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载一帆年华,拾一串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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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用炊烟养心

草木语言

在城中,花草是装饰,是点缀,是宠物,却比宠物次一等。它们被种在花盆中,或放在阳台上,或放在花架上。有娇嫩一点儿的,则养于深闺中。

城市里的花草娇贵、可怜,很少见风日雨露。

乡下的则相反。

乡下的花草,生长在院子里,土堆边,或是公路边,很随意。有的是特意种上的;有的则是风吹来的,鸟落下的——一颗种子,随意一落,风雨一吹一润,生根发芽,长成一花一叶,一树一果。总之,没人拿着喷壶一天天地浇水、照看、侍弄。

花草长在院子里、土堆边,这和乡下人相似,随遇而安。大概是因为性气相通吧,乡下人能和它们交谈,能听得懂它们的话。

草木能语,这是城里人不相信的。

草木之语,城里人也是听不懂的。

在乡下,一到正月,就要种洋芋。

种洋芋的地是坡地。洋芋命贱,若种在肥地里,反而只长秧子,一地绿乎乎的,无边无际,一?挖下去,下面的洋芋只有指头肚大。

爹说,洋芋这东西命硬,和农人一样。

于是,到了秋冬,庄稼一收,总有一块坡地空在那儿,闲闲地放着。这地,得是阴坡,得是沙地。四周的麦苗长起来,青绿一片,如一床毯子。而这块地,却安静得如一个邻家女子,看着别的女孩出嫁,一点儿也不急。

它,是给洋芋留下的。

种洋芋,在乡下一般是不用化肥的,用的是火粪。

到了正月,初五一过,爹拿着刀上了坡,将荆棘啊、树棍啊、茅草啊,割上一大堆,堆在地中间。过两天,阳光一晒,干透了,爹就拿了锨准备上坡。我们小孩子一见,知道是烧火粪,也嗷嗷叫着跟了去。

爹在地上竖着并排挖了几条渠,做了通风的烟囱。然后,把柴草平铺在上面,堆码整齐,一锨锨用土浇得高高的,谷堆一样,然后手一拍,如将军一样喊一声:“点火!”

我们欢叫着,像过节一样兴奋,东边点一把火,西边点一把火,顿时,火堆燃起来。我们伸着手烤着火,脸被烤得红通通的。

爹点上烟,坐在旁边吸着,火灭了,喊声:“走嘞。”

我们也喊一声:“走嘞。”

走了好远后,回过头去,我们看见一缕浓烟仍在蓝天下直直冒起。爹说,土堆里的火还没熄,熬着吧,熬了几天,开始筛火粪。火粪筛好,泼上大粪一拌,就能当肥料种地了。挖一个坑,扔上一个洋芋,放上一把火粪,再盖上土。

有时,我也跟着上坡。年纪虽然小,我却能帮得上忙。

一块地种完,回家路上经过河边,爹看见柳树,总会撂上一句:“柳树发绿,点种洋芋。”我一抬头,河边的柳条果然绿了、软了。河沿上有一树野桃花,冒出淡红的花苞。

那天是正月十四,多年后我还记得,因为,第二天就是正月十五。爹说,种完洋芋,好好过十五。我听了,感到很快活,无来由地快活。

小时候,婆常常念叨:“茶芽一冒,清明就到。”

我眨着眼睛问:“茶芽是啥?”

婆张张嘴,又眨眨昏花的老眼,说了半天,也没说清什么是茶芽。那时我很小,只知道茶是叶子状的,哪有芽啊。婆也说不清,因为她说的是一句当地的谚语,她老人家也没见过茶芽啊。最终,婆无奈地拍一下我的头说:“打破砂锅问到底,硬要问砂锅能煮多少米。”

长大之后,我看到了茶芽。

故乡在山里,山不高,像圆圆的馒头一样,长着油桐树,长着槐树,一片一片的。到了四月,一山白槐花,一村子的香气。秋天,油桐籽长得比鸡蛋还要大。

山坡是沙地,不瘦,不敢说一把攥出油,但也黑黑的。

有一年,县林业局的人来了,看了说,好地,种茶吧。于是,一车车茶籽送来。人们在山林里挖上坑,将茶籽埋下,待它们发芽长高后,把其他树一砍,仍是一片青绿,一片香气,不过不是花香,是茶香。茶叶真香啊,尤其是六月里,蹲在茶林中,热气一蒸,漫天清香,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粒茶芽。

茶芽吐出时,正是三月。

那时,刚修剪过的茶枝,密密麻麻,上面冒着一层茶芽。有人说,茶芽如蚁。这比喻很恰当,茶芽确实细小如蚁,不是绿色,而是一种更淡更嫩的颜色,上面有一层茸毛,白乎乎的。尤其是早晨,站在茶林边一望,一层白乎乎的雾气中,每一粒茶芽上凝结了一颗露珠,晨光一照,一片彩线,很耀眼哩。

茶芽出来了,清明也就来了。

这时,一家家的坟山上,就会零零落落响起鞭炮声。在明澈的阳光中,没有悲戚,没有伤感,有的是一种温馨。清明,是一种回归,一种寻根,一种反哺式的报答。乡下人做得有条不紊,古风浓厚。放过鞭炮后,会在坟前放一壶酒,几个酒杯,还有几碟菜。

每年清明,茶芽一起,我在远方就想到了婆的话,“茶芽一冒,清明就到”。

婆活着的时候问:“旺儿,长大了,清明祭婆不?”

我说:“祭!”

婆不放心地说:“走远了呢?”

我脆生生地说:“走远了也回来祭。”

婆就笑了,眯上了眼,亲着我说:“我的孙子好孝顺啊。”

婆已离世十几年了,多少个清明我都身在异地,没空回家。只是那句谚语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茶芽一冒,清明就到。”

结巴草是一种很难缠的草,在乡下,农人说起结巴草,不是说讨厌,而是说难缠,结巴草好像是一个顽皮的娃娃,纠缠着他们,让他们撒不开手。

结巴草真难缠。

这种草,生命力超强,田埂上、小路上,它们都能茁壮生长。至于田间,更是它们铺张伸展的好地方。它们一节一节向前铺展,每铺展一节,节上就生根,扎入土中,长成新的草。这样一来,一丛结巴草,几天之后就会铺成一片。

这种草,扯下来后,不能随意扔,随意一扔,几天之后,它又扎根生长,因此,有经验的农人把它扯了,一堆堆堆起来;也有人随手把它扔在玉米叶上,或者挂在玉米棒上——它挨不着土,也就无法再生长。

乡村人,就是依草而生、依草而活的。一方面,他们和草搏斗着;一方面,他们又离不开草。

他们恨结巴草,可是,又爱着结巴草。

他们说,结巴草长,六月栽秧。

老家栽秧不是用机器,田块很小,机器施展不开本事,所以,只有用牛整。有一个笑话说,有一家请了一个牛把式,告诉他,今天要整十五块水田。牛把式吓了一跳,到了地里,才松了一口气:一块地只有席子大小,很快就整好了。可是整罢,左数右数也才十四块。无奈之下,他拿了斗笠准备走,这才发现,斗笠下还扣着一块水田。

地块不大,但人们栽秧却十分细致。

我曾栽过秧,左手捏秧把子,右手分出几根秧苗,往水田中一插。插秧,是个技术活,不能深,深了的话,再次返青生长十分缓慢;也不能浅,浅了,会随水飘散。

一天秧栽下来,腰腿酸痛,晚上都睡不踏实。不过,经过秧田的时候,指着那几行秧苗对别人炫耀:“那是我栽的,长势咋样?”那种得意之情,是难以表述的。

那种得意之情,我已经十年没再感受到了。

一直以来,我都把这句谚语说错了,我以为是“山红石头黑,穷人种早麦”呢。我们那儿的人,“穷”“勤”读音不分。前段时间,娘来城中看我们,住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早早起来,坐在阳台前的窗子旁,望着外面的山。许久之后,她长叹一声:“山红石头黑,穷人种早麦。”

我不解地问:“娘,种早麦的人家理应富足啊,怎么会穷呢?”

