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三十二年冬
这是一个分外寒冷的冬天,连日大雪不绝。
天微微亮,十二月的天空灰蒙蒙一片,鹅毛细雪纷纷扬扬,偌大的昭阳宫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冷冷清清,死一般的寂静。宫门咿呀被推开,一名大约六十岁的老嬷嬷端着火炭盆缓步入内,穿过了前院,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眼见正殿门口空无一人,老嬷嬷摇头不已。“皇上驾崩才几天,这皇宫里的人都反了天了,连昭阳宫的奴才也敢擅离职守!”叹气归叹气,她仍然缓缓走上大殿台阶。“怎么殿门这么早就开……啊!娘娘?”
火炭盆哐啷落地,尖锐的响声划破了昭阳宫凤仪殿前寂静的空间,冒着火星的火炭散了一地,与雪相触呲呲熄灭。
“皇后娘娘,您怎么了?”老嬷嬷跌跌撞撞的跑向敞开的殿门,想扶起躺倒在门槛上的刘皇后,但年迈的身躯让她心有余力不足。“来人,快来人啊,皇后娘娘昏倒了……”
“快来人啊……”年迈而沙哑的声音震荡着四周的白雪,却没有人回应她,只有雪花簌簌而落。“娘娘,您不要吓奴婢啊,娘娘,您快跟老奴说句话!”
“我……不甘心……”刘皇后身体动了动,气若游丝的吐出一句。
老嬷嬷一震,老泪纵横。“娘娘,您身子还未痊愈,让奴婢扶先您回屋里躺着!”
“不……不用了……我知道……我不……行了……”刘皇后的手在地上摸索着,老嬷嬷会意,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刘皇后握紧她的手,借着力咬牙欲爬起身,却在即将坐起时无力的跌下。
老嬷嬷眼明手快的将她扶住,跪坐在地上,把她的上半身紧紧抱在怀中。“娘娘不要说傻话,您福寿齐天,殿下眼看就要登基了,很快您就是皇太后,那时再也不用忌惮舒妃娘娘了!”
刘皇后在她怀中得到了一些温暖,苍白的容颜浮上微微一抹笑。“不!我已经不想让澈儿坐上那个位子了!与其做一个步步为营的君王,不如做一个平凡快乐的人!我希望他可以过他想过的生活,做想做的事,娶一个真心相爱的女子,白首偕老!”
“可是,娘娘争了大半生,不就是为了让殿下继承大统……”
“我以前太傻了……争这些有什么用?到头来还是黄梁一梦,不是我的……终究不是!嬷嬷……”
“娘娘想说什么,奴婢在听呢!”
“你去告诉澈儿,告诉他,我爱他,一直以来我都当他是亲生儿子看待,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他……就是我和皇上的孩子!可是,我也对不起他……你去告诉他真相,请他……原谅我的自私……我的自私!”
“娘娘,您不要再自责了!他一直都是您和皇上的孩子,生恩不如养恩大,就算他日殿下知道了真相也一定不会怪您的,一定不会的!”
刘皇后虚弱的摇头:“……我一生做过许多错事,最让我后悔的是……我对不起震天和……赵夫人,对不起澈儿,他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剥夺了属于他的天伦……”
“不是的,娘娘,你给了殿下天下最好的一切!你给了殿下最伟大的母爱,殿下他不会怪您的!”
刘皇后不依的摇头,继续道:“你快出宫!去……英王府!告诉澈儿……离开京城,永远……不不要再回来……”
“舒妃娘娘说的话,不一定就能取信于人,她又没有真凭实据,只要我们和殿下相商,事情或许有转机呢?娘娘您别想不开……”
“想不开……”刘皇后尾音长长一叹,“不……我是想开了……努力将一句话说完,已经油尽灯枯的刘皇后无力的垂下头。
“娘娘?”老嬷嬷轻摇她的手。许久,那只被她握着的苍白的手又动了动,她看着她吃力的侧了侧身,从怀里掏出一段锦帛。“这锦帕劳嬷嬷交给他!这样我就了无牵挂了……”
老嬷嬷使劲摇头。“不要说了娘娘,来人,快来人,快传太医!”
“不,不叫……让我说完!”紧紧攥着老嬷嬷的手,刘皇后用尽气力说,“嬷嬷,你答应我,一定要交到他手里,告诉他身世真相……但是,千万不要告诉他我的……我和舒妃的事,这件事就随我离开吧,只要他别再和舒妃牵连上!”
