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妖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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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妖娆罪

(2016年诗选)

美髯

想象里的英雄

总有一副美髯

像关公,吾心仪之大神

从小就想做个美髯公

用口水粘几条纸

在嘴上飘忽

舞木刀上阵,长坂坡上月光寒

仿佛小子也是英雄汉

英雄被打杀,五花大绑出辕门

也一声不吭

刀斧手啊,砍得了英雄的头

又如何砍得了

他的美髯

那芳草青青,在坟头上飘着的

英雄的胡须

也骄傲如鼓点中的旌旗

沙场上两骑交错啊

刀枪你来我迎,戏台下哪见曹孟德

厕所里躲着刘使君

斩华雄的人是谁

万马千军里,长风浩荡一美髯

我画一副

在嘴上,到坟头哭喊

美髯归来兮吾有恨

我对一张宣纸的气愤与生俱来

见到宣纸,我就来气

就想在宣纸上乱画一气,不把它弄脏

就绝不收手。见到一张宣纸

我不会心慈手软,貌似一个忸怩的妇人

我对一张宣纸的气愤与生俱来,不把它糟蹋了

我誓不为人。我涂抹一方怪石,不是人民公园那种

两个老头在石头下喝酒,已有七分不省人事

我画一尾怪鱼,跟八大山人不沾亲带故

肚大头小,像个孕妇,对环保厅满腹牢骚

我画一帮土匪,打家劫舍,明火执仗

不小心将梁山劫了,在忠义堂撒尿

我画丑妇,比潘金莲更无辜

为爱情抱着干柴烈火,跟美女不共戴天

我画主人的柴犬,一副公仆面貌,守着一碗枯骨

我画山鬼,一对巨乳被老虎发射

山下的嫖客岌岌可危矣

我一见到宣纸,就心里来气

就有满肚子要把它弄脏的坏主意

如果它干干净净了,肯定是我弃笔不干

诸位留着,又当如何?