经过娘解释,我才知道,是“勤人”,勤劳之人,不是“穷人”。

几天后,娘就回去了。在老家,娘还有两块田,合在一起还不到一亩。但是,娘把地收拾得很平整,每年此时,娘都会在地里撒上麦子。

在乡人的认知里,地的作用很窄,就只能种庄稼。

近几年,乡里引进了黄姜,还有丹参,很来钱。可是,一些老年人专弄了一块地,上足底肥,放着种麦子。无论儿女怎么劝说,他们都不同意种黄姜和丹参。用他们的话说,那些东西喂不饱肚子,没庄稼来得实惠。

于是,一到秋季,麦苗仍然是小村的一道风景线。

种麦子时,土地已经空旷了许久,已经吸饱雨水,蓄势待发。这时,牛把式来了,犁架上,牛嚼着草。早晨的雾升起,遮住了近处的田、远处的地。远远的,传来挖地的声音,还有咳嗽声。他提了化肥,在田里一撒,然后拍拍挎篮,意思是撒好了。

牛把式扶了犁,鞭子一摔,抖起一朵鞭花。犁铧划过,潮湿的土块翻起,土气上升,雾更浓了,里面还弥漫着泥土的味儿,很好闻的。间或,从雾气里传来说话声,还有小牛犊子哞哞的叫声。这时,它们在田间撒着欢,十分欢快。

地犁罢,还要撒种子。

种子撒罢,还要把地整平,把土坷垃敲碎。一整套的工序,很麻烦的!

乡下人常说,种地就是麻烦事,怕麻烦,就别种地啊!好像他们做的是多么神圣的事情。这种神圣,只有他们体会得到,只有锄头体会得到,只有长天大地体会得到。对,体会得最清楚的应当是草木。不信?你也听听草木之语。

小村的年节

家乡的小年,在腊月二十四。

我们那儿有一个传说,“小年之夜,老鼠嫁女”。这天晚上,据说,老鼠会把自己的女儿打扮一新,吹吹打打,用一顶花轿送往婆家。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我还小,大吃一惊,老鼠的女儿会有谁要?于是问:“嫁给谁啊?”

母亲一笑说:“给猫啊。”

我更是吓了一跳,猫和老鼠可是死对头,现在竟然成了亲家,老鼠还亲自送女儿去,不怕让老猫给一口叼了去?母亲说我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硬要问砂锅能煮多少米”。其实,她也说不清,因为她也是从外婆那儿听来的。外婆呢,估计是从外婆的母亲那儿听来的。而且,母亲还说,半夜里把耳朵贴到磨眼上去听,能听到唢呐声,还有鞭炮声,还有“吱呀吱呀”的抬花轿声,那就是老鼠在嫁女了。

老鼠嫁女,为什么得在磨眼旁听?为什么得半夜去?这些,母亲也说不清。

我一直打算去听听,可是,从小到大,每一次腊月二十四晚上睡一觉,再醒来,都已经天亮了,老鼠的女儿已入了洞房,我也因此一直没有听到过磨眼中的老鼠嫁女声。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是个故事,一笑了之。再仔细想想,我就笑自己傻。于是,这个传了一代又一代的故事,也就无法再传下去了。

因此,儿子从来不知“老鼠嫁女”一事。

时下的小孩,只怕连听也没听说过这个说法了。

现在,我们有电视,有电脑,大家都忙着看这些去了,很多美丽传说都和我们挥手作别,其中也包括“老鼠嫁女”。更何况现在也没有石磨了,磨眼更无处可寻,若是一讲,孩子们要寻找磨眼听“老鼠嫁女声”,不是纯粹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嘛。

在故乡,腊月二十四前,得把过年吃的东西置办好,苞米粒得炒了,黄豆也得炒了。家乡过去不是用机器炒,是用锅炒的,在苞米粒里搅上细沙,朝锅里一倒,烧起火,炒起来。苞米粒里混沙,是避免炒煳。每次只能炒一碗,一碗苞米粒倒进热沙里,“咯咯叭叭”,像放鞭炮一样,爆米花乱炸乱跳,一片雪白。我们围着灶台叫着跳着,把飞出的爆米花一把抢来塞进嘴里,又烫又香。

然后,炒黄豆,方法一样,但黄豆得提前用水泡一下,鼓胀一些,这样才能炸开皮,咬在嘴里“咯嘣咯嘣”的才有味。

还有油条,还有麻叶。

麻叶是一种三角形的面片,放进油锅里一滚即出,时间不能长,长了就炸老了。然后用笊篱捞出来,放在那儿,金灿灿的,泛着香味。

这些东西,老鼠爱吃,不过,小年之前它们不敢偷嘴,因为有猫看着。小年之后就不一样啰。用母亲的话说,猫、鼠成了亲家后,老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听了这话,我暗暗不满于老猫的徇私舞弊,所以揪了它的胡子。老猫“咪呜”一声叫,很委屈地跑了。

那些吃食放在哪儿,我们是清楚的,玩累了就跑回来,悄悄装上一些,分给同伴吃。

可惜,这些吃食现在也没人做了。炒爆米花,可以用机器。其他东西哪有卖的饼干、瓜子好?因此,腊月二十四,终于冷清下来。

在童年的记忆中,一到腊月二十四早晨,太阳还没照亮窗户,我们就早早爬起来,不用母亲喊叫,也不睡懒觉了,穿了衣服,跑到院子里。一群小孩叽叽喳喳叫着,有的说:“我妈准备炒爆米花呢。”也有的显摆:“我家还准备炸油条哩。”显摆完,大家又纷纷向家里跑去,如果家里缺哪一样,一定哭闹着不干,必得做上一点,才带着泪水又笑起来。这时,母亲总会说:“猫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母亲说时,也是一脸笑容。

到了半上午,“咯咯叭叭”炒爆米花的声音,就东一家西一家响起。年味,也就从空中,从这响声中,从孩子们的叫声中,一点一点走近,走入小村中,走入千家万户中。

小年时,村人在收获一种幸福、一种新年的喜庆、一种年味。这些,对现在的孩子们来说,已渐行渐远,遥不可及了。

有时想想,真替现在的孩子们感到惋惜!

