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府外宛如蛛网一般的街道上,其中有个小院子,周彦歆和许凝这对夫妇就住在里面,已经有些时日了,好在出门的时候许老爷为了这个闺女少吃点苦,又知道这个女婿是个读书人,银子没少让带出来。
落夜之后,周彦歆坐在屋内,点着油灯看书,房间不大,如今银子少了之后,自然就会精打细算了一点。
没过多久,许凝用木盆打了盆热水端进来,放到周彦歆旁边,自然而然的给周彦歆脱鞋脱袜,水温都是之前用手试过的,刚刚好,将自家夫君的脚泡进水里的时候,周彦歆才回过神,朝着许凝微微一笑。
许凝也是一笑,尽在不言中,转身又跑到榻上,铺好被子,检查下窗户掩好没有,等将这些琐碎小事弄好之后,又回过头开始给周彦歆搓脚,搓到通红,这才提起脚,用放在手腕的干巾抹干,又顺序给穿上鞋袜,将木盆端了出去。
周彦歆一副老爷们的样子,是不是心安理得不知道,不过等到许凝忙碌完一切,第二次进屋的时候,周彦歆放下手上的书,问道:“委屈么?”
许凝莫名一笑,坐到周彦歆旁边说道:“有什么办法呢?都上了贼船了,后悔都晚了,只能嫁鸡随鸡了呗。”
周彦歆伸出袖子,给许凝擦了擦沁出的汗滴,很难得的开了个玩笑话。“的确没办法。”说完之后,一把拉过许凝,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将头埋到她的青丝里,狠狠的呼吸了几口皂角清香,这才抬头轻轻说道:“后悔也没用,你只能是我周家的人了。”说得很平淡无奇,许凝听得却是满心欢喜。
许凝跟着周彦歆在卫城带了一段时日之后,虽然没见到什么大事,不过这样平淡的生活反而让她心里很是安稳,伸出手怀着周彦歆的脖子,一脸向往说道:“相公,等这些事都过了之后,你说咱们还能过这样的日子么?”
周彦歆紧紧抱着这个女子,笑道:“怎么?喜欢上了?”
许凝毫不掩饰的点了点头,其实与她来说,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就算卫城即将上演的那场大戏,她也不在乎,要不是因为说还要去江南道见见公公婆婆,敬上一杯茶,这样才真真正正的成了周家人。
她就想着这样过一辈子了,只是她总觉得自己相公想在卫城做点什么,所以离去的话她也没说过,嫁狗随狗,她如今就想当他的娘子,听他的话,什么都不用想。
周彦歆将面颊贴在她面颊上,温度一样,不热不凉,是个夫妻样,“好啊!等这些都完事之后,都听你的,到时候咱们在生几个小胖小子,我来教他们念书,你来教他们习武,怎么样?”
“如果是女儿呢?”声音细弱蚊蝇。
“女儿我就教她琴棋书画,养成个大家闺秀。”
“相公,你是在嫌弃我不是大家闺秀?”
“不敢,不敢……”
……
在另外一个院子里,也是两个人,不过比起周彦歆和许凝的温润相偕就有些尴尬了,两个相依为命的大男人,李显彰坐在屋外对月饮酒,石案上有一坛酒,两个就被,像是在等人一般,更一万站在身后,不声不语。
李显彰一杯饮尽,看着愈加清亮的月光,神色恍惚,自言自语说道:“弘道最终还是进了平王府?”