述怀帖

我只吃古今英雄好汉的醋

其余的我滴酒不沾,黄河巨大的漩涡边

总有英雄好汉在痛饮,令我自愧莫如

坐在窗前看黄昏,一车兵器,和一飞机的血

也是这时在落日下见面,不避官军与闲人

我不必遮掩什么,将自个伪装成好汉

我把好诗题在美人的裤裆上

胜似题在粉壁上百倍,比发在诗刊上强多了

我一生只在找一个读者,其他的都属多余

十几亿人读一首诗的年代已经过去

我只想在她的床上出名,也只要这一世的声名

其余都是浪费

我上拜天,下拜地,头碰膝盖拜父母

其他我谁也不尿,尿谁也是给人增添负担

那些斗大的官用火车拉也拉不完

我怕我一拜下去,他们就会车毁人亡

这有损我的慈悲之心,菩萨说:放过他们

我就一向这样站直了做人,算是慈悲为怀

在地球上我没有敌人,与我为敌者皆不屑

我宽恕他们。除非来了外星人,我挑灯夜战三百合

打死数枚飞蚊,才能睡个好觉

坏蛋或许睡得比我更香甜,在三妻四妾的厢房里

他就是个扛大活的长工

一条劳碌的命,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群山之巅

群山之巅,大鹰盘旋之处

我也很难变成它上面的一个小点

山永远高着,是我的大爷,菩萨,佛祖

何其嵯峨,我心里供着它

想藏身其中混一个绿林好汉,使双匣子枪

能射中黑夜百米开外的一炷香

与群山为伍,每天活得霞光万丈,像个老僧

面色红润,下盘结实,灰不溜秋的袈裟里

还遮着七块腹肌

和一根老参,我非打家劫舍之徒

替天行道是宋公明干的,败坏了好汉名声

我只是个鹰一样的汉子

跟天地叩头结拜,认群山为兄弟,义气为先

而一坛酒把俺出卖了,蝴蝶梅的肚兜上

尚留着老子的尿痕

我不屑于跟许大马棒和座山雕争风吃醋

也不在乎奶头山那点地盘

我只想活在群山之巅

像鹰一样盘旋,俯视蝼蚁般的众生

那个坐探从背后打了我一枪,伸腿把我踹下悬崖

我的灵魂就是在那时升天的

上山之前,我或许是山脚下的一个小炉匠

贱名:栾平

谎言之躯

在谎花遍开的人世,万户灯火,街衢纵横

警车穿行于午夜,在金融腹地,跨国公司正在加班

而我是逡巡于街头的流浪犬

能够听懂任何谎言,我受神的委派潜伏在人间

十万蝶影灰飞,众口铄金

仿佛每个人都是生活的潜伏者

在日常中以谎言护身,庙堂之上的大人

市井的贩夫走卒,的士司机,保安,写字楼白领

剁肉的,送外卖的,为人师表者,搬运工

街舞大妈,离退休老头,播音,光头主持人,微信

这一副副肉躯被谎言所装饰

如同间谍,唯恐暴露隐蔽的身份

招致杀身之祸。这一具具行尸、臭皮囊、贱躯

还要我们付出多少谎言来兑换

谎花如焰,我以仅有的一点真诚

扺抗最后的沦陷

他人即地狱,我可怜的真话

也被他人当作了谎言

土匪之歌

我是想做海盗的,可南昌没海

海在很远,得报名参加海军才行

我是想做土匪的,可梅岭是些小山包,植被有限

根本算不上绿林,藏不住马脚

更收留不了百十条好汉,甭谈埋锅造饭,吃百鸡宴

况且乡公所盯得紧,自个儿都腐败不过来

小匪连鸡毛也逮不着一根

我只有在宋徽宗的锦绣丹青里杀人越货

闯威虎山的秃顶打灯笼找蚤子对决,一枪崩俩

证明咱是老炮

剑挑大名府牌匾,把高太尉议事厅作洗脚屋

命其侍妾按摩俺臭脚丫子

我就一匪种,平生喝好酒,泡美妞,打架,哼歪诗

胡乱唱十八摸

我是假正经的反面,是扇在孔府家宴上的耳刮子

是城管他叔,他爹,他大爷

是清明上河图中一小贩来着

半筐梨瓜被操翻,就咧开了藏底下的板斧

我是太平盛世一枚爆仗

不慎炸破了晚会女主持的裤裆

让观众看清了婊子的烂货

而一溜烟花正攀上夜空,把天宫都轰塌了都

喝彩的众人里,街道上挤满了抱薪救火的队伍

我的手机嘟了一声,屏蔽。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只对天空俯首称臣

我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只在文字里横刀立马