扫阳尘,是过年前的一种仪式,大多在腊月二十六左右。为什么在腊月二十六呢?也是有原因的。

老家人在小年这一天,会炸油条,炸麻叶,同时,会炒苞米、黄豆。炒这些,得用沙,也有的用柴灰,柴灰炒出来的香,筛净后不会掺沙子,不硌牙。可是用灰炒,也有不好的地方,灰会到处飞,房子里的家具上都会蒙上一层灰。

所以,扫阳尘的时间要是早了,腊月二十四炒完吃的东西,还得再扫一遍,因此不如推迟一点,把两次当作一次扫。

扫阳尘的方法很简单,一早起来,吃过早饭,然后用一根长竹竿,上面绑上一把扫帚,没扫帚的绑一把草也行。然后戴上草帽,还有眼镜,免得落下的灰尘脏了头发,迷了眼睛。把房前屋后、檐前檐上,一齐扫了,包括墙角的蛛网,还有烟囱的烟灰,以及煮饭的油污。有时扫着扫着,保不准会捅了一个老鼠窝,“嗖”的一声,一只老鼠跑出来;又“嗖嗖”几声,几只小老鼠一块儿逃出来。这时,老猫不再卧在太阳下打鼾了,“呼”的一声追了过去,一个上午都不见了影儿。到了吃饭时,它“咪呜咪呜”地叫着,垂头丧气地到了主人面前,一看,就是一副失败的落魄样。

在老鼠面前,猫永远是强大的,可又永远不得志,不然,老鼠早就被消灭完了。

扫阳尘时,细致的人还会捅烟囱。由于怕失火,我家把烟囱弄得曲里拐弯的,安全倒安全了,可烟囱常阻塞,难冒烟,常常一塞柴,黑烟就席卷而下,妻子咳嗽连连。扫阳尘时,无论如何也扫不成。我灵机一动,找来一根放水的皮管,顺烟囱放下去,随弯就弯,打通烟囱,烟灰竟有一土筐子。妻子对我的智商敬佩不已,说她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阳尘扫好,才是一半。

接下来,得趁势抹桌子,洗茶盏茶杯、酒壶酒盅:前者,是天天要用的,得泡茶喝茶;后者,是过年要用的,马虎不得。

过去,乡下的窗户不是玻璃的,是纸糊的,一年一换。换窗纸也是在这时,过年时没时间,那时要贴对联、挂灯笼,还要在猪圈里贴“槽头兴旺”的横额,在树上贴“对我生财”的祝福语,忙得很呢。

窗纸一般用细白纸,白生生的,用白面糨糊轻轻一刷,贴在窗框上,严丝合缝。外面风呼呼地刮着,很冷很冷,里面却如小阳春一样暖和。再拢一盆火,拿一本书坐着看。屋中一片洁白,真如下雪了一样哩!有时睡到半夜,突然醒了,房内白亮亮的,有种“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的感觉,心想,下雪了吗?可没听见折竹声啊。忽然想起,是贴了新窗纸,心又落实了,静静地睡了。

扫过阳尘的房是净的,窗是净的,东西也是净的。住在里面,心也是净的。不久之后,年就到了,年也是净的,一尘不染地净。

一年中的最后一个夜晚即除夕,这晚要守岁。唐代诗人说的“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有种辞旧迎新的意思。

可是,小村守岁,又不仅仅是这样。

小村的守岁,有一种对过去的怀恋,有一种不舍。

过去,让人难以割舍。这一年来,春花秋月,夏蝉冬雪,一天天就这么走过来了。大家走得很艰辛,走得很劳累。有的人出门在外,四处漂泊;有的独守家园,守着一份寂寞、一份等待。过去的三百六十五天里,固然有痛苦,有忧伤,有思念,有泪;可也有喜悦,有兴奋,有快乐,有笑。无论是喜悦还是忧伤,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家里人都平平安安走过来了,真得感谢生活,感念这一个个美好的日子。

现在,它们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家坐在那儿,送它们离开,就如送自己远行的亲人,心中总有一丝依恋。

小村守岁,还守着一份热闹、一份乡邻间的亲近。

团年饭吃过,团年酒喝过,大红灯笼点了起来。房子,还有场院,甚至天空,都映出一种淡淡的祥和的光。这时,一家家扫了地,泡了茶,装了瓜子,坐在那儿。屋子里灯光亮亮的,门大开着,有种“守岁多然烛,通宵莫掩扉”的古韵。

这时,是没有远客上门的。上门来坐的,都是左邻右舍,是不久前从远方归来的乡邻。

在外面待得太久了,回来时,又赶上腊月,大家都忙着置办东西,忙着擦玻璃、洗杯盘,忙着买对联、购年货,谁都没有空闲。现在,终于到了除夕晚上,大家都闲了下来,此时正是聊天的好时候。村子里的人很少同姓,但大家辈分排得明明白白,坐下后,一杯茶,一盘瓜子,嗑着谈着,谈着外面的事情,谈着自己的遭遇。谈到得意处,大家都笑;谈到失意处,大家常是一声长叹:“哎,总算过来了,以后就是阳关大道。”一席话,一炉火,就是一片春天。

小村,也因此格外温暖,格外让远行的人牵肠挂肚。无论远隔千里万里,无论多么舟车劳顿,在外的村人,到了腊月二十四,都一定要赶回来,过上一个年,正月初六再出去:这样,一年在外,就有个盼头,心里一想起远方的家,就有种热和劲儿。

当然,守岁,更有一种对未来日子的等待。

一般来说,大家无论如何都要坐到十二点后,钟声一响,就算等到了新的一年。这时,远远近近响起鞭炮声,有的人甚至放起了烟花。一时,小村的夜里烟花如雨,一片晶亮。这,在小村叫迎岁。

迎岁后,新的一年正儿八经地走入了小村。

小孩,此时才可以出去玩耍。

小时候,每到此时,我们高兴极了,成群结伴地跑出去,一人手提一盏小灯笼,里面是一支蜡烛,在村子里跑着,叫着,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母亲见了忙说:“慢着慢着,小心灯笼烧着了。”我不信,蜡钉在里面呢。我将小灯笼用棍子挑着,划着圈子,划了一个又一个。一不小心灯笼烧着了,我便哇哇地哭着跑回家。

第二天晚上,那个灯笼只能被挂在墙上。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那个灯笼早已没了影子,而我的童年仍在小村守岁的记忆里叽叽喳喳地叫着,就是不肯走出来。

故乡一轮月

故乡的月很美,因为,这儿有树木,有笑声,有院子里到处跑着,叽叽喳喳叫着的孩子。这些,都是月的背景,是月的陪衬,都让月变得更加温馨,更加迷人。

每一次回望故乡,回望故乡的那轮月,我的记忆都会回到童年,回到童谣里的时光。

那时,我很小,常拉着娘的手指,靠在娘的腿边。院子里,虫声唧唧,如一滴滴亮亮的水珠,一闪一闪的。娘教我童谣,那支永远的童谣:“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来引路,一直引到娘门口……”

教着教着,娘突然一抬头,指着天上道:“月亮被引到这儿来了。”

真的,我抬起头,那轮月亮正紧紧地跟着我们,一直跟在我和娘的头顶上,亮汪汪地照着,照在童年的歌谣里。多少年了,娘老了,童谣也老了,只有月亮依然那么年轻,一到中秋,圆圆一轮,依然是那么清亮亮地贴在天下。

这,就是山村的那轮月亮吗?

这,就是我童谣中的那轮月亮吗?