更一万神色平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李显彰像是背后长眼了一般,等到更一万点了头,径直说道:“真是个爱民如子的皇子!亲生女儿被人逼死投井,他还想着去救这个窝囊王爷。可惜啊,真的不是王爷,假的反而当了王爷。西夏这个朝廷当真让人看不懂,不过有趣,有趣。”一言石破天惊,如果被其他人听去,西夏就真的乱了套了,估计比徐江南那事席卷出来的风暴更大。可惜这会卫城的人都盯着卫家,等着那场大寿,谁会管这些个小院里面的人。
更一万也知道这个消息,跟李显彰明察暗访近十年,将手上消息落实之后,李显彰利用吴管家接近“平王”,又借用除鬼之事套出了这“平王”的生辰,生于仲夏之交,天下人谁不知道西夏平王生于二月二,龙抬头之际。
对比之下,李显彰竟然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如今平王府的这个王爷是假的,是西夏陈铮用来稳定民心,彰显仁义的傀儡,真正的平王估计死在了当年那场暗杀之中,在来西蜀道的路上就已经被掉了包,难怪在这西蜀道十多年吭声都没吭过,也是感叹,什么叫狸猫换太子?这才是啊!
用假圣旨给假王爷,算是巧合么?
至于弘道大师的身份,对李显彰来说就简单多了,从陈雅投井,再苦再穷的百姓就算没有盘缠上京告御状,也会将这个篓子捅到官衙里,毕竟是亲生骨肉啊!弘道却是反常忍气吞声,甚至出家为僧,这些异常举动结合起来,再加上平王府的前车之鉴,李显彰直接跑到长安,原本西夏都城内打听,也不用多久,将西夏三位皇子的生平资料打听的一清二白,其中那些人对于景王的评价就是仁义无双,当然这些还不是重要的,一针见血的是景王有一女,生而无舌,不能言。
听到这个消息的李显彰,神色平常在长安外吹了一夜风,不惊不喜。
“出来吧,我的景王大人,被人从平王府赶出来之后不会没脸见人了吧。”怔了半天的李显彰突如此言,像是意料之中,口辞犀利,落井下石讥讽说道。
更一万更是冷静的不像常人,没有任何动作。
这会一人才从黑暗里显现出来,一手搁在胸前,挂着一串玉润佛珠。
李显彰微微一笑,得理不饶人说道:“堂堂天台山的主持大师,当个梁上宵小怕不合适吧。”不过说话之际,也是给石桌对面的酒杯上添满酒。“景王今夜怎么有兴致来寻李某。蓬荜生辉!”一字一句就像在针尖一般扎在弘道的心上,嘲讽鄙夷昭然若揭。
弘道大师不动声色的在李显彰对面坐了下来,看着李显彰嘲笑的神情说道:“你究竟做了什么?”弘道大师即便说的很寻常,但能听出有几分泥土火气。
李显彰忽然觉得有些大快人心,摊开双手,凝眉笑道:“怎么?堂堂西夏景王女儿被亲弟弟给逼死投井,到头还想着去救弟弟,传出去又是一段手足情深的佳话,可惜了啊,这当弟弟的不领情。
在平王府像个丧家犬被人扫出,好啊!如今受了气来李某这里耍威风?!”说到手足情深的时候,李显彰鼓掌一般拍了拍手,端起酒杯饮了一半,剩下一半毫不客气的甩了弘道一脸,半点斯文都没有,李显彰做了这番无礼举动之后,将杯子重重拍在桌子上,“铿锵”一声尖锐声响,青瓷杯子四分五裂,碎片乱飞。
李显彰突然换了一副近乎狰狞的表情,一手抓着弘道大师的胸口衣袍,弘道脸上的酒液顺着面颊滴到手上,李显彰厉言寒声说道:“你该耍威风的地方不是这里!不是朝着我李显彰!而是活在平王府的那个人!知道吗?!灭门血仇都不敢报,还当真以为自己能济世?”说完之后,李显彰莫名其妙松开手,又给弘道理了理衣衫,柔声说道:“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不像条狗?可惜,狗被人踹了还能叫唤几句,一个王爷,被兄弟二人合伙灭门,到头来还自以为是能济世,济个哪门子世?狗屁个王爷!”
