来,因为我觉得说出来于自己是一种奇耻。我以反抗的态度忍耐着这种奇耻的苛责,自暴自弃地,高压地,并且装出极堂皇的态度来和丈夫辩驳。因此我又得着第二种勇气了。

还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即是可耻的事件是该牢牢地隐闭住,不可外泄的。一经把可耻的事告诉了旁的人,自己的羞恶之心便会薄减了。羞耻是女性美的要素。女性由弃却了她的羞耻那一天始,生命的源泉就破坏了。我如果不把我和筱桥的不义的关系向丈夫告白时,那我,虽在暗地里为秘密之罪而苦闷,但还可以恢复我的昔日的生活,仍然做名门的少奶奶,或更进一步以筱桥为男妾玩弄之于股掌之上,同时还可以博得世间的称赞,说我是个贤妻良母,母亲、丈夫、姐姐也会十二分感激我而向我跪拜吧。但我不能如一般贤母良妻那样聪明,利刃一经脱鞘不见血不止了。我犯的罪我非把它告白出来不可。这个告白使我更陷于自暴自弃的状态中了。即是说,我没有踏回原有的地位的余地了。

由这样看来,良心还是不可靠的。再痛快地说,我从那时起,我就不承认良心的存在了。我不单叛逆了丈夫,更叛逆了良心。凡是主张良心的人,我都向他反抗了。

我这种叛逆果然发生了效力。我看在这世界中一切现象无非如此。假如你主张道理,表示退让时,那么非理便向你加紧攻击了。假如你无理地蛮干下去,主张道理的人便会为你退缩了。一般信以为可耻的事,我偏把它告白出来,不认为是可耻的,那么自己不但不会感到羞耻,并且加得了一种强力了。从前卓民对我的态度是这样的。他公然地行其无耻,公然地把通奸之罪向家人告白,家人无方法可以奈何他,他就是利用这一点来压制我,使得我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最初,他秘密地嫖娼,在秘密进行中时,他还有点廉耻心,但是回数多了后,他便为自己辩解说:“男人们在社交上不能不如此。”其次又进一步这样地为他自己辩护了,“凡是男人谁都是不能免的。”

就这样地做下去,他的羞恶之心渐渐地痹麻了。秘密的就变为公开的了。甚至于和姐姐通奸之后,也恬不知羞,以公然的态度向母亲,向我,向家人告白,好像在说:“男人是应该这样做的。”

你们想想,他的态度是何等的横暴啊!的确,处这样畸形的社会中,非横暴不足以图存。我果然受了他的横暴而屈服了。

现在轮到我来取这样的态度了。我公然地告白我的通奸的行为了。

这也果然发生了效力,丈夫瑟瑟缩缩地完全没有反抗我的勇气了。罪恶之力比正义之力强,这真是一种可怕的现象!

卓民等了好一会不说话。但到后来,他为要保持他的给我蹂躏了的面目,故装镇静对我说:“如果这样,那没有办法了。我也不再说什么话了。我只向你申明一句,你如能悔悟,无论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可以作覆水之收。我相信会有那个时机到来。你是我的正室,这个名义仍然保留着,等你回来吧。”

“正室的名义?”我冷笑了,“我的头脑不会那样旧。这时候还会恋恋于正室的名义么?那才是笑话!”

“那你对于父亲和小孩子,作何想法呢?”

“这些姑息的话,请你不要再说了。你何不更痛痛快快地更露骨地骂我为什么不保全你的体面,这才是你真心想说的话吧!你只要体面能够保持,什么坏事,什么不名誉的事也可以干的!”

“你这没良心的人,不再和你说什么话了!”

“没有良心是你我同样哟!”

卓民沉默着立起来,但还尽看着我,脸色和土般的,没有一点生气。眼睛里满结着血丝。他现在尝到了戴绿帽子的痛苦了。其实戴绿帽子的痛苦在男女性都是同样的哟。

他走向楼下去,我免不得回首去望他的后影。我的心头忽然涌出一种不能言喻的悲痛。

“真是造孽!”

我再望伯良床头的那张相片。筱桥紧咬着下唇,望着他哥哥的脸。

“筱桥!”伯良唤他的弟弟了,“你不能伴着小姐回祝府去谢罪么?”

“谢罪是可以的。不过我和小姐至死也不愿离开了。”

“那么我无话好说了。我也只好走我自己的路了。”

伯良立即离开了我们,出门去了。房里只留着我们两个人,楚囚相对,默默无言。

“我俩到什么地方去吧。”我先提议。

“走吧。什么地方都去吧。”

我俩由伯良家中出来,那天晚上就在从前去过的W海岸旅馆歇了一夜。我们的神经还是异常的兴奋,尚未冷息,也互感着不安,互怀着忧郁,视线相碰着时,彼此便低下头去,在我们间感不到一点新婚的欢乐。我们为消解这些忧闷和痛苦,便整晚地耽溺于拥抱的享乐。