如果是,那它一定就是那轮曾经跟随着我和娘的月亮。

山村的月夜啊,永远那么静,静得如一个琉璃世界,没有一丝尘埃,没有一点儿渣滓。月亮是从东山顶上爬上来的,它爬得很慢很慢,一直爬过三爷家的榆树,爬过二叔家的那棵大椿树,爬到我家院子的一角,圆圆一轮,照在地上。

这时,月就像娘,拉着我的童年走过田野的娘,慈祥地望着我。

我笑,它望着我。

我哭,它也望着我。有时,眼睫毛上挂一颗泪珠,它就会跑到我的泪珠上来。这时,娘不哄我了,突然惊奇地说:“呀,这儿挂着一个月亮。”

我不哭了,问娘:“哪儿啊?哪儿啊?”

娘在我眼前伸手一抓,朝空中一扔道:“飞了,飞到天上去了!”

我按娘手指的方向去看,果然,那轮月飞了,飞到我头顶枝梢上的那角天空去了,白光光的。我望着月亮,眼睛一眨一眨的。月亮也对着我一眨一眨的。我把头摇过来,月亮也摇过来;我把头摇过去,月亮也跟着摇过去。我转身就跑,月亮也跟着跑——月亮是个跟屁虫,它跟着我,就像我跟着娘一样。

儿时,跟我跟得最紧的就是娘,还有一轮山村月。

我当然爱玩“打仗”了。

那时,夜晚的院子像被娘用抹布擦拭过一样,干干净净的。在坡上薅草、挖地的大人都回来了,坐在院子里纳凉,摇着蒲扇,细细碎碎地说着话。

远处的坡脚下是一片秧田,月光泼洒下来,在秧苗上,在水田上反着光,一闪一闪的,老远看过去,真像一面镜子。

后来,漂泊到城市里,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镜子了。

水田里传来青蛙的叫声,呱呱的,很脆亮。我们一群孩子在月光下互相追打着,叽叽喳喳地叫着,月亮也被激荡出一波波的水纹。一会儿,我们跑进一团团树影中;一会儿,我们又跑到有月光的地方。

我们很高兴,有时也会闹矛盾。

一次,我和邻居小成闹别扭,我不许他家院子的树影爬过我的墙头。他眨眨眼,指着我家的南瓜藤,说:“你家南瓜藤呢,爬到我的树上了,收回去。”

我收不回去藤,他也砍不了树。一时间,我们不分胜负。

只有月光下的南瓜藤在清新地绿着,爬了一墙;只有树影一团团地沁在地上,影影绰绰的。一会儿,不知怎么的,我们又和好了,打闹起来。娘笑着说:“一对狗脸,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娘在月亮下的黑影中没笑出声,可是我知道,娘真的笑了。

山村的那轮月啊,尤其到了中秋,格外亮,也格外润。

娘说,那是雨水润了的,很干净。

真的,在山村里,一到七八月间,雨水就特别地多,就扯着布帘儿似的,下个不停,遮住天,遮住地,遮住人家的屋子。我们急了,我们不喜欢雨,喜欢月亮。于是,我们就把锄头还有秤砣啊什么的都扔到雨地里。娘说,那叫压雨,这样一压,老天爷知道娃娃们不喜欢雨,就不下了,月亮也就出来了。

有一次雨下得时间长,我实在憋急了,把菜刀也扔到了雨地中。娘急了,说:“瓜娃哎,那是菜刀哎。”

雨,最终还是停了。

夜刚刚到来,月就出来了,而且,随着时间变换,月一天天地圆了,变得丰盈起来,明亮起来。院子里,我们的笑声也就如繁星一样多了起来。中秋的夜,一眨眼就到了。娘从屋里走出来,总会让我闭上眼。我就很听话地闭上眼。娘拿着一块月饼,让我咬一口,问:“好吃不?”我说“好吃”。娘也笑说“好吃”。“好吃”,在我们那儿是馋嘴的意思。

娘拍拍我的头,把剩下的月饼给我。

我说:“娘,你也吃吧!”我把月饼放在娘嘴边,娘做出狠狠咬一口的样子说:“好了好了,好吃着哩。”

我于是就拿着月饼,高高兴兴地跑到院子里。

院子中,瓜豆已老,葡萄一天天黑了,一片片叶子在月下摆动着,仿佛在抚摸着月亮,就像娘,伸着手在抚摸着我的童年。

月亮上有桂花树,是娘说的。娘说:“看见没有,桂花树?”我抬起头,真的有,模模糊糊的好一大片,像王叔家的竹林。娘说:“月亮里还有一个女孩,长得好漂亮好漂亮,看见没有?”我眨着眼看,可怎么都看不清。

我问娘:“她不睡觉吗?”

娘说:“睡,晚上醒着,天亮了她才睡。”

我想,她真怪,咋和我不一样,我可是晚上睡的。这样想着,我就打个呵欠,眼睛就慢慢迷糊起来,在娘怀中蒙蒙眬眬地睡了。月亮下,从对面山上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声鸟叫,娘轻轻地嘀咕:“叫啥叫,莫惊了我娃。”然后,娘轻轻地抱着我进了屋子,轻轻地把我放在床上。

在梦里,我经常看到一轮月亮,亮亮的,还有一个女孩在月亮里唱歌。半夜我醒了,要撒尿,仍然看到那轮月亮挂在窗外,照着好大的山啊,照得白亮亮的。

我那时很小很小,小得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天童谣会远去,娘会老。我更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长大,一步步离开故乡,离开娘,离开村里的那轮月亮。

我一步步走远,走过山洼,走过小河上的石桥,走出大山,走进城。

只有娘守在乡下,守着那轮月亮,守着一段不老的童谣,也守着一段寂寞的逐渐老去的时光。

又是中秋了,一轮月又慢慢圆了。

站在异乡的高楼上,我的记忆又一次回到童年,回到故乡的月下。我又一次依偎在娘的怀中,随着娘唱着那支不老的童谣:“月亮走,我也走……”

最忆是小镇

镇很小,被四座山围着。山有近有远:近的就在镇后,危峰兀立,巉崖陡起,如牛奔跑,如虎搏人,触目惊心。远的,则躲在视线的尽头,仅有一线,如纤眉一样皱起。纤眉深处,有一两缕炊烟淡淡升起,在远远的晴空下划出一撇,写意画一般。

当然,时时隐约有鸡鸣声传来,长久地流荡在山林深处,暗示着山林深处藏着几户人家。

山上的寺庙很多,点缀在近处、远处的山上,有的一宇独立,飞檐翘起犹如一鹤;有的三间五间簇拥着,自成一个群落,古朴庄重。一早一晚,会有一杵一杵撞钟的声音传来,荡漾在小镇的上空,催促着小镇的人早起或者休息。间或,也有和尚下山化缘,见了人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到了日暮黄昏,衲衣飘飘,回山而去。站在镇街上,远远地能看到僧人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里,沿着弯曲的石阶一步步上去,一直走成一个黑点。

小镇的天,也就慢慢黑了下来。

小镇,也就淹没在了万家灯火中。

小镇的居民来自江南,这是他们说的。他们说,那年,朱洪武坐了龙庭后,打败了张士诚,张士诚的部下就被流放到这边。这些人来到这儿,看见天这么蓝,好像青花瓷一样;看见水这么清,好像碧琉璃一样,很有点微型江南的意味。于是,他们一屁股窝下来就不走了。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一个镇。由于小镇处在一川薄土上,随水弯曲,所以就叫漫川。