还不敢称将军。说是乱世奸雄,或一老贼也行

我现世胆小如鼠

做婊子、装孙子,也有摆脱不了的奴性

我的温文尔雅即来由于此,这不洁的血,溃烂的根

太监没阉净的鸡巴,还暗藏着变天

我不可能恍若无事,装逼的样子一本正经

我是坐在太师椅上一个鼠辈,在动物世界里指鹿为马

满眼奔跑着一堆乱云

将桃花抄袭到字典里张冠李戴,林荫雨昏

当荒原的长卷打开,狼在嗥叫

我放下马刀

只对天空俯首称臣,而太阳是我金色头颅

我把它安放在群山之间

我是语词中的惯匪

我是语词中的惯匪,在诗里跑马江湖

被牡丹所通缉,我在雪山上露营,打灭了星斗

又流窜到沙井潜伏,蜷缩在同事间装孙子

发现红颜和蜡烛是一根绳捆的蚂蚱

我不买各山头的黑账

一枪撂一家伙栽个跟头,啃一嘴胡须

再迂回到中路

我用起重机吊起赣江,看看底下是否藏了老鱼

还把坦克开上西山,到月光下收租

返乡的民工秋收了玉米

群聚在汪家大屋打赌,风紧了,就闭户不出

去年的相好改嫁成了贤妻,坐地铁去了巴黎

剩下几亩好地由俺代耕

悉心照料她的小妺,将名媛改造为绑匪

我是末代的良人,抄袭秋风的叛徒

腰斩阴毛的执行官,为水墨辩护的首席律师

秋凉时,误审了案卷

卢员外捉奸未成,反遭暗算,张屠户状告熊官员

悬而未决,半斤好肉不等于三斤青菜

我拨了数通算盘,也没算清恶世的烂账

回头抽出床底的二十响,我我我,干脆朝空气

又放了一响。那头有客户探脑袋

接住了这粒子弹

我看见他的嘴巴喷了一口好烟

貌似一个很会享受的人

坐怀不乱

我哪也不想去,只想陪老婆去江湖逛逛

从沙井到生米街,方圆不过十里

又绕秋水广场回来

再打的去孟买,把弯遛好了

一身也就轻松了起来,不会起事端

那些江湖上的亲戚,已各自安身立命

放弃了土匪身份,做起了地主,打鱼收租

业余跑跑龙套,出任群演

有时倒毙于刀下,有时藏身于群山

一声呼哨又汹涌而出,围着圆桌吃饭

老夫混世,一身尘埃,两袖墨斑

纵横江湖几十年,把马刀砍弯了,当烧火棍使

也要将一碗水端平

不管公了,还是私了,都气定神闲

即使美色暗渡裤裆,挑灯夜战,俺也坐怀不乱

稳住下盘,养就这副好定力

一哨棒横出去,也能扫倒几个孬种

请原谅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把你的饭局搁凉了

俺就捞着这点闲,横竖手上功夫没耽误

太仓帖

今夜太仓有酒约,我要飞过去赴饮

经浦东转车,会同雁西

踅入虹桥机场,与陆健,张况会师

直扑酒桌而去

海上灯火,在后车窗上摇曳,而汽车把夜幕推开

龚旋坐在酒香里候友,两撇胡须洋溢着太仓的美意

看着兄弟们在酒道上一路狂奔

进入大酒的旋涡。千里邀酒的豪气,在烟头上

经久不熄。今夜在酒桌醉趴下

也是幸福的。天下没有不倒的英雄,就是陆健也醉过三回

一回倒在他博士夫人的石榴裙下

一回倒在天佑德的酒库里,这回是要倒在龚旋胡须上了

何况太仓的女美,蟹肥,河豚之鲜

可把哥几个忙坏了,酒酣时,早忘了归程的航班

今夜我千里赴酒,不计星月,一把单刀扛到半路就丢了

十把折扇把我架着飞起来,有了一颗伪装的酒胆

兄弟们,你们趴下了,我又岂能干坐着

且将这手头的酒碗碰碎半边,再喝!哈哈哈哈

没瞧见老夫赤膊袒腹,把大醉的龚旋扛上宝马

就任由他回去接受老婆的批评教育

就是上帝对一个屡教不改的好人也束手无策

妖娆罪

你不能太妖,太妖就冒犯了美

太妖就弄得一些人心里痒痒

另一些人心里不安,太妖就影响稳定

竹篮打水,拎上来也洗不净脸上的妖气

你在外面妖娆不要紧,可镇里的人就受不了

沙井的夜店就得关张,发廊还得交妖娆税

派出所到客栈查铺,一夜得来三回

谁给加班费,还得搭进夜宵和几包烟钱

你只顾妖娆,却不管他人的死活

全镇都不得安宁,小区里都很紧张

保安王大伯戒备森严,一只蚊子也要查问公母

出入人等,日志上记得明明白白