我和他之间的屏障——主仆的关系,贫富的悬隔,完全撤除了。他有勇气来告诉我,他在许久许久以前就思恋着我,他也常常梦想着和我接近,但他深信在这生涯中是无希望了的,因为他像对天人般地仰望我,只是仰望,高不可攀的;料不到他的梦想竟有实现的一天。他又对我说,得着了我的他,就死也情愿了。

我们的新恋一天天地燃烧起来。第二天我们动身到附近各名胜地方去旅行。有时我俩携着手同走,有时我俩彻夜的谈话,由朝至夜,由夜至朝,我俩没有片刻离开过。但有时也有一种哀愁和痛苦趁隙袭来,在这样的时候,不问白天或夜里,我们唯持拥抱和接吻去抵抗它。

“我们的恋爱虽不免有些错误,但我们的态度是真挚的。”我尽这样说为自己辩解。因为我每天定有几次心里感觉着不安和苦闷。我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来。我在这时候,我唯有恨母亲,恨丈夫,恨姐姐了。

“这是母亲造的孽。这是丈夫害了我。这完全是姐姐作祟。”

我虽然想出许多口实来,但是苦闷还是一样地苦闷。我们的恋爱和性欲以非常的速力平行地发展起来。我们为要消遣我的苦闷,想尽了种种的方法,我们到山中去旅行,到游泳池中去共浴,我们常请同旅馆的客人们过来共搓麻将,或到运动场去拍网球。但是这些游戏都容易使我们厌倦,到后来仍然是感着空虚和寂寞。结果我们更陷溺于性的享乐中了。

筱桥对我的态度也渐渐由敬爱而变为狎昵了。他常对我有自动的狂热的要求了。到后来,我也撤尽了我的矜持和严肃,表示出原始的女性的态度来和他周旋。我终于变为他的情妇了。每顾到自己的低级的举动及态度,也不免暗暗地羞愧。

不满一个月,我的钱包渐次空虚了。这并非最初没有预想到的。但我不愿意提出这件事来说,怕它妨碍了我们的享乐的心情。我绝对不向筱桥说,因为知道他无能力筹措金钱的。等到最后的十元快要用尽时,我便对他说:“我们回去吧。”

“回什么地方去?”他惊着问。

“什么地方都好,只要是我们喜欢住的。”

“那么我们回S市去,租下人家的一间房子来同住好么?”

“好吧。”

“但是没有钱,如何好呢?”

“总要想方法。”

筱桥的意思是,回到S市去看他的哥哥,或许可以想个方法出来。

我们回到S市,立即去看伯良。

“那个人早搬了。”那家房主人成衣匠走出来对我们说。

“搬到哪里去了?”

“说是回乡里去……”

“回乡里?”

房主人像想着了什么事体,忙跑进去,一会又跑出来,拿着一封信交给筱桥,那是他哥哥写的。

我不能在S市住了。我只为你们祝福。最后再赠片言,做事要前后一贯,不可有始无终。

我们读了这封信,知道伯良的苦心了。他因为怕对不起我们祝家,所以离开了S市。

“这又对不住哥哥了。”

筱桥哭丧着脸说。由当茶房起身,勤苦十年,才得到一个科员的位置。但他最终为我们把这个十年辛苦的代价牺牲了。

我们就把这间小房子租下来了。我赶快写了封信给画家夫人的姨母。

第二天姨母送了二十块钱来。

“只这些?”

我问她。我想这一点点钱哪里够用呢。

“我也知道你不够用。不过我们家里实在再找不出来了。”

看姨母的样子也很可怜。她的眼睑不住地在闪动。

“姨母去同母亲商量一下好了。”

“不在家里。等两三天回来了时,再向她说。”

“到什么地方去了?”

“带梅筠到N镇去了。”

“N镇?到那样偏僻的地方去干什么?”

“那边有一个有名的旧式稳婆,他们说她的手段很高明。”

“稳婆?S市有多少接生妇,怎么要到那样偏僻的地方去请稳婆?”

“是的,那边的稳婆功夫好些。”

她这样说着的瞬间,我的眼睛和姨母的眼睛忽然碰着了。

“打胎去的!”我直觉着了。

“她们是做好事去的吧?”

我笑着说。姨母像在后悔不该多嘴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我还不是劝他们不该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来。那个婴儿太可怜了,活活地打死他真是造孽。不过她们说柯名鸿快要回来了,并且肚子也渐渐地大了起来,怕给你父亲看出来了不妥当。”

“你们都是大世家的人,才会做出这些好事来。”

我再向姨母讽刺。姨母像敌不住我的嘲笑,样子很狼狈。她只好提出些旁的话来对我说。她告诉我彩英渐渐地胖起来了,样子很好看。她又告诉我乳母和阿喜都很勤勉做事,做得有条不紊。最后她问我,想不想看她们。她还说了些关于卓民的话后就告辞回去了。

姨母走后,筱桥以悲惨的脸色向着我说:

“你想回去吧?”

“没有的事。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微笑着问他。

“但是你想回去看彩英小姐吧?”