这是传说,待考。

但是,这儿的居民有江南人的韵味,却是真实的。

这儿的女人,一个个长眉细目,那皮肤犹如樱桃,吹弹可破。性格则如水,笑的时候,不像别的地方女人“咯咯嘎嘎”的,母鸡下蛋一般。她们笑时,只咬着唇,脸上一对酒窝一绽,如开冻后的一汪春水,就把人心给融化了,长出一片嫩草,长出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

至于说话,她们爱用儿化音,尾音长而柔,如一丝七彩花线,袅袅一缕,“你是哪儿的?”“你看柳条儿。”诸如此类。待到有人回头看,忙抿了嘴,脸上飞出两抹红晕,转身走了,一直走进深深的小巷。高跟鞋声在空静的小巷里一声声回响,逐渐远去,最终没有了。

只有小巷在粉墙两边延伸,只有阳光在小巷里跳跃。间或,传来一声木门“吱呀”打开的声音,随即又关了。

小镇女子也笑,也叫。几个同伴下了镇河,浣洗衣服时,叽叽喳喳的,不知说着什么。突然,她们疯笑起来,你浇我一捧水,我浇你一捧水。看到有人经过,大家忙停止了打闹,低着头洗起衣服来,睫毛长长地垂下去,遮着眼睑。

一时,镇河静静地流淌着,如一匹缎子滑向那边山的拐弯处。

小镇男人则有隐士味,什么时候见了,都背着手,不慌不忙地走着,有种闲庭信步的样子。

这儿的男人特别爱养花,什么胭脂梅、醉海棠之类,弄上一盆两盆,到了夏日黄昏,搬张躺椅躺在门外廊前,面前放着两盆花儿。有人来了,赞上一句“好花”,主人乐得满脸阳光,心满意足,哼着歌儿如拾了一个金元宝似的,递上烟倒上茶。如果没人赞,主人则会觉得心里怏怏的,好像缺失点什么。

养花之外的嗜好,就是讲究吃喝。

小镇男人对吃喝,不是一般的讲究,而是达到了一种极致。他们不挑食,但饭必做精,菜必做细。吃饭时,即使是糊汤,也一定要配四个以上的菜,用瓷盘盛着,红白黄绿,放在桌上。桌子一定要放在廊前。然后,男人抄把竹椅,坐在桌前,喊声:“酒啊,没酒咋吃饭啊?”

小镇女人马上会拿来一只瓷壶,还有酒杯。

小镇男人吃着,喝着,凉凉的小风吹着。那日子像什么?像“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中的诗境,像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中的诗境。当然,女人也会陪两杯。苞谷酒劲儿大,两杯以后,女人的眼睛就起了一层氤氲的雾气,蒙蒙眬眬的。

小镇女人的温柔,让外地男人见了万分怜惜。

小镇男人们的日子,让外地男人见了分外眼红、妒忌。

小镇多水,五条河,都清清静静地流着,一早一晚,映着日光和月光,就有了灵气,有了诗意,有了风情万种的女人味儿。小镇的水边,大多植柳,也有杨树,但柳树居多。一到春季,柳条就吐芽了,就柔软了,一条条垂下来,一直垂到水面,和水里绿色的影儿连起来,就如一根根绿色的丝带。一河两岸都是如此,因此,一条水就是绿的,如一片绿色的梦。

柳影里,有女孩提着竹篮下河洗菜,或者浣衣,红衫子、白衫子,映衬着绿绿的水面,也映衬着青花瓷般的天空:一切,此时都变得活泛了。

因为水多,所以,小镇的桥也多。这儿的水泥桥、木板桥还有石板桥随处可见,架在粼粼的河水上,贯通两岸。

水泥桥多为半月形,和水中的半轮影子一起,恰成一轮满月。水穿过桥洞,就像从月亮里流出。几只鹅扑棱着翅膀,嘎嘎地叫着从桥洞中穿过,划动着脚下的清水,也划动着一朵朵白云的影子。桥旁有碑,碑上有铭文,或记桥名,或载造桥时间,也有的镌刻着捐款造桥的人的名字。

这儿的很多小桥都是民间集资建造的。镇子东头古树下有小小一桥,桥洞为六角形,美而精致,连着镇街,一直到通往山上寺庙的石阶。

至于木桥,小镇人偏不让它直直地穿过水面,好像那样太过呆板似的。于是,水面上,一座座木桥,弯曲折绕,穿过河面,乍看之下,犹如玉带横腰,薄巾束衣。人走上去,晃晃悠悠,脚下是云朵,是蓝天,很有些行于云端的感觉。

在小镇期间,每到春季,稍有空闲,我就会一身单衣,踏过木桥去看杏花。出了镇街就有一座木桥,木桥那边,白墙黛瓦的侧旁有一棵杏树,一到春来,花事十分繁盛。那家有个女孩,时时出来涤菜,见我看花,盈盈一笑便走了。

离开小镇已经五年,那树杏花花事如何?那个女孩是否还记得当年的看花人?

一切都是缘分:和小镇是这样,和小镇的人也是这样。

游赏小镇,宜春宜冬,宜雨宜晴。

春天里、尤其是杏花细雨天,撑一把伞,一个人静静地走着。石子小巷、戏楼古寺,都掩映在风片雨丝中,如写意画一般。有时,从巷子的拐角处,突然传来一声二胡的咿呀声。转过去,古老的戏楼,飞檐翘角,栏杆横斜,让人一时如同置身唐诗宋词里,真不知今世为何世。

至于晴日里的小巷,清风如水,暖阳如酒,燕子来去,叽叽喳喳,寻找着旧时人家,谈论着小巷的盛衰。小巷的两边,粉墙木门,曲折延伸,一直延伸到历史的尽头,延伸到岁月的尽头。粉墙的墙头上,不时会闪出一串花儿,明艳照眼;或是冒出一枝青翠,绿意阴浓。

冬日雪天,去河边酒楼喝酒,最是惬意。慢步而上,在二楼靠窗的地方找一座位,一个人,几盘菜,一壶酒,自酌自饮,醉眼蒙眬里,看外面一片白色苍茫,有桥一道,蜿蜒水面。有人打着伞从桥上走过,唱着山歌:“哎——人在世间哦要修好啊,莫学南山一丛草,风一吹来二面倒——”歌声一径向河的那边去了,摇曳一线,愈去愈远,最终没有了。

只有雪,仍在下着,苍苍茫茫的。

只有向晚的钟声,在小镇上空一声声回荡。

结了酒钱,一个人踉踉跄跄走在小巷里,隔墙有笑声响起:“好大的雪花儿啊!”声音脆脆的、嫩嫩的,带着惯有的儿化音。

明天雪会化吧?