刘皇后的手慢慢软下来,“舒氏她,她在……报复,报复皇上对我……的宠爱,报复……皇上对她的薄幸,三十年的恨了啊……她终于爆发了……可,为什么是舒氏,为什么……是她?我争了一辈子,到头来……才发现最愚蠢……的人是自己!舒氏才是最厉害的女人……她深藏不露!当我以为……后宫女人的所有伎俩都了如指掌,万万没想到……她心机如此之深!”刘皇后抬头望着空中,瞳孔涣散,“皇上已经去了,我不希望澈儿再受到任何伤害,如果我和皇上的离开……能让舒氏收手,我……就算不甘也能瞑目了!”握着锦帛的手摊开,惨白的脸上忽然浮现笑意。
老嬷嬷心惊胆颤,刘皇后的话一字一句的敲打着她的心。她知道皇后的笑容代表什么……
“我终于解脱了……权利……地位……震天,来世再……”虚无缥缈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直至消弭,最后归于寂寞。
隔了许久,凤仪殿前爆出老嬷嬷的号淘大哭。“皇后娘娘……”
宫女太监终于闻声赶来了,太医也随后到来,舒贵妃,庄德妃……王子公主,文武百官,无数的人闻声而来,有的痛哭,有的哀叹,有的冷眼旁观,有的暗自得意。
明和三十二年,十二月初四,帝殪十日,刘皇后病逝于昭阳宫凤仪殿前。当晚,她的亲随嬷嬷贵嬷嬷悄然离宫,贵嬷嬷没有依言去英王府传话,而是从此失去了踪影。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贵嬷嬷的眼前已经一片模糊,望着宗政无瑕离去的方向失神了很久很久。
宗政无瑕回到凌水轩,还未进得屋,便听紫竹大呼小叫着奔来。
“小姐,大事不好了!”
逸菊也在后面跟着说。“出事了,小姐!”
“出什么事?”
“西院的人在外面闹事了,被……被老爷打入天牢了!”
“什么!”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宗政无瑕问:“刘洪呢?”
“刘管家也是刚刚听说,我一得到消息便马上来告诉小姐了!”紫竹一直充当宗政无瑕的眼线密切关注着府内的动向,尤其是西院等人的情况。
现在无暇细问,宗政无瑕让紫竹拿来披风披上,留下逸菊看护龙天澈便由紫竹带路匆忙赶往西院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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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王府西院三名校尉酒后闹事,当街阻挡丞相宗政元的轿子进行侮辱叱骂,对天子言词不敬,谋逆之词言之确凿,无以抵赖,当即被相国大人收押入天牢待审。
这日,恰逢前往寻找天心莲的程叔等人飞鸽传书来报,说已经采得天心莲正在回程,估计二日内便可以抵达京城。然而,二日过后,以程叔为首的寻药队伍却迟迟未回。以为是路上耽搁了,又盼了一日,仍是不见人来,直到第四日,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宗政无瑕吩咐刘洪派人暗中寻找也未果,程叔等人却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让她原本满怀期待的心再次沉到了谷底。
这日,柳涵玉又让人悄悄带来消息,说是程叔等人和天心莲可能在宗政元手里,另外太后与龙天浩频频于永乐殿密议,大内侍卫,御林军以及骁骑营首领频繁入宫朝见,恐朝中有变,要其设法速速离京。
这真是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爹爹真的为了朝廷什么也不顾了吗?”打发了前来密报的柳若莲,宗政无瑕思虑万千。近日西院也有传来密报,御林军及骁骑营人马调动异常,龙天澈暗布于其中的内应皆联络不上!太后和皇上,真的要狠下杀手了吗?
逸菊见小姐几日来心事重重,深锁的眉峰未曾舒展过,不由提议:“小姐,要不我们回去问问老爷!”
她点头,回去一趟是肯定的,只是如果天心莲真的在爹爹手里,要如何说服他?她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啊!
想归想,为免夜长梦多,心下下了决定,她转对逸菊说:“菊儿,速往西院请白先生与卓先生来南书房!”
“是,小姐!”逸菊离去,她连忙来到南书房,研墨,执笔,着书信一封,大意为:英王遇刺,生命垂危,朝中党争,欲加谋逆之罪。见令出师,挥军北上,以正朝纲,以安民心!
她拈起书信默念,突然又转念,弃笔,将墨迹未干的纸书撕烂弃于地上,取出绢布,咬破手指,忍痛在绢布上重新书写一遍。最后,取出胸前的虎符,染了泥,在最底下落款处盖上印,方才满意的收信入袖,逸菊已经来报。
“小姐,二位先生到!”