“想看还是想看,因为是自己的女儿。不过……”

“我害了你了。”

筱桥在不住地叹息。我怕他疑心我变了心,故意自动地更热烈地去抚爱他,拥抱他。的确,我也觉着我俩的性生活一天一天地趋于平凡了。为要抚慰他,我对他表示了许多从来连对卓民都没有表示过的可耻的动作。但过后,愈感着我们的生活的疲倦。

只二十元,当天就用完了。筱桥说要出去找个相当的职业来维持我们的生活。但是我想,他既没有专门的学问,又没有特种的技能,能够找得到什么好的位置呢?

但是我们都沉溺于新的恋和欲中了。虽然贫苦,也不感到如何的困难。在小说里头常常看见有许多恋爱的同志们,死守恋爱神圣主义,向饥寒奋斗。读到那些地方,我常常受了书中人的感动。现在我体验到这种生活了。

“你如果在什么地方做,我也找一个小学教员来当当吧。”

单是这样的生活的计划,给我们不少的喜悦。第二天,筱桥为找职业出去了。到了黄昏时分,他精神颓丧地走了回来。

“走了好几个地方都找不到适当的职业。”他说了后,低着头叹了几口气。

“怎么马上就找得到呢?慢慢来哟。”

我这样地鼓励他。又过了一天,他再出去了。傍晚回来就向我问许多事情,他问他走后有来客没有,有邮件没有。他又问我是不是整日都在家里,到外面去过没有。他就这样无微不至地来探问我。最后他便会这样对我说:“你很想回去吧。”

他对我的爱欲像达到了最高潮。他每天晚上对我都有很固执的强烈的要求。当然,我一一顺从他,因为怕他多心。但他像还是不能放心,每天仍然是对我寻根问底。最初我不觉得什么,后来在他的这种状态中,会悟了他的心事了。他是怕我逃亡,离开他。他常常很冗烦地向我这样说:“你在后悔了吧?”

“你为什么尽说这样的话?我们不是彼此赌过咒来的么?”

我有点气恼了,这样回答他。

“虽然发过誓,但我一点本事没有,不能叫你满足。”

“不要说那些话了!不要说那些话了!我不是为求满足才和你这样的。我们只要能过有意义的生活,不是什么艰难辛苦都要挨过去么?”筱桥又流眼泪了。我感激他的心思,觉得他真可怜。的确,他是怕我逃走,所以急急地想去找一个职业来。

我们的生计一天天地困难了。到了这个状态,他又说出那样的话来了:

“我害了你,真对不住你了。”

我们每天只是楚囚相对,说了许多哀惨的话,以后又互相怜惜,互相安慰一回。但这仍无益于我们的生计。我们的生活还是一天比一天惨痛。我此时才想要钱了。此时才知道钱的价值了。因为没有钱,筱桥才这样的悲观。如果弄得到二三干元,我们可以再离开S市,到各地方去旅行。

我想来想去,结果还是写信给姨母,叫她来。姨母果然就来了。她一见面就这样对我说:“你母亲回来了。看她很忙,事情多,没有和她详细谈话的机会。不过我对你姑母说了,她答应借钱给你。你试去找她看看。”

我顶讨厌的就是这个提倡贤母良妻主义的女教育家。但是受了经济的压迫,也不能不忍着耻辱去会她了。我等姨母走后,立即起身走向姑母家里来。

我按了电铃,有个女仆出来。她一看见我,一声不响就翻转身走进去了。我从前到姑母家里来过,这个女仆是认得我的。我想走进去,但是姑母走出门首来了。

她是提倡朴素的生活的,所以她常穿粗裙布衫。今天穿的还是朴素的服装,不过她手腕上和颈项上戴的是什么东西呢?白金手表和黄澄澄的颈链。她的这样矛盾的装饰,正是现代上流社会妇人和贤妻良母们的表现。

她一看见我便这样说:“关于你的事,我也懒得再说什么话了。你的父亲也薄薄地晓得了。就是卓民也不能为你想方法了。明白地说,是没有一个人同情于你的了。你想,一个女人没定性,做错了事,可怕不可怕?”

“我是什么事都不害怕的!这算得是什么!”我这样说了后,姑母紧蹙起眉根来了。

“你的性格这样偏执是不对的哟。你的父母,你的亲戚都不爱你了,还有谁庇护你么?”

“我不要谁的庇护!”

“你还尽讲蛮话是不对的。菊筠,你要知道,同情于你的只是我一个人了。只有我才想为你想个方法,使你往后能在社会上站足。你自己怎么样打算?”

“我没有什么打算,我只想要点钱。”

“要多少?”