明天雪化后,你又得走了,得挥别小镇,挥别小镇的一切,走向远方。

那么,明年,随便选一个日子再来吧。那时,小镇依旧,杏花春雨依旧,戏楼山歌依旧,木门粉墙里的笑声也依旧。

一切,都不会老去。

渐行渐远的乡村老人

乡村里,老人已渐渐减少。

时间老去,乡村仍在,黄昏的夕阳仍在,甚至门前的黄狗还在跳跃,可是,他们一个个走远了,不是出门聊天,不是扯猪草,也不是衔着烟袋去给玉米地放水去。

这次,他们是真的走了。

没有老人的乡村,不是真正的乡村。

每次回到故乡,看着一个个慈祥的老人,陪他们坐一会儿,聊聊天,谈谈外面的事情,心中就有一种落实感。待到傍晚,送他们走出院子,看着他们慢慢走过院外的沟边,走向树荫那边,心里不自觉地涌出一种想法,如果这些老人不在了,小村还是小村吗?还是我流浪生活的最后一处精神归宿吗?

没有老人的小村,总是缺乏着慈祥、包容与爱。

没有老人的故乡,绝不是自己在外面日夜思念着的故乡。

我一边想着,一边慢慢转身。院子里,一群鸡奓着翅膀咯咯地叫着跑过,在宁静祥和的气氛里叫出勃勃生机。母亲一头华发,拿着鸡蛋向灶房走去。每一次,我带着妻子回到老家,都是母亲最忙的时候,也是母亲最幸福的节日。

母亲也老了,脚步也蹒跚了。

我的那个背着我,教我童谣的,有着两条大辫子的母亲,仿佛一眨眼就已经驼了背。时间是一条河,我们无法阻止它前进,只能看着自己的亲人随波逐流,一直流向尽头。

乡村的老人也将在不经意间,随着时间流走。

喇叭公,是一个光棍儿老人。之所以叫他喇叭公,是因为从我睁开眼睛起,他就在吹喇叭了,早晨吹,黄昏也吹。下雨天,阴沉沉的,突然,一声喇叭声在沟壑间响起,立时就传遍了小村的每个角落。

他每天乐呵呵的,过着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的日子。

他有三头牛,后来,又加了四只羊。每个早晨或黄昏,人们会见到几头牛,还有几只羊和一个人从山梁上走过。喇叭声飞扬,回环曲折,绕梁钻沟。这时,对面山上有人喊:“吹一个《采茶歌》!”还有的喊:“来个《十二月思春》!”

山和山虽是对面,却是一声喊得应的。那边,喇叭声就变了,他能吹出各种曲子,最让人称道的是,他会唱什么,就会吹什么。多年后,我进了城,再回家时,问起自己的疑惑:“您识得谱子吗?”他一脸茫然,问我啥是谱子。我傻了,说:“不晓得谱子,您凭啥吹啊?”他摇着头,拿起喇叭,吹了一曲《扯谎歌》,又吹了一曲《花大姐》,口水顺着喇叭口一滴滴落下来,一串串音符就从喇叭口喷溅出来。

儿时,我也放过牛,还放了羊。那时我很小,就跟着他一块儿,牛羊跑了,我去追。但牛羊害人,他出面。一次,我的牛吃了人家的麦苗,人家赶来扯着牛不让走。他来了,眼睛一瞪:“吃了麦苗赔麦子,扯着人家牛干啥?”说着,他扬起了牛鞭子。他那时火气很大,那人怵他,就放了手。

以后多年我都没见到他,再见时,他的腰已弯成了一张弓,仍笑,却总是发出“咳咳”的声音,如拉破风箱似的,摇着头道:“快死的人了,走不动啦。”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但不久他就死了。得的什么病,至今没人知道。只知道他睡着前还是好好的,第二天不见他放牛放羊,邻居就去喊,无人答应,踢开门,人在床上已经僵了。

他能吹喇叭时,每个老人被抬上山时,一路都有喇叭声相伴。他上山时,只有几十人,抬着一口棺材,抬上高高的山梁。

几十年的喇叭声没了。再回老家,山梁上多了一堆土,小村中少了一个老人。他死后,他的喇叭哪儿去了?没人知道。

三婆的样子,到今天我还记得,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没意思。”

三婆把生死看得很开,无灾无病活了九十岁。现在的人,再也没有她那样的身体了,也很少有她那样长寿的了,因为,大家很少有她那样的心性。

春天里,她会提着篮子,一个人到田里去,把米米蒿还有马齿苋和蒲公英采了,装上一筐,拿到河边洗净,提回家来细细切了,放入烧开的水中,再搅上苞谷面,做成糊汤。糊汤,是小村里常见的饭,可三婆做的却独此一份。三婆做的糊汤呈半稠状,绿中带黄,黄中透绿。她拿着一碗饭,沿着门前公路一边走一边吃,见了人说上两句话。见别人眼馋她的饭,她就一定要拉回家去,给舀上一碗。

她虽老了,手却巧。她爱做的饭都是过去缺食时常做的食物。半开的槐花,她摘了以后用来蒸米饭。饭熟后嚼在嘴里,一股清淡的槐花香。槐树花开透了,她会背着挎篮上坡,撸上一挎篮槐花,回家后用开水一烫,然后晒干,和干萝卜丝做馅儿,做成馒头,把我们险些馋死了。她做好后,一个也没吃,全让闻香赶来的我们吃了个精光。事后,我让妻子做,她却怎么也做不来。妻子去向她请教,可仍做不来。她儿媳也做不来。她听了,连连叹息:“咋就做不出来啊?怪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三婆离开这个世界时,是夏天。农村人过世了,放在棺材中,晚上要有人陪坐,是怕死者孤独。三婆活着时,村子里无论哪位老人离世,她都会去陪坐到天亮。

我想,三婆大概很想别人在自己死后也这样陪坐吧。

三婆上山前那夜,我一直陪坐到天亮。半夜时,我实在困了,就走出来一会儿。静静的夜里有虫鸣,天空中闪着一颗颗星星。我又一次想到三婆,在这平和的夜里,思念着一个平和的老人。我的心里没有忧伤,平和之中有一丝思念。

一个人死后,能让别人平和地思念着,逝者的魂灵地下有知,也会幸福吧。

几年来,乡村中那些熟悉的老人,就这样一个个走远,留下一些细节,供小村人茶余饭后细细咀嚼。临了,人们喟叹一声,表示哀悼,表示思念。

村头的瞿大爷,是一个厨师。乡村里办红白喜事,不像城里得去酒店,而是买了蛋啊、肉啊的,然后请来一个厨师。这个厨师,也不是进过什么厨师学校培训的,而是祖辈传教的。瞿大爷就是这样一个厨师,事主一请,他把围裙一围,就赶去了。事情办几天,他就忙几天。过年,事主拜个年就算完事。

他做的“八大碗”,是小村酒席必不可少的。

上次,我回家给父亲做寿,想找个厨师,我说:“请瞿大爷。”父亲吸着烟,过了一会儿说,人都死去半年多了。我一听,一阵怃然,一个老人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只有那菜香还依旧遗留在大家的记忆里。

邻村的朱伯,爱唱船歌,还有转转鼓。这两种歌都是山歌,前一种是正月里玩旱船时唱的歌;转转鼓,则是有人过世时唱的。因此,前一种是喜庆的,后一种显得悲怆。他嗓门好,声音亮,每次唱起来,一群老人都跟着帮腔,形成一个团队。

他后来是因为癌症走的。

院子里,虫鸣依旧,那棵椿树还没长成合抱粗,我记忆中的老人却一个个走了。我见过他们中年时的样子,见过他们老年时的样子,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们会一个个离去。

他们离开了,我的回忆还能沿着往事溯游而上,回到源头吗?