增加了多少繁琐手续,唯独你是漏网之鱼

暗地妖娆,就是偷税漏税

流失国家多少资产,你拿半张脸也补不齐

你不能太妖,太妖就犯下了妖娆罪

让所有人来审判你的美

我又怎么受得了,我的辩护也一再失血

被视为同谋,说你在前门妖娆

我在后院拿钱,继续辩护,视为同罪处理

你不能太妖,你呀你呀太妖你就是个妖娆犯

高手

这段时间在纸上撒欢

没规没矩的,感觉真好

这是我的领地,拒绝他人染指

画一笔秋风

无形无色 拂过琴弦

就有一个小老头显身

他身着古装,不是演员

在京剧团也没见过,不知姓甚名谁

他是从秋风里出来的

少言寡欢,跟俺照面也不打招呼

坐下来,大袖筒子里抖出枯瘦的手

抚琴。发出的声响

又轻又静,藏着杀机

一出手,就把夏天埋葬在沙井

再来两下,天就要变冷了

我捅着袖子在旁边听着

眼看这老头继续弄下去,就会下雪的

如此高手,江湖上很久没出现了

豫章十友根本招架不住,飞鸽传书

邀四公子助拳,也为时已晩

再这样下去

刘家村将会被大雪掩埋,不留一点痕迹

老夫岂能袖手旁观

挥笔画一面大鼓,敲乱了他的阵脚

擂鼓者,乃一裸女

硕大的胸脯,如两颗炸弹

汝降也不降?俺若再画一上笔

任尔高手也得半残

江湖

江湖对良人来说是很远的

那些滚滚的白云,已经到了天边

如果再远一些,就跑去天外了

神也管不住它们,像是说走就走的旅行

空出的地方大得很

只剩两个污点,一个是采花贼,一个是贪官

就等少林来收拾,而师父档期已满

拿不出工夫节外生枝

城里的农民衣锦还乡,被挡在路上

像一批追讨的贷款,遭遇截流

如鱼得水的秋天

游刃于城北与乡野之间,还要用余粮嫖娼

要把沙井变为楼盘

插花地带也没闲着,香粉氤氲的客栈

入住了几条野汉,朴刀把门

半边街夜宵铺子热火朝天,烟头遍地

消防局接到多次报警,渐感心力交瘁

大伙儿惦记的酒钱不拖不欠,一次性到账

卢员外的九节鞭候在户外,单等智深上门

酒后找个女代驾一条道走到黑

拐弯到金融大街,拼了命才呕吐出五铢钱

好人

你一生都是好人,从胆小开始

碰到美女也绕个大弯,错过多少艳遇

在古代你是东郭先生

挨着今天,发财当官也轮不上

只有抱着一块豆腐撞死,又去西湖哭许仙

满嘴假牙就这样愧对遍地美食

还到金山上去看炊烟,一把火烧掉了草船

不义之财顺手推舟到了右岸

还要站在棋盘上若无其事

该出手的时候,又让给了别人

把对女人的爱情进行到底需要勇气

只有一夫当关,方能万夫莫开

而你失地丢城不是头一回,任关公过关斩将

眼看轮上了,又千里走单骑

一个人跑回来

同伴们推杯换盏,把花酒转移到潇湘馆

有病的美人梨花带雨,打湿了纸包的良心

你又死活不肯送他过蓝桥

用力一旦过猛,桥就断为几截

如果不到位,就等于过河抽板

万事摆放在人生里,输得只剩短裤的一根丝

也能按下不表,处之泰然

红灯记

提红灯的表叔消失在铁路尽头

一列火车经过,又把它带得更远

联络员中途跳车,摔得半边不遂

几服草药看来解决不了问题

密电码还是要人去送的,臭皮匠形迹可疑

进门借火就盯着大姑娘的胸脯打转

还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二流子,没准就是便衣

看你提筷子夹肉,张嘴骂娘的,他不亮手铐

就是对你的最大宽恕

你还要上柏山,去找游击队

他们不找你抄没家产,就算厚道的

你一卷帘子,看到了山水,显然都是败笔

大厨忍受不了穷山恶水,跑到城里磨剪刀度日

他的褡裢里,藏着一把匣子枪和政委交待的使命

不到万不得已身份不能暴露,接头暗号照旧

晚上做梦也不能漏嘴,对姘头也得

提高警觉,做爱也得惦着穷山

把喝酒剩的一半捂在怀里,就是寒夜的火种

宪兵队的人都死光了

一盏红灯,使他们毕露了鬼魂的原形

喜儿

你翻身之前是白毛女,翻身后

又回到了喜儿,你在山洞里跳芭蕾

一锅饺子就熟不起来,北风吹得再紧

光棍汉也怀着春情

天下有多少大春,要把你从山洞里解救出来