“有请!”
卓先生和白先生进得房来,抬头望见立于案后的女子,一身月牙白绸衣,在这深秋看来显得极为单薄,她的眼睛是雪亮的,眼神却与平素的内敛显得不同了。
“如今事态紧急,本宫能信得过的,也只有二位先生对王爷的心了!”
卓先生揖道:“王妃,可是有话吩咐?”白先生却是平静点头,静候下文。
微微一笑,宗政无瑕对卓先生道:“西院众将对先生的拥护我看在眼里,请先生速招集众人,严阵以待,密切留意宫城与相府及御林军动向,另一方面与朝中众大人联络,以守为攻,静观其变,联成一气,切勿单独行事!”她字字铿锵,卓先生听罢似惊又疑。
“王妃?”
不作答,她自案后走出,清明深幽的眼,望进了卓先生的眼中:“请先生应允!”
四目对视,末了,卓先生重重一揖。“卓某听令!”
宗政无瑕转向白先生,抽出袖中绢书。“王爷昏迷之前,仍然记挂凤凰山上的生死之交,是以,无瑕也把王府所有人的性命交与先生,请先生带着此书信前往离京最近的三军阵营,务必在最短时间内请兵来京!”
白先生接过书信,浓浓的血腥味让他不由皱起眉头,惊诧地望着她苍白无血的唇,点头:“白某一定不负所托!”
她微微一笑,对着两人深深一礼。“一切,拜托二位先生了!”
“王妃放心!”在二人看来,这虚弱无力的一笑,却不亚千军万马之势,红颜一笑思倾城,原来竟有此解!
送走了卓、白二人,宗政无瑕立即吩咐车马,带了逸菊直奔相府。
当宗政无瑕再次坐在咏菊园的闺房时,思绪万千。相府下人见了小姐回来都难掩喜悦,手脚麻利轻快了许多,宗政夫人更是亲自下厨房督促厨子张罗晚膳。宗政元尚未自中书省回府,她便带着逸菊回到这里来。
这里的每一样摆设,都和未出阁前一模一样,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母亲对她的想念可见一斑。在屋里转了一圈,她又来到园中,园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栏,也都和从前无异,可是,她的心情却迥然不同了。
“小姐,这的菊花都开了啊!”回到了生活十几年的地方,逸菊也显了比平时活泼了,她跑到一丛白菊前,绕着菊花打转。
宗政无瑕跟着过去,放眼满园秋菊,娇黄嫣红,在微微的秋风中摇曳。秋围时,怜菊轩的菊花还没打出花骨朵,这么快就到了菊花盛开的季节了!龙天澈,也已经昏迷了一个月!见着逸菊在花丛中穿梭,她也抛开心事,让自己的笑容湮没在秋天的姹紫嫣红中。
“这几天都没有去怜菊轩看,那里的菊花比这里多了去,要是也开了那该多好看啊!”逸菊说。
宗政无瑕摇头说:“也不定,怜菊轩的菊花今年新种,时间比较短,根基怎么能跟我悉心栽培的花儿比呢?没准那里还有许多都还在打花骨朵!”
将整片菊圃都转了个遍,两人才在花圃内散置的石头上坐下。这些石头,都是宗政无瑕领着紫竹逸菊亲自安放在花圃中一供赏花时小息用的。
“小姐说过今年要酿菊花酒,现在还酿不酿啊?”坐下的当儿,逸菊问。
“酿,当然要酿!等澈醒了,我要让他第一个喝我酿的菊花酒。”
“真希望王爷可以早点醒来。那样一来小姐就不用再为西院的事操心了!”小丫头由衷的说。
“很快了,他一定会醒过来的!”宗政无瑕仍然坚信这一点。
背后的草丛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见站在花圃外的正是宗政元。
“爹!”宗政无瑕连忙起身走出花圃,微屈身施了一礼。
宗政元神色复杂的看了看女儿,负着手往咏菊园的主屋走。“进屋里再说吧!”她默默跟着父亲的脚步进到屋内。
方才落座,宗政元便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但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爹?”闻及此言,宗政无瑕便知道柳涵玉的消息没有偏差。“爹真的派人去拦截天心莲?”原本她还存有一丝小小希望,希望一切不是父亲所为,但宗政元的点头却让她心头的希望之光熄灭。“他是您的女婿,您真的忍心要他的命吗?”
“不是爹想要他的命,而是英王留不得!”宗政元不敢看女儿的双眼,语气却坚决。
“爹,女儿求您,把天心莲给我!”宗政无瑕说着跪了下来,“女儿答应您等他醒后无论如何劝他放弃兵权,甚至放弃英王爵位!”