“愈多愈好。”

“你看,是吗,你尽管固执,尽管说强话,但要钱时,就来找我了。侄女,你要知道,你的父亲和卓民都很气你不过,说不理你了。他们还能够给你钱么?现在就把我的私蓄给点你吧。太多,我是做不到哟。”

姑母伸手进衣袋里摸了一会,摸出一张银行支票来。

“这些是我给你的。”

我接过那张支票来看,是“一千元整”。于是我交回给她,凝视着她的脸说:“我不敢收。”

“为什么?拿去吧。”

“我不敢要姑母的钱。如果这是母亲托你交给我的时,我可以拿去。”

因为我认得那家银行是我母亲存款的银行。母亲只贪那家银行的利息高,不管那家银行小不小,也不管它靠得住靠不住。至若师长,财政部长,铁道部长的太太们的款是存贮在帝国主义银行里的。假如若用时髦的罪名来加到母亲身上去,母亲只是不革命。至于汇款到外国去及存款在帝国主义银行里的要人们,完全是反革命了。

有一位先烈的儿子,得了国家的津贴,送到美洲去漆了二三年招牌,居然漆成两个金碧辉煌的字“硕士”了。这“硕士”两个字是他的父亲奔走革命十余年,后来在广州为三月廿九日的事变死难流的碧血酿成的。他得了硕士头衔便忘记了死难的父亲了。何以言之呢,因为他的父亲是贫苦农工的代言者,而他因为在新大陆住过几年回国来后,便像他的父亲提倡革命般地,东呼西号说:

“要想改造中国的人们哟!你们须到新大陆去吸吸新鲜空气!你只要去吸吸美国的空气,回国来后就会变为大政治家、大财政家、大实业家、大教育家。你们如没有钱,你尽可以向美国借债哟。”

当局何尝是赏识他有学问,有本领,不过看他父亲的面子,给个差事给他,让他陪一班真为党国努力的要人们吃饭罢了。但他真不自量,以为他是有本领了,自鸣得意。今天想管交通,明天想管税饷,这些位置是有大宗款项入手的。其他机关决不屑就。他吸了新大陆的空气回来,他的头脑的内容是:Money,Money,nothingbutMoney。他并不体念一下乃父为国为民牺牲的精神。钱积蓄够了还不想做点利社会利民众的事。所以我的父亲常常发牢骚,骂他们这班人,说他们完全是挂着革命的美名,而行其反革命之实。真是封建思想,革命者之子孙不一定是能革命的哟。

所以我的父亲又说,“虎父有犬子”这句话的确不错。

“谁的钱还不是一样?拿去吧。”

姑母这句话也不错。现代的新旧军阀和贪官污吏,他们拿钱,不是不管谁的,通统拿了去么。

“这张支票是母亲托你转交给我的吧?”

姑母本来最恨我,最讨厌我,但她还要向我卖好,向我示恩,说什么只有她是同情于我,把私蓄挖出来给我。这个女教育家的虚伪卑鄙,变成了她的第二天性了,没有救药了的。

“那也不……你问谁的做什么?谁的钱不是一样?拿了去吧。”

我最初就不相信她能够这样慷慨,她的鄙吝性是我所深知的,要她拿出一二十元来尚且比割她的肉还要难,她哪里肯以千元之数送给我——她所最恨的侄女呢?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我快想哭出来了,“因为我做错了事,便和我断绝母女的关系,是吗?母亲不准我再进祝家的门,所以托你把钱交给我,是吗?你看你们是何等的无聊,何等的虚伪啊!我做错了事,要断绝母女的关系,我一点不争。但是对姐姐如何了呢?姐姐是个烈女节妇么?为祝家的门户增添了多少光彩呢?母亲何以又怂恿着她和卓民干出那些猪偷狗窃的事来呢?”

“你又来了。你静一静你的气吧。”姑母这样对我说。

“我的气真不能平静!”我反抗地说,“你还是和我的母亲一样的虚伪,一样的卑鄙。你不招呼我进你屋里去坐,只你自己走出来把钱给我。你不是明明白白当我是个叫化儿么?我虽然不是像你一样的贤母良妻,但是有哪一点赶不上你们体面?我决不会干出那种事来,互相串通着叫一个女子打了胎,然后又佯装没事的把她送到一个清白的人家里去!”

“你?”姑母脸色苍白起来了,“不要尽站在那边乱说话。请进来坐,定一定神吧。”

“你太客气了!我不敢当!你们聪明些,做了恶事能够隐藏起来,你们都是欺骗社会的能手。我是蠢笨的人,不会像你们那样做。算了,再会!我自己才希望和母亲断绝母子的关系呢!你去告诉她吧,我不要她的钱!再会!”

我像做梦般地回到筱桥这边来。他以极度疲倦的颜色在等着我回来。

“还是找不着职业,真是对不住你了。”

“不要紧,我们还是过我们的幸福生活吧。”

我这样说了后,再走出来。我的神经极端地兴奋起来了。我想最好还是回去把过去的一切经过通统告诉父亲,交给父亲去裁判。从前我对他们太客气了,太怕事了,因为怕给父亲知道,激苦了他,所以极力地隐忍,就把事情弄糟了。早日告诉了父亲解决了,决不至有今日的结果的。据姑母的口气,父亲像知道了我的事了,那么我也无隐瞒着父亲的必要了。我还是在父亲之前,堂堂地和他们争是非吧。

我叫了黄包车坐着走回到自己家里来时,是近午时分了,细心听一听里面,真是鸦雀无声,沉寂若死。门首传达室也不见一个人影。我按住胸口的跳动,笔直走进里面来。我此时真是感慨无限的。

我在中厅口看见了阿喜。

“啊呀!……少奶奶!”