他的队伍需要一个巨乳浩荡的女政委

老战士春梦跑马,不再回头

年关追债的又上门了,把你当作老赖

旧账新仇,逼着女儿卖身

这等事也做得出来,去年那单生意血本无归

两套房子还抵押了银行贷款

被债逼死的鬼魂,打着灯笼在金融街游行

再死一次,也哭着嚷着不肯入土

你把步枪架在双乳上

让黄世仁发抖,杨白劳不能无辜自尽

否则地契不会答应,瓦罐汤也再三不肯

一缸碱水又把他叫了回来

大年三十了,要给喜儿扎红头绳

北风吹得再紧,只要门闭得严实,狼就进不来

何况还有扁担好使,两把锄头可以压惊

一根红头绳可以过年,父女就平安了

活着

像是在重复别人的人生

活了几辈子都是苦逼的命

一丝不苟

把苦口的良药逼到题外

新秃的头发分赃不均,干脆推倒重来

已不复往日气象

那些波浪形的云,也堆到了天边

码头工人背着黄色潜水艇,散步至朝天门

佯装轻松地瞧风景

吴带不能当风,飘一下就感冒不轻

你还要曹衣带水,服几包中药心存侥幸

从大理回来,红颜都成了别人的知己

你只有找下家,打好做庄的主意

在沙井开店,上西山收钱

遇到的,全是没有脸的纸人

你发毛也没用,生活就像一张伪钞

一手好牌也改变不了结局

肉联厂的猪

也在找一条新的出路

苦大仇深的屠夫,一刀下去也不能解恨

丙申夏

我要一枪崩了这个夏天

把它踩于脚底

看它在秋天吐血,释放十八只猛虎

我要向武二借一副上好的老拳

灌下十八碗大酒,将打折的哨棒扔开

免得碍手,撸袖子

按住它的吊睛白额,剥掉那身斑斓火焰

熄灭怒气,令猛兽归于平静,世人安生

把如豆的灯盏,逐户点燃

初秋的山冈上

立着一个打虎的人

他不发一言,双拳紧攥,褴褛的衣衫

像沙井上空骑着月亮出现的贫僧

好戏

好戏不怕晚,就像一场好宴

可我每晚盯着电视,等到午夜,还是烂片

只有爆一句粗口,悻悻然,关机睡觉

或许好戏不再,没有富家女会看上一个落魄书生

没有谁愿做包青天,关公也不会再次犯傻

放弃升迁机遇,提着破刀找不着北

仍为义气二字在戏台上打转,马还是人家赠的

好戏也不是谁都能演,换你也演不了

轮上我,也是孬种。可谁都觉得自己行

演杨家将,他必血战金沙滩,演包拯,他必办铡美案

演风流才子,他必跟名妓演得快活缠绵,比死还动人

谁都想登台露脸,仿佛这是光宗耀祖唯一机会

穿锦袍,戴乌纱,沐猴而冠,好像就是精彩人生

我不这么看,我只想戏演到结尾

一架不明飞行物落到台上,把尔等带走

送至外星手术台,一帮怪物围观着,没准会有好戏

好色

好色需要一个人的能力

也要一定功底,身体马虎的人好色不起

嘴上好色的家伙,多半碰破了壁

只有在嘴上跑火车,还省了车票钱

好色不是坏毛病,美人总是要人来喜欢的

否则老去很快,又有谁会怜惜

我未必风流,也还算个好色之人

我爱过的美人,多已迟暮,但还美着

令我感动。那些我今生没有能力爱的美人

我会在来生爱你们,写进今生的诗里

我知道这个世界的美人

给我三世三生也爱不尽

但是你,既作为我今生的唯一

我便领会了上天的真意,是要我用爱所有美人的力气

和三生三世的情感,来好好对付你

算账

写诗就是跟时间算账

像我这样的老家伙再明白不过了

那一行行句子的老算盘,总在半夜哗哗作响

搅我清梦。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拨动,要我起来

跟它算账,这辈子我最怵的就是算数

脑中没有数字概念,也不惦着赚了和花了多少钱

可它要我跟时间算账

最好像个账房先生,只要有空

就得拨响算盘。我首先得算昆仑的高度

不是地面的那截,而是没入云端,看不见的部分

如果人从入云的那截,开始往上,狠劲走

得费多少力气?再算半山草木

跟多少灵魂打过交道?比如有些伟人

就好惦着昆仑,他们死了,魂魄还在山里转悠

没准一棵草尖上,也坐着两个鬼魂

还要算算,山脚下的草屋,满地的人间烟火

每天得向这世界支付,多少忧欢?