老家的丧歌中有支歌,唱起来沙哑、悲凉,也很短:“为人在世啊,要讲良心,没有良心难为人,生前死后骂不停啊,你说寒心不寒心?”

过去,我回到故乡时,走在弯曲的路上,或者山梁上,保不准就会听到从哪条山沟中传出这么一嗓子,在小村上空缭绕不散。每次听到这首歌,我都一番警醒、一番汗颜。

我离开了小村,我们这代人和下代人也将一个个远离小村。小村留下来了,小村的老人留下来了。留下来的还有他们的遥望、他们的叮咛,以及小村的宽厚、朴实和善良。

我们如一股山泉,从源头流出,潺潺而下,流向城市,流向红尘。沿途羼杂的垃圾、纸屑和泥浆让我们变得浑浊,变得面目全非,不敢相认了。

有时回到老家,见见乡村老人,和他们谈谈,就是看看源头,对潭照影,洗涤一下自己的身,也洗涤一下自己的心。这样做可以使我们避免精神上的蓬头垢面,污浊不堪。

现在,乡村的老人一个个走了,走向远方,走进我们无法触摸的世界。

我们的源头,已日益干涸。那么,在人性的河床上,我们究竟还能流淌多远?会不会被感情的沙漠蒸发掉?

千年的丝绸

谁也没想到,一只小虫竟然创造了一个奇迹。

这只虫白白胖胖、憨态可掬,它的名字叫蚕。

我家曾养过蚕。那时,我还小,放学后,和姐姐拿了篮子采回桑叶。母亲将叶子洗净,弄干,然后小心翼翼地铺在大大的竹匾中。竹匾放在黑黑的屋子中,我们看不见它,只听见一片“沙沙”的响声,很轻,如人行于沙上;很柔,如情人在低语。

这,就是蚕吃桑叶的声音。

不久,蚕化作茧。将这茧抽丝,就能做成丝绸。

丝绸,是古时人们追求的一个遥远的梦。它很轻,轻得如风,不沾一丝灰尘;它很柔,柔得如情人的吻,不留一点儿痕迹。它如梦一般缥缈,云一样洁白,水一样自然。

谁也不相信,世间会有这种东西!

谁也不相信,有人能纺织出这种东西!

可是,它真的出现了。当它出现在世人面前,一时,眩晕了多少目光,震惊了多少灵魂,媚惑了多少颗心?

当古罗马皇帝得到从东方运来的绸子时,眉飞色舞,马上穿着它,飘飘悠悠,来到剧院里。那一刻,罗马大剧院中,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住了,所有的喉咙都发出了同一声惊叹:“天啊,这是魔术吗?”

古罗马的臣民,奔走若狂。

古罗马的学者们集中在一起,仔细研究着这梦幻般的东西。最终,他们抬起头,凝视着远方,给生产丝绸的那个遥远的汉朝送去一个诗意般的称呼——丝国。

于是,一个消息风一样地传遍世界,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东方有一个伟大的国度,生产一种精美的衣料,叫丝绸。

丝绸出自遥远的年代,那个年代竟遥远得有些渺茫,以至于今天,我们只能将之归结为传说:

它,出自黄帝时代。

它的发现者,是黄帝的元妃嫘祖。

她发现了野蚕吐丝,织而成布,于是,丝绸诞生了。

其实,真实的丝绸出现的时间,比这还要早。今天,浙江博物馆保存的一批丝线、丝带、绢,才是现存最古老的丝绸,它们出自良渚文化,比黄帝时期还要早。

丝织品成为艺术品,走向世界,则是在汉武帝时代。那时,一代探险家、旅行家张骞,带着他的使团,还有云彩一般的绸缎,从长安出发,沿着茫茫沙漠,走向远方。一条以丝绸命名的友好商道出现了,在历史深处曲折蜿蜒,带着一个民族的友谊、一个民族对和平的热爱,通向沿途各国。它的名字叫丝绸之路。

丝绸,也随之登场。

它如一个绝世美女,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一时间,为了它,人们着了魔一般,不惜血本,希望拥有它。西域的楼兰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当时的楼兰,处于丝绸之路的交通要冲。为了绸缎,为了这梦幻一般的东西,楼兰王一咬牙,铤而走险,派出军队,截杀汉使,夺取绸缎,据为己有。

一批批汉使被截,被杀。丝绸之路,这条象征着友谊和贸易的路,即将被隔断。无奈之下,汉王朝派出特使,在宴会上将一把匕首扎进了楼兰王的胸膛。

因为丝绸,一个贪婪的国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当然,其间,也有人以和平的方式获得了这种梦幻一般的东西。

于阗王仰慕汉文化,仰慕天朝上国的礼仪,不惜顶着漫漫黄沙,千里迢迢跨过玉门关,来到长安,求大汉皇帝赐婚。汉朝皇帝接见他后,很高兴,一口答应了他的要求。

公主出嫁,于阗王不要丰厚的嫁妆。

“那要什么啊?”公主眨着大眼,万般不解地问。

这位新姑爷提出,只要桑树种子和一点蚕茧。公主高兴地答应了。上路西去时,她没有带庞大的车队,没有带丰厚的嫁妆,只带了一些桑树种子,还有一些蚕茧,只身来到西域,来到于阗。当然,她还带来了织丝技术。

从此,西域的于阗,有了碧绿的桑叶,有了白胖的蚕,有了金光闪闪的丝。

从此,于阗有了蚕妇,有了“采桑城南隅”的画面。

从此,于阗有了云彩一样的丝绸。于阗姑娘们的美丽更见颜色,更见风致。

多少年后,英国探险家斯坦因来到中国,来到塔克拉玛干边缘,在一个叫作丹丹乌里克佛寺的遗址,发掘出一幅木版画,名曰《传丝公主》。这幅画刻画了汉代公主传丝入西域的过程。

这位公主,已失了名字,可是,历史记着她,西域记着她,丝绸更记着她。

丝绸是衣料,可它又不同于其他衣料,它精密、细柔,有水的质地、云的影子、虹的色彩、天光的清净。

它注定是为一个个女子而来,而织,而现于世的。

穿上它,一个个女子更加温柔,更加风情万种:她们的脚步,如轻风拂水一样不着尘埃;她们的声音,如滑过花瓣的鸟鸣一样响亮;她们的眼光,如湖面上的雾气一样氤氲;她们的身段,如随风飘舞的柳丝一样袅娜。

她们站着,波光闪动。

她们走着,春风无限。

她们粲然一笑,一时之间,天朗气清。

当然,男人们也爱丝绸,但他们更爱自己心爱的人穿上丝绸的模样。那种轻云带水、弱柳扶风,是她们给予他们的一种心灵的享受与恩泽。

丝绸,更是与中国女性的美相互衬托、相得益彰的。丝绸的柔与中国女性的温柔合二为一;丝绸的内敛和中国女性的秀外慧中相媲美;丝绸的自然和中国女性的轻风流水的性情相适应;丝绸的波光闪闪同中国女性的一颦一笑相映衬。

尤其是一袭绸缎旗袍,穿在每一个中国女人的身上,人衣相配,都婉约如一阕词,温润如一块玉,洁净如一轮月。

丝绸,美丽着中国女性,也美丽着世界女性。

而她们,也美丽着丝绸。

几千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

青春苍老了多少茬;又有多少红颜凋落。可是,丝绸不老,依然青葱着,如“玲珑望秋月”的闺中女子,如“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少妇,依旧独领风骚,在历史里独占鳌头。

它,究竟是从哪一架织机上第一次出现的?