李显彰大放厥词之后,更一万这才上前闷着声音提醒说道:“先生,你的手。”
李显彰不顾弘道,没理更一万的提醒,也没顾手上流血的伤口,转头笑道:“一万,再去拿个杯子过来。”一前一后判若两人,更一万听言之后没有拒绝,也没执着李显彰手上的伤口,转身进屋。
李显彰回过头,朝着弘道讥笑说道:“好啊!你不是能济世么?不是想救西夏么?如今北齐已经有人到了西夏,伺机而动,原本远离中原的阴阳教也要卷土重来,你不是能济世么?来,济世给我看看,来啊!我李显彰就在这里看着你如何济世安民,被万人敬仰。
其实我也想知道,就一个落魄的王爷,朝廷都不认的身份,你是如何津津有味自以为是这么些年的,尤其是你以一副圣人姿态说让人以西夏为重的时候,这种话你是怎么狠下心说得出口的。”
没等到更一万拿个新杯子出来,李显彰径直捧坛豪饮,像个侠客一样,饱饮带着手上鲜血的酒液之后,轻轻说道:“你放心,平王府的人会死,而且会一个不剩,你谁都救不了,也没能力去救。怎么,又想杀李某了?非鱼池你下不来手,这会能狠下心?”李显彰愈加一副可怜表情的看着弘道,压根就不在乎弘道的情绪说道:“来,就从这里手起刀落,可惜一样无济于事,你还是救不了平王府,我李显彰想让他们死,一个都活不了。
对了,还有,陈苇是我李显彰的女人,跟你这个景王,跟陈家没有半点干系。”说完之后,李显彰再不看弘道一眼,拂袖转身,负手进屋,“一万,送客!”
更一万闻声也没说话,站在桌子旁边,也没坐下。
弘道大师即便遭了李显彰这么一通劈头盖脸的侮辱,也没有生气,说来奇怪,每次听到李显彰骂他的时候,他的心里其实会有些好受,就好像对于自己女儿的负罪感少了一点,他一直觉得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今却不清楚了,不过好在原本因为动了杀机还停下来的佛珠在指尖又是转动了起来。
其实放下这两个字很好写,却很难做到,恰恰李显彰就是那种拿起后就放不下的人,这东西因人而异,就像读圣贤书的人,有些志在天下,有些为了当官耀祖,有些则像卫玦那样,仅仅就是为了读书。
弘道大师想的很好,就是没想过人心两个字,这两个字更好写,可是古往今来又有谁写过这两个字?
直到李显彰狷狂说道让他去济世的时候,振聋发聩,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连父亲都没做到位的人,或者换句话说,他其实跟李显彰一般无二,他只不过拿起的是当年西夏王的临终言语。
弘道大师在黑暗里念了很久的经,更一万也一直呆在黑暗里不出声。
直到明月高挂,这个原本的西夏皇子端起酒,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破了清规,一饮而尽,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知道李显彰心意已决,转身离开,怎么来的,便怎么离开,不声不响,堂堂西夏的皇子,落魄如斯。
更一万没有出声提醒弘道说他的佛珠掉了,等到弘道离开之后,近身捡起佛珠进了屋子,将佛珠给了李显彰,欲言又止。
李显彰接过佛珠感受着上面圆润的质感,温声说道:“想问为什么不将这个假平王的消息告诉他?”
更一万点了点头,李显彰找了个椅子坐下,右手血肉模糊,更一万见状去翻箱倒柜找金创药,李显彰没有管更一万,而是给他解惑说道:“就算跟他说了这事,他也不会信的,哀莫大于心死,追根到底,他跟我是一路人,没两样,只不过我选择了陈苇,他陈玺选择了西夏而已。”
李显彰还有些话没说出来,也不会说出来。
更一万先是给李显彰清理了下伤口,轻车熟路上好药,随意用布条绑好,在这期间,李显彰左手突然停了下来,像是触到了什么印痕,抬起手,将佛珠放在油灯下仔细一看,灯火摇曳,光线并不固定,恍恍惚惚,李显彰隐隐约约看到了个“雅”字。
很久的沉默之后,更一万反而不习惯,闷闷说了句没有营养的话。“先生,眼下我们?”
李显彰将圆润佛珠收到怀里,轻声说道:“看戏,呆着就好,等徐家小子过来,再等一场大雪,江湖这些年太沉闷了,是该死上一茬,再冒出一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