阿喜看见我,像惊呆了般的,痴看了我一会后,忽然欷歔起来:“少奶奶!你回……来得……好!啊,少奶奶!我……少奶奶!……我……”

她说了好几次的“少奶奶!……我……”往后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太太呢?”我问她。

“今天是大小姐和柯先生第二次结婚的日子,他们都到柯先生旅馆里吃喜酒去了。”

“结婚?”我骇了一跳,“她结局还是回柯家去了?”

“是的,她很喜欢回柯家去。大家也十分喜欢。”

我再无话可说了。所谓贤母良妻的内幕就是这样的。她们的方法真是巧妙,她们做的事真是天衣无缝。我才想到姑母手腕上戴白金手表,

颈项上戴黄金颈链,完全是为吃喜酒去的。

“那么,老太爷在家里吧?”

“老太爷今天有点不好,睡着了。”

我走进父亲的寝室里来了。我觉得自己特地回来,会不着母亲、姐姐和卓民,不能和他们在父亲面前打家庭官司,有点可惜。但是一面又觉得看不见他们亦是个好机会,可以和父亲静静地谈我的经过。父亲坐起来了,坐在床里看书。他的白发和从前一样,但是颈项像瘦了些。我早觉悟到父亲看见我定会高声痛斥的,不能不先镇静一下自己的气,挨过了父亲的怒骂后再来向父亲慢慢地申诉。我走到父亲床边,态度镇静地在一把靠椅上坐下来。

父亲先望了望我,像不认识,过了一忽,才认识了是我般的,但他不说什么话,我有点惊异,莫非父亲也决意和我断绝了父女的关系么?

“父亲,病好了些么?”

“啊,啊,啊。”

父亲并不是在说话,只在喉头响了几响。

“是你么?菊儿,你回来和姐姐道喜的么?他们早都去了。快点换过好看点的衣服去吧。”

给父亲这样一说,我觉得有些“文不对题”,不知要怎样回答好了。

“父亲,你不知道我的事么?”

“知道,知道。我想起来了。……”父亲仰了仰头说,“你不是和你的姐姐一同到香港旅行去了么?你们不一同回来,我真为你担心。卓民也在为你焦急,望你快点回来。快看他们去吧。你的病好了么?你养病去也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你是怕我为你挂虑吧。不过秘密着不告诉我,更会使我担心的。”我一切明白了。

“他们还是在欺瞒着父亲。”

我看见父亲的老态,看见他还一点不知道我们间的纠纷,看见他在过他的平静的生活,我又不忍把一切的事情告诉他,怕他听见伤心起来,失神过去死了不得了,那才是罪过啊。我想父亲迟早会知道这件事的,不要我亲自来告诉他吧。我当下这样想。

“父亲拿点钱给我,我要钱用。”

我轻静地说。

“做什么用的?”

“想买些东西。”

“啊,啊。要多少?”

“三千也好,五千也好。”

“不好告诉卓民的,是不是?又是买钻石戒指么?买钢琴?”

“两样都想要。”

“真没有办法。近来用出不少钱了。昨天我买了一幅古画,又去了八百块。”

父亲把支票取出来,叫我自己写。我写了一张五千元的交给父亲,按了图章,就接过来塞进衣袋里去了。由父亲房里走出,走去看姐姐的房间。专伺候姐姐的女仆,在折叠母亲和姐姐的衣服。她们近来像新制了不少的绫罗绸缎、丝光灿烂的服饰。

“她们都穿着靓装出去赴结婚礼了。”

我由那些光靓的衣服,便联想到自己和筱桥现住的房子的朽旧,由是联想到楼下成衣匠的一家。原来在这世界上竟有生活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看见她们新制这样多好看的衣服,我像受了莫大的侮辱。

“伪善者常常是幸福的。正直者常常是受压迫的。像这样全无道理的世界,还能够让它存在么?我是受压迫受虐待的一个,在这世界上像筱桥一样贫苦到没有饭吃的有多少哟!像我这样受伪善者们的压迫虐待的又有多少哟!我们都该联合起来打破这个世界!”

我当下在胸里发出一个愤焰,这样地想着。这时候忽然听见阿喜的声音。阿喜早就抱着彩英在那边等着我。各间房门首还挂着绿色的竹帘。但是院子里已经有几片半转枯黄的桐叶随着初秋之风飞舞起来了。

“你的妈妈哟,彩英!”

我温柔地把彩英接了过来,对她说。彩英便伸出小手摸到我唇边来。她像还没有忘掉她的这个习惯。看见彩英,尤其是看见她的这样的举动,我伤心起来了。父亲作恶,小孩子受罪。自己所对不住的,只是这个小孩子了。这个小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忘记她的母亲哟!母亲恨我,姐姐恨我,丈夫尤恨我,只有这个小女儿在天天思念我,望我回来吧?