它,究竟诞生自哪一个女孩的手中?

一根经线,一根纬线,一截闪亮的细丝,在机杼声中,是谁,孤灯夜坐,织到天明?是谁,一丝一线,织成一个几千年不老的传说?

劳累中,将苦难织成美丽;平凡中,将无趣织成艺术。

这,就是我们的古人、我们的祖先。

小村的窨笼

在故乡的山里,有泉水处就一定会有窨笼。

窨笼,绝不同于城市的窨井。城市的窨井,是下水道口,是流废水的,流脏污的,流腐臭液体的。乡村的窨笼则相反,流的是山泉,是清水,是生命的甘露。

窨笼的做法很简单。

哪儿发现了泉水,一村的人马上出动,头、铁锨齐上,顺着泉眼向地边忙着,挖的挖,铲的铲,修出一条渠。在渠的下面铺上石板,引入水。水渠的上面也铺上石板,遮盖着水面,再在石板上盖上土。这样一来,等于把泉眼延长了一截,或延长到村中,或延长到田边地脚。

一条窨笼,就是一处风景。

在我生活的村子里共有四眼这样的窨笼。

村口窨笼

村口窨笼在村子的入口处。这眼窨笼修得早。我记事时,一方秧田,就靠这眼窨笼滋养着。

是的,窨笼用一眼或者几眼修饰。一个“眼”字,仿佛窨笼很小似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村口的窨笼,就有瓦钵粗,“咕咕嘟嘟”向外冒着清水。那水是白色的,可是,又仿佛沁着蓝色的底子,大概是蕴含着蓝天的影子吧。

这眼窨笼,养育着十几亩地。

过去,每到犁地时,我都去那儿,因为我是放牛娃。

我割牛草,出汗了,就到窨笼眼洗头。一捧水浇上去,浑身凉了个透,很舒服。水就抱着渠走,也抱着一块块秧苗,一片片蛙声和一面面反射着阳光的水田走,如同唐代诗人的一首田园绝句一般。

至今,回到村子,我都会去那眼窨笼,蹲在水边待上一会儿。

近年,别处水减,小村则不然。这儿茶叶遍山,一片青绿,映得整个村子也一片绿色。这儿的窨笼,水一点儿不减,如我少年时一样,“咕嘟咕嘟”,从不停止地冒着。水很白,一如游子的心,风轻云白,纤尘不染。

村中窨笼

有村口窨笼,就有村中窨笼。

村中窨笼的水不是浇地用的,而是村里人生活用的。这眼窨笼的水,是从村子上面的沟里引出的。那条沟很深,也很远,一沟的冬青树,密密匝匝的,护住了沟,让人看不见沟底。从沟顶的石窝里冒出一股活水。我没去看过,据去的人回来说,怪着呢,从地下冒出来的,“哗哗哗”的,冬天还冒烟。

这水被修成窨笼,引到了村子,又用一条渠承接着。渠是用石头砌成的,没有遮盖。水就那么顺着水渠,哗啦哗啦地沿着村子流。

水渠边就是人家,一溜顺渠排列。水渠外面是公路,再外面是田地。公路弯,田地就弯,里面的水渠也弯,房子就随着弯。

一切都弯得自然,弯得恰到好处。

水边有洗衣石,不是一家门前一个,而是十几个放在一块儿。这儿的人不用洗衣机,说那样洗不干净,一个个就爱用渠里的活水洗。春天的上午,夏日的早晨,这儿聚集着洗衣女人,叽叽嘎嘎的,一片热闹。

水边,是一排柳树,树干有脸盆口那么粗。春、夏来了,笼一片绿烟。村里开个会什么的,一个个男人提着椅子,坐在柳树荫里,一边乘凉,一边聊天,一边开会。会开完,汗也晾干了,回去睡个晌午觉。

只有一群娃娃不睡,跑着,叫着。

柳丝飘着一片绿烟。绿烟笼罩着一片水声,还有娃娃们叽里呱啦的嬉笑声。

至于洗菜洗碗,也在水边,在各自的家门前。洗完,女人们提着篮子扭着腰回家,方便,随意。

里塆窨笼

里塆,是阴坡的一塆田,因而,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一眼窨笼因为这块地也被引到这儿。水流不粗,却从未断绝过,不是哗哗响,而是汩汩的声音。好在这儿地不多,几片地随意摆放着,水也足够用。我有一片地也在那儿。栽秧之外,在坝上,爹弄点土,栽了一畦韭菜。一到天旱,剖一根竹子一接,水就进了韭菜地。土虽薄,韭菜却一直油绿着。这都是因为有这渠水。

这眼窨笼,还有一景值得一写。

窨笼有一处地方,一块石板断开了。旁边,有一丛荆棘,春天一到,花儿开得一片白,珠光宝气,香气缭绕。石板开处,恰好被茂盛的荆棘遮盖着,因此,断开的石板也就没再铺上。

夏天,人站在荆棘旁,一身沁凉,从不出汗。因此,很多人来这儿歇凉、下象棋。

冬季,荆棘上白汽蒸腾,如云如雾。

里塆的水渠旁,是一片柿子树。一到秋季,这儿叶红如火,柿红如丹,远远看去,一片醉红,有些“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意境。

这柿树上结的柿子很润很甜,大概是被水汽滋养的吧。

马家窨笼

四眼窨笼中,只有马家窨笼以人家的姓氏命名。据说,马家早年有钱,也有地,可都是旱地,栽不上秧。马家老爷子不甘心,找到一处沁水的山窝,让大家挖,可就是挖不出整股的水来。马家老爷子急了,就祷告,如果能挖出水,自己许一个正月的龙灯。

祷告完,挖水人一锄头挖下去,水“唰”地喷了出来。是喷,不是冒,猛着呢。

因此,这眼窨笼做成后,就取名马家窨笼。至于这事是不是事实,我问过村里的百岁老人,他们表示不知道。

窨笼渠眼很大,人能钻进去,可见水势很猛。

我们儿时,上学路上,走一路,马家窨笼的水陪一路,遇坝下坝,遇坎跳坎,比我们还欢实,还狂放。

窨笼眼里有鱼,时时跑出来,酒杯粗细,没人捉,一甩尾,逗起几朵水花,又游进去了。

有人说,窨笼眼里还有龟,锅盖大小,有时笨头笨脑地爬出来,躺在田边晒盖。可是,我一直没有见过。水流过的地方,有个大水塘,被一片苇草遮着,还有田田的荷叶、亭亭的荷花,也有蜻蜓飞来,停在荷花上,荷花一晃一晃的——水塘,就成了一个微型的江南,青花瓷一般的微型江南。

四眼窨笼,四股水,就是一部历史,一部小村延续的历史。

今天,我坐在小城的楼上,写下关于这四眼窨笼的文章。其实,我也是在为小村写史,为小村的人写史,为我的父老乡亲写史。

水,长流不息。炊烟,也会因为有水,永远在小村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