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
56153600000007

第7章

仲夏,辛格的访客总会比屋里其他人多。晚上,他的房间里几乎总有说话声。在“纽约咖啡馆”吃过晚饭后,他会洗个澡,换上凉爽的浴衣,通常情况下,他便不会再出门了。

屋里凉快宜人。壁橱里有个冰箱,用来放冰啤酒和果汁。从未见他着急忙慌的样子。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在门口迎接客人。

米克喜欢跑到楼上辛格先生的房间。虽然他是聋哑人,但她说的每句话他都明白。跟他说话像是在玩游戏。只不过这比玩游戏的意义大多了,好比是发现音乐里的新元素。她会把自己的一些计划告诉他,这些计划她绝不会告诉其他人。他会让她摆弄那些漂亮的棋子。有一回,她兴奋得过了头,衬衣的下摆卷进了电扇里,他事后的反应特别体贴。除了她爸爸,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的男人。

科普兰医生给约翰·辛格写了一张便笺,向他咨询玛迪·路易斯的事,尔后便收到了一封礼貌的回信,邀请他在方便时到家里来。科普兰医生来到房子后面,跟波西娅在厨房里坐了一会儿,然后上楼梯,来到那个白人的房间。这人虽是哑巴,可从他身上看不出半点聋哑人特有的傲慢。他们喝了一瓶柠檬汁,哑巴写下了他想知道的答案。这人跟科普兰医生以前见过的白人全然不同。此后,他老是琢磨这个白人。后来,因为辛格先生再次诚挚相邀,他便又拜访了一次。

杰克·布朗特每个礼拜都会来,每次上楼去辛格先生的房间时,整个楼梯都会摇摇晃晃。他一般会用纸袋带几瓶啤酒过去。他的嗓门很大,房间里经常会传出他愤怒的说话声。不过,在离去之前他的声音会逐渐平静下来。下楼时,袋里的啤酒没有了。他会若有所思地离开,似乎不会留意要去何处。

有天晚上,就连比夫·布兰农也到哑巴的房间里来了。但是,因为餐馆不能长时间没人打理,他只待了半个钟头。

辛格对所有人的态度都一样。他会坐在窗户边上的一把直背椅上,双手紧紧地插进裤兜里,时而颔首,时而面带微笑,表示自己听懂了客人的话。

如果晚上没有客人,辛格会去看午夜电影。他喜欢坐在后排,看演员在银幕上说话、走路。在进电影院之前他从不注意影片的名字,不管放映什么,他都会怀着同样的兴趣。

七月的一天,辛格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走了,连房门都没关。桌上放着一个信封,是写给凯利太太的,里面装着四美元,是上个礼拜的房钱。几件简单的物品也不见了,房间却收拾得很干净、利落。他的客人来了后,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惊讶之余竟然有些失落。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离去。

辛格整个暑假都是在安东纳波罗斯疯人院所在的小镇度过的。他为这次出行准备了好几个月,想象着他们重逢后的分分秒秒。他提前两个礼拜订好了酒店,老早就把火车票放在一个信封里,信封则揣在衣兜里,时刻带在身上。

安东纳波罗斯还是老样子。辛格走进他的房间,他很平静,缓步前去迎接好友。他甚至比以前还胖了些许,但脸上还是跟过去一样洋溢着梦幻般的微笑,辛格提着几包东西,胖胖的希腊人最先注意的就是这些。辛格带来了好几样礼物:一件鲜红的晨衣,一双柔软的室内拖鞋,两件绣有字母的睡衣。安东纳波罗斯一门心思盯着盒子里的包装纸,发现里面没有吃的,一脸不屑地将礼物都扔到床上,懒得费神了。

房间十分宽敞,阳光充足,几张床排成一排,间隔不小。三个老头在角落里玩纸牌,也没留意辛格和安东纳波罗斯,两个好友单独坐在房间的另一头。

在辛格看来,他们在一起的旧时光似乎事隔经年,他有说不完的话,手语的速度哪能来得及。他绿色的眸子像在灼烧,脑门上的汗珠闪着光亮。过往的快乐和喜悦很快回到了他身上,让他不能自已。

安东纳波罗斯一直用那双乌黑油亮的眼睛盯着好友,人却一动不动,两只手懒洋洋地摸着裤裆。辛格跟他说了很多事,告诉他最近有不少朋友来看他。他同好友讲,他们让他不再感到孤独,还告诉安东纳波罗斯他们挺奇怪的,老说个不停,但他很喜欢他们的来访。他还画了杰克·布朗特、米克和科普兰医生的素描。但他很快发现安东纳波罗斯对这些丝毫提不起兴趣,便将画纸揉成一团,没再提及。护理人员进来说探望的时间到了,辛格的话还没说到一半,但他还是离开了房间,虽然满身疲惫,却很开心。

病人只能在礼拜四和礼拜日接待朋友。没法跟安东纳波罗斯待一块的时候,辛格就会在酒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第二次探访好友的情形跟第一次差不多,只不过几个老人没在房间里玩纸牌,而是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俩。

辛格费了不少心思才被允许带安东纳波罗斯外出几个小时。他事先将这次小小的远足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他们先是搭出租车来到乡村,四点半去酒店的餐厅吃饭。安东纳波罗斯对这顿加餐欣喜若狂,他把菜单上的一半菜都点了,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后还不肯走,紧紧地抓着桌子不撒手。辛格连哄带骗,连那个出租车司机都想动手了。安东纳波罗斯固执地坐在那里,两人朝他走近时,他就冲他们做下流的手势。最后,辛格只得去酒店的经理那里买一瓶威士忌,这才把他骗到出租车里。辛格把没开封的酒瓶从车窗里扔了出去,安东纳波罗斯失望地哭起来,人也气得不行,这次远足结束时发生的小插曲令辛格伤心不已。

下次探访是最后一次,因为辛格两个礼拜的假期很快结束了。安东纳波罗斯早就忘记了之前的不快。两人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时间过得飞快,辛格拼命用手比画着跟朋友“说”话,他狭长的脸上面无血色。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他抓住好友的胳膊,看着他的脸,表情一如过去他们每次上班前分手时的凝望。安东纳波罗斯睡眼惺忪地看着他,身子一动不动,辛格将双手紧紧地插在裤兜里,离开了房间。

辛格很快回到寄宿公寓的房间,米克、杰克·布朗特和科普兰医生又陆续来看他了。大伙都想知道这段时间他去了哪儿,为什么不事先告诉他们。但辛格假装听不懂他们说话,脸上总是挂着神秘莫测的笑。

他们一个个来到辛格的房间,陪他打发晚上的时光。哑巴很体贴,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他的眼睛在不同环境下会呈现出不同的色泽,眼神充满柔情,却也和巫师的眼睛一般肃穆。米克·凯利、杰克·布朗特和科普兰医生仍会前来,在寂静的房间里倾诉,因为他们觉得哑巴不仅能听懂话里的意思,还能明白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