我们只是以有利于自己的道德论及利害关系去批评他人。但在小孩子,她没有道德,更无所谓利害。她是天真烂漫,她只有纯洁的爱。纵令母亲是罪大恶极,但她还是一样地思慕而不加咎怨的。我和她接了吻,随后又热烈地在她的双颊,在她的喉部接吻。她像感到十分的愉快,笑响声来了。

“不再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阿喜含着眼泪问我。

“不。我还要出去哟。我虽然走了,留你在家里,就是一样。你要好好地看护彩英哟。”

我这样对阿喜说。阿喜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这是我一生只一回的求你。……不过,我不久也要来带你们出去的。”

阿喜一一地点头回答了。我带着她和彩英回到我自己房里来了。我把我所有的衣服尽从衣橱中搬了出来,把大部分分给阿喜。有长的,有短的,有夏的,有冬的,我把它们装进一个藤箱子里去,在上面加上一条封皮,在封条上我亲笔写了几个字:这是我赠给阿喜的衣服,菊筠字。

我再给了一个金戒指给她,替她戴上手指上去时,阿喜放声痛哭起来了。

“少奶奶,要我去时,请给我一个信,我天天在等候着啊!”我也不免悲伤起来,流了几滴眼泪。

会见了父亲,会见了彩英,会见了阿喜,我再无需留恋了也再没有想见的人了。我把贵重的衣服首饰装满了两口大皮箱,叫了汽车进来,把它们载上,把大门打得大开,笔直驶出来。那时候的旁若无人的态度,自己都觉得十二分的痛快。家人只望着我不敢说什么话。假如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我马上就跑去告诉父亲,决意和他们大闹一回的。

陈铭星站在一旁张开口呆望着我走。我叫他到汽车旁来,把分给阿喜的东西和我带了去的东西详细地告诉了他,叫他向母亲说。到现在我还惊异我自己当日何以竟有这样的勇气。我坐着汽车一直先到银行,把五千元取到手后,才回到我们的寓所来。

筱桥像要哭了般地在等着我。

“我们到什么地方旅行去吧,有钱了哟。”

我装出欢快的样子对他说。

“好的,我们走吧。”

我们数日来受经济压迫得苦极了。一旦有了钱,又到各处名胜地方去旅行了。换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住了一家旅馆又一家旅馆,生活真是极其放纵,通宵耽溺于性的享乐,白天就睡觉睡到十二点钟还不起身。我们尽情地享乐。从前已经有这样的经验了,实在耐人寻味,所以我们更兴高彩烈地出发到各地方去。在S市的旅馆有时怕遇着熟人,有些不方便,走到各地方,便可以尽情地放纵,一点没有拘束了。

我的生活如何地放纵,如何地不规则,如何地耽溺于糜烂的享乐,真不是笔墨所能形容。因为我们不如此,便会感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

我们不如此,便要楚囚相对感着一种莫能言喻的悲哀。

我们的恋爱好似超过了最高点了。我常看见筱桥颜色灰暗地在沉思什么事般的。我觉得自己实在对不住他了。

“因为我误了你的青春了。”给我这样说了后,他更加悲痛了。

“你为我牺牲了你的家庭,你弃却了母亲、姐姐、丈夫和小孩子,只换得我一个无用的人,我才对不住你啊!”

我俩的同情渐渐地趋于消极,于是日常的一切事件无一不带着悲惨的色彩了。每悲观起来,便勉强去寻觅快乐,愈寻觅享乐愈看见有许多黑影包围着我们。

“我真不能做些什么事体么?在这样的社会,真无我立脚的余地么?”

他一方固然轻视他自己是个无能力的人,但一方又觉得社会之对他也未免太苛酷了。从前他只自恨无能,不敢怨天尤人。现在他觉得他之不能找着职业的原因不单是由于他的无能,像还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存在着。因为他近来发见了有许多人坐在家里不做事而能享极奢侈的生活,住洋房,坐汽车,吃大菜。他渐渐有些对于现社会发生怀疑的话了。有一天,他这样对我说:“现在的社会之不能容我,恐怕是和你的家庭之不能容你一样的道理吧。不正的人太多了,正直的人反要给他们排斥出来。我找不着职业,也不见得单是因为我之无能力吧。像这样大的社会里,哪里会没有一件适合于我的职业呢?我最少是会驶汽车。但是我昨天到了几家汽车公司去看时,求当车夫的挤满了一大厅,都是像我一样的没有职业的人。公司里的人说,汽车少了,求职的人太多了,分配不来。……”

筱桥的态度和从前不同了,从前他为他的前途抱悲观,但是现在他像想着了什么真理,时时有许多新颖的批评社会的话对我说了。有一天,他忽然地这样对我说:“还是现社会不好,非打破不可。要把这社会改造,变为我们做主体的社会就好了。”

“什么道理?”