宗政元扶住她双手说:“爹对不起你,没能早点察觉太后的用心,以至让你嫁进了英王府,当圣旨下的那一天,就注定要牺牲你的幸福了!你就怨爹吧!”
宗政无瑕却摇头。“能遇上他我很开心,即使到现在的局面我也不怨谁!我只求爹爹给女儿一个机会!”
看着女儿乞求的面容良久,宗政元说:“对不起,爹没办法答应你!”
“爹爹果真这么绝情?”
“不是爹绝情,爹很早前就跟你哥说过,一山不容二虎,一国没有二主,再好的江山也经不起朝野长期的党派分裂,照目前的情况下去,内乱是迟早的事!英王和皇上之间,爹必须有取舍!你明白吗?”
“而爹爹早在十年前,就舍英王而取康王,是吗?”十年前,身为龙天浩和龙天澈启蒙之师的首辅宗政元与年仅十六岁的龙天澈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而后向明和帝请辞,弄到最后明和帝不得不为龙天澈另请名师!
宗政元没有立即应声,然而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她又继续说:“说什么一山不能容二虎,爹爹可有想过,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正是您自己?”
“你说什么?”宗政元目光一利,盯住女儿。
“英王是嫡皇子,是先后唯一所出的皇子,如果不是爹爹一直阻挠先皇立储,早在十年前英王就是太子了!爹爹一直强调长幼有序太子之位应属康王,但事实上谁都明白从太祖皇帝开国以来就有遗训凡立太子须以嫡子为第一顺位,而康王只不过是庶出不是吗?”
宗政元指着女儿,吹胡子瞪眼。“你,你反了,敢这么说皇上!”
“难道不是吗?”宗政无瑕无畏的面对父亲的威严,“如果当年太子立定,两年前也就不会出现夺嫡之争,如果不是爹爹一手翻云覆雨,皇上要战胜手握兵权的英王又谈何容易?说不定,今天被称为皇上的人也不是现在的皇上!说什么朝野经不起长期的党派分裂,爹爹何尝不是朝中最大的党派?舍英王而择康王,难道爹爹没有私心在吗?”
“你说什么?”宗政元猛然拍案而起,“你给我再说一遍!”
“如果不是爹爹从中介入,说不定今天被称为皇上的人不是现在的皇上!舍英王而择康王,难道爹爹没有私心在吗?”她再一次重复,目光锐利得宗政元都不由心惊。
“啪!”响亮的巴掌声震惊了屋内三人。宗政元扬起的手停在空中,宗政无瑕抚着火辣辣的颊不敢置信的望着父亲,逸菊惊呆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要再让我听到!”宗政元收回手,转身背对着两人。“否则,你就别再认我为父!”
“爹爹何必发怒!”宗政无瑕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女儿原本想求爹爹放我们一条生路,但爹爹既然不念情面,女儿也无话可说!女儿告辞了!”说罢欲行。
宗政元回头叫住她:“你不想要天心莲了?”
“想,天心莲我志在必得,谁也不能阻止!”
看着女儿坚决的表情,宗政元心里也有了决定。“如果你两天内能找出英王的虎符跟爹交换,爹就把天心莲给你!”
又是虎符!宗政无瑕攥紧了手心点头说:“好!爹爹就等女儿两天!”接着起身。“请爹爹帮女儿跟娘说声对不起,女儿不留在府里用晚膳了,爹娘保重!”说罢,唤了逸菊径直离开咏菊园。
看着女儿坚定离去的背影,宗政元又重重的叹了口气。他没有告诉女儿的是,虽然他派了侍卫在皇城外截人,也确实活捉了其中两人,但天心莲和另一人却不知去向。
瑕儿,原谅爹爹骗了你,为了夺回兵权,爹不得不这么做!
宗政无瑕在相府下人的惊叹中抬头挺胸出了相府,站在门前石阶,回望身后朱门,久久,舍不得上轿辇。
“小姐……”在逸菊的惊疑声中,她转身对着府门跪了下去,一拜三扣首,如此三番。“小姐您这是?”三跪九扣的大礼,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走吧!”拜完,宗政无瑕平静地起身,再不留连的上了轿。上次离开相府时满满的依依不舍,如今却有了一出府门誓不归的念头。这个念头来时没有,方才背过身抛下父亲时也没有,就在方才那一刻,看见府前立的石坊那一瞬,突然在心中萌芽。
那块牌坊上书: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