我算来算去,像是在算一笔糊涂账

一个蹩脚账房,怎算得清历史的烂账

何况其本身账目不清,涂涂改改乃惯技

但我得跟时间算账,美人的裤衩上留了多少精斑

珠宝街的疯子,向外星偷运了多少珠串

佑民寺的和尚想了多少次女人

这些跟时间看似无关,却是我要花时间来算的

算着算着我就搭在时间里了

我怎么算,也算不出,在写诗里,亏了多少老本

半隐

半百之身,已然多病,我也只能半隐

一半上班谋生,一半供养烟云

就没有工夫赴饭局,接待来访朋友,与人聊天了

此前投身的酒酣耳热,性情放纵,概不再犯

吃过的酒,领过的情,且恕无法奉还

我已近残年,风花雪月之期早就和我无关

诗江湖的烂事,弃之如破帚

我要将这剩余的残生,用以独处,发呆,和虚度

回归于至简。偶尔在宣纸上画根线

也仅仅是一根线,没别的意思

对着风吐口气,权当是自语

至于还能写点或画点什么,也都顺其自然

想想山间的溪水是怎样的

我的余生就该是怎样的,切勿叩扰山间之溪

切勿打断一根线,我替它们向诸位的大度

深表谢意

两不相欠

我多么想跟这个世界

两不相欠。但这可能吗

我在它的怀抱里混了几十年,还厚着脸

打算继续混下去,时间不可预期

消耗不可预算

它还要向我盘剥一些诗文,涂鸦

掏出我的精血,病疼,色胆

透支我的浅薄,平庸和愚笨

让我在世上丢人现眼

我知道我跟它纠缠不清

又岂能相忘于江湖,假装看不见

等着吧,总有一天

我会在一张松松垮垮的破木桌上

豪气万丈地拍出

——那枚最终结账的铜板

英雄老去

头晕,目眩,脚发软

虽然手里两把子力气仍在

那把镔铁打造的大刀啊,竟很沉很沉

过五关,斩六将,它在我手上如同一根羽毛

我就是羽呀,轻易从月光上划过

成就了此世英名,那杯酒

自另一双手中递过来,就是千年

尚带着余温。赤兔宝马!我的老伙伴

你气喘吁吁的样子,多么令俺心疼

难道转眼吾等就不中用了吗

王朝可以拒绝我们,天下岂能没有英雄

你说,将军呀,时过千年,你我骨灰也荡尽

我说,不会的,这天地之间吾等英魂尚存啊!

青龙偃月呀,一行冰凉的泪

挂在刀沿,坚守青铜的光芒

习惯

我们习惯仰视

总认为这个视角能看到美好

经验告诉我

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不习惯仰视

我的诗从怀疑开始

你身处再高的位置

也欺骗不了我

那里一片虚无

在生活里

当仰望变得习以为常

平视已被取消

那么多细长的脖子

直到仰望到没有仰望

才发现这个视角是个错误

画人记

越接近过年,俺画的人

越变得苦大仇深,像从黄世仁家逃出来的

心里都埋着一本烂账,想要变天

地主老财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那本账翻出来,都得倒个个,长工就要做主

黄家的四姨太就要当押寨夫人,住到洞天福地

吃红米饭,跳广场舞,练瞄准

把一条条苦瓜打下来,吃一口还是甜的

佃户的碗描金涂银,比喝土鸡汤还鲜

地铁也就有了,去佑民寺拜佛,

也就半根烟工夫,耽误不了看春晚

越接近过年,俺心一乱,画出的人就要操家伙谋反

老贼

还没有人老成精

我对人世无害,被称为老贼

为时尚早

我盼望有朝一日,人称老贼

老而不死,混到大把年纪

仍乐呵呵地活着

像一根人世的油锅里炸炼过的老油条

有双洞察秋毫的眼睛

不是乱世奸雄,也并非盛世恶棍

仅仅为市井中一老狐狸

看相,拆字,有个十之八九的准头

我一眼能辨忠奸

我一字能拆穿谎言

可我不能拔剑而起,舞刀于辕门

我对人世贡献甚微

这是我无以掩饰的自惭

生年满百,没有人老成精

不曾奸雄一世

人喊我一声老贼

已属抬爱了

我没有痴呆,健忘,中风,脑残

而变得老奸巨滑,是否能算一种境界

纵然世事如烟,阅遍千山的目光

已是见惯不惊

窃钩为贼,窃国为王

老贼虽为匹夫

也不过是多活了一些光阴,才浪得虚名

电影院

曾经的在场者,都已散去

只剩下放映员为一个空洞而黑暗的世界作证

没有谁承认,他是刚发生的一场阴谋的见证者

暗杀,贩毒,恐怖活动,贿选,深喉,战争

没有谁甘愿留下来

为黑暗守夜,再过一会儿,放映员也要下班了

电影院里只剩下幽灵

对于灾难和爱情,人们很快可以遗忘

只带走明星的脸蛋在梦里浮沉。我也不能免俗

面对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

我们都成功扮演着看客的角色

酒约

是的,我们都在变老

哪还有很多时间在一起喝酒

有时喝着喝着就少了一个

他跑到另一个世界报到去了

说有另一桌酒友在等他

那个地方在土里,那个地方在天堂

我不知道

我偶尔发现出土的酒器

在地下埋了千年

是哪个酒鬼遗失的玩意

又回到了人间,找谁喝去

乌鸦

一只乌鸦注视血污中的倒影,顾盼自怜

仿佛锦衣加身的命妇,如果再加一件

冬天就会降临。如果脱去一件

只是一根枯骨

也许乌鸦并没有选择站在上帝的反面

它只是偶然停在那里,像我甩掉的一点墨

除了我,谁来为它的无辜正名

而整个世界仿佛同谋,面对一只鸟的清白

——鸦雀无声

我跟诗没完

年轻的时候,我写过诗

不知羞耻地写,轻浮地写,放浪地写

并且要把这当作毕生事业,老了以后

我还要写。只是在未老之前

我不能写了,还有许多比写诗更大更重要的事

要用文字去叙述,我知道我还有情要抒

一些不清不楚的纠葛有待了结

我的诗当然没有完蛋

可年轻时已经写过,狂过,病态也苍白过

还预留了一截烟屁股到老年去写

现在这段时间,就让我完成几部长篇吧

尽管我畏之如地狱,每写长篇都仿佛在黑暗隧道爬行

唯恐在黎明前死去,可我还是得写啊

否则我没法向托尔斯泰交账

他说我是巨人,得有长篇垫着脚跟

我想这么试试,尽管我明白,我跟诗没完

咏关羽

我在积攒语词,像积攒仇恨

枕头底下的银两,棺材板里的黑暗

究竟有什么不同

青龙偃月一出,立见分晓

尔等宵小,不过是老夫刀下擦痕

兄,吾是个重情义的家伙啊

一捧胡须,一腔铁血,一把老泪

皆付之于义气

三弟,莫鲁莾了,坏了大哥的好事

且如俺这般千里走那单骑

刀口喋血的祭拜,乃美髯凋零之往事

心藏大恶

有时会心生恶念

在梦里无恶不作

我怀疑自己是个坏人

尽管我秋毫无犯

是个大大的良民

却终日惴惴不安

唯恐一念坏了谁的好事

明知无冤无仇

生怕失手杀掉一个善人

仿佛罪孽太重太深

我想自缚双手

把恶念交给寺院

由上师发落

我担心警察上门

什么也没干他们却先干上了

我为一脑子的恶念

吃斋念佛

却把它养得愈见丰满

我已是心藏大恶

而不做恶事的一个恶汉

凤凰

我写诗已够快慰了,又岂在意名分

我已开始痴呆了