我惊异着反问。何以这样驽钝的他,忽然会说出这些话来。他一定是到外面从什么地方听来的。

“你试到江边海关和汇丰银行那些大建筑物前头去看看,要夜里头去看才知道。他们外国资本家踏进踏出的石阶比我们睡的床褥还要干净,有些无家可归的苦力拿他们的扁担作枕头,偷偷到那石阶上去睡觉,虽然有一阵阵的寒风从江面吹来,吹得他周身瑟缩颤抖,但是他们劳苦了一天,十分疲劳了,也不用洗脸洗脚,倒下去就睡熟了。他们刚入好梦,便有两三个外国捕巡——其中有个日本巡捕更卖气力——走了来,用靴尖去踢他们,把他们踢醒了,他们忙起身逃走,外国捕巡们在后头追着打……像这样的情状叫我们还能忍受么?”

“你去看了来么?”

“当然!我又不是什么革命文学家专坐在房里发空喊,坐享盛名的。我也不像那些野鸡大学生,投稿不遂便去报章上骂人,泄私愤。这些都是于自己无益的可耻的行为。”

“你在说些什么话?莫非发神经病了么?”

我斜睨着他一笑。但我仍低下头去,把线结咬断。因为我在为他缝补旧衣服。

“我恐怕迟早要和你分手。”

他沉默了一会,又突然说出这句骇人的话来。

我再抬起头来凝视着他:“你到底为什么事尽在说些无头无绪的话?”

“不。我有苦衷不能告诉你的。到后来,你也定会知道……至于我非走不可了。和你永别还是暂别,此刻不能断定,不过我和你的社会地位和身份相距太远了,同住下去,恐怕不能使你幸福,所以我……”他说到这里,忽然又流泪了。

我明白他的心事了。但是我已经向他发誓,自愿牺牲一切,作一个无产阶级的分子嫁给他,他就不该再这样过虑了。但他近来像异常苦闷般的,有时不分昼夜,在频频地叹气。

“我也不愿意和你离开,不过处在这样的社会上,我是再找不出出路来了的。尽和你相守着,迟早还是要归于沦灭。”

他又常常这样对我说:“迟早有一天的,我们非离开不可。虽然说是有爱,但是能继续到何时,谁能预料?”

我也觉得我们间会有这样的运命来临。看着他天天在苦闷,在叹息,我自己也苦闷起来了。的确,我也常常思念到彩英的事来。她的圆圆的小手,柔软的颊触到我唇边的刹那的快感,无一不会使我心弦振动。我十分思念彩英,也很想能够去看她。但我哪里敢向筱桥说呢?一说出来,他更会疑心我了。

我心里尽思念彩英,但在脸上不能不装出笑颜来给筱桥看。我也觉得彩英在我心里战胜了般的。关于彩英的事,我真是没有露半点痕迹。但是筱桥还是像直觉出来了,一天到晚尽是向我说悲观的话。

“我们还是早点分手的好。在你对我的爱未冷息以前离开,在旧社会不能把你从我手中夺过去以前离开,在这样的享乐的情热烧得最盛时离开……”他常常是这样说。

的确我们虽然互相赌过咒,往后要相守到死,要白头偕老;但是我们的内心都潜存着一种危惧,即是“大限来时各自飞”吧。我们对于前途也的确没有过什么打算,五千元快要用完了,我们对于组织小家庭的计划都十分冷淡。

回到S市来时,只存五六十元了。在S市外的一家公寓里开了一间房间,共住下去。在那里又过了二十多天,我的首饰,我的好的衣服也渐渐当完了。

在郊外的这家公寓是筱桥决定的。近来他常常在夜里出去,像有什么秘密事体,要过了一二点钟才回来。问他有什么事,他只是支支吾吾的,真令我没有好气。白天就睡在家里一直睡到晚饭时分。

“我们到市内去找一家小房子,搬过去住吧。在这公寓里太不方便了。”

我向他这样提议,但他对于组织家庭,态度是很冷漠的。

“那我们永久住在这里么?”

“各人走各人的路吧。你回你的老家去吧。”

“你怎么说出这些话来?叫人伤心。”

“因为我不能不走了,否则唯有死。尽这样地过活,是不得结果的。快则一二年,迟则三五六年,我们再在新的社会里相见吧。”

又过了一星期。深秋了,霪雨霏霏,有四五天不见太阳了。筱桥昨晚上吃了饭就出去,到今还没回来。我真有点为他着慌。我想,今天夜里或许会回来吧。但还是不见他回来。他虽然不回来,但我一时也不能搬到什么地方去。我想他纵不回来,也定有信息来给我的。

果然,又等候了五天才接到他由香港寄了一封信来,说他和几位朋友一同南下,打算到广州参加革命。他信里又说他到南方后,决意从军,因为现代的什么事件都是靠财力和军力去解决的。最后他说他深信中国迟早有革命成功的一天,等到那时候,如果两人未死,再行相见。

环境转移人的力量真大哟。你们看,迟钝的筱桥,一年前不是人人都当他是个笨伯么?但是仅数月间,他的思想竟进步得这样快,毅然地去做一个革命青年,勇敢地投军去了。……

我自筱桥去后,由一位旧同学的介绍,到一个僻县里去当一家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了。我在那里算暂时得着了安定的生活。我托人去向祝家谈判,把阿喜和彩英领了出来,带到这僻荒的县城中来共过我们的乡村生活了。

在那里当了三年的校长,到第三年冬就卸了事,回到S市来,在中国街里分租了一间颇宽敞的房子,三人一同安顿下去了。

只三年间,回到S市来后才知道世界完全变了。我从来是不看报的,尤其是到那僻荒的县里去后,更没有看报的机会。有一天,我应同学之约,到她家里去。她突然地笑着对我说:“你的姐姐现在是外交总长夫人了。你还在钻营当小学教员么?不如到京里找她去,叫她替你荐一个好位置吧。”

这位同学只知道我和筱桥的关系,而不知道我和筱桥接近的原因,所以当我和姐姐还是有寻常人家姐妹一般的感情。

“做了外交总长夫人,我的姐姐?”我有些惊异,这样问她。

“你看,这不是么?”

她说着拿了一张画报来给我看。果然是姐姐的照片,穿着时髦的西装的照片,笑容可掬的。旁边印着一行小字:新任外交总长柯名鸿之夫人。

“光荣!真光荣!只有他们虚伪的人们到处占胜利。筱桥的话还是不错,现在的社会是黄钟毁弃瓦缶雷鸣的社会,非根本加以打破不可。”

“两年前只是个小领事官,怎么升官升得这样快呢?”我无意中笑着问那位同学。

“从前的政府倒了。现在是新内阁了——当然,不是像外国般堂堂正正由理论斗争得来的,只是用财力和武力去抢过来的——听说内阁首班和你的姐姐是好朋友。你的姐姐太漂亮了哟。”

那位朋友说了后,向我作一种有深意的微笑。我虽然和我的姐姐早断了姐妹关系,但是听见那个朋友说那样的话,那样地向我笑,我觉得她的态度有些失礼了。

“的确,你的姐姐真是个Typical beauty。”

到后来我对于中国的政治渐渐感着兴趣了。我每天也看起报来了。我才知道中国有这样多军队,这样多军阀,每天是这边打仗,那边战争,这边抢钱,那边杀人。我也渐渐听见卓民自我走后,姐姐又回柯家去了,便效法父亲,替一个熟妓脱了籍带回家里来,顶替了我的位置。父亲为我的事已经气得死去活来,近来看见卓民终日只是喝酒,嫖娼,不务正业,交通部里的事也早撤掉了,更是气苦不堪遂于去年冬逝世了。我听见时,不免伤感起来,觉得自己太对不住父亲了。自父亲死后,卓民花钱花得更厉害,银行的存款早用干了,听说变卖了不少的不动产,因为卓民每月要万多块钱来耗费,每天只是抹牌,喝酒,宿娼,看戏,跳舞,这几门工作。母亲看见也有点忍耐不住了,但不敢直接向卓民发牢骚,只借题发挥,向新娶回来的娼妇发作过几句。那个娼妇便以更强烈的反动力去回骂母亲,终把懦弱的母亲气哭了。母亲走去告诉卓民,卓民反说母亲是为老不尊。

“不是自己生的,总是靠不住啊!”听说母亲常常这样地叹息。

总之,祝家中落得不成个样子了。自夸为有钱有势,一时豪华不过的名家,到后来的下场只是如是如是。这是证明中国的资产阶级的家庭能续存一代,也不能续存两代的哟。

过了一个月又听见了些新消息,就是母亲因为在家里受罪不过,进京里去靠姐姐生活了。可怜我们的祝家,遂被变为梁家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报上居然登出卓民被任为驻某国的公使了。这当然是姐姐向柯名鸿推荐的。听说关于这件事,母亲曾向姐姐力争,但是姐姐还是未能忘情于卓民,卓民终达到了他的猎官的目的。到了这时候,我不能不佩服姐姐的能力确实高我们一等。像我们这样浅肚狭肠,这样率直的人何能干得大事情出来!要姐姐才有这样的手腕。柯名鸿真是娶着了贤内助了啊。

由姐姐和内阁首班的关系,柯名鸿做了外交总长;又由姐姐和卓民的关系,卓民也居然外放做某国的公使。你们想,现在的北洋军阀政府是种什么东西结合起来的哟!他们在动了,在誓师北伐了,看你们能做官做到几时!

看见了这许多怪现象,我便妙想天开地发了一个幻想,就是:假如我当日听卓民的劝告,回家里去,马马虎虎和他们妥协,那么我今日也是个公使夫人了。由我和筱桥的那种关系,那么我的筱桥最少可以做一个公使馆员——或者当一名参赞呢。哈!哈!哈!

筱桥虽然没有受高深的教育,但他决不会干那样可耻的无聊的事的!他是在参加北伐的革命,不久就会北上来打倒他们的。

往后我们的运命如何,我们无从预断。我在这里,暂作一个结束吧。再会,诸君!

自己的身心就像无所依系的蛛丝,只能无目的地在空际飞扬,漂泊到一块地方就在一块地方落着,一切只有委之命运了。女人的心像坚果之实,时时要坚壳掩护着才能发育成长。没有那个坚壳就会失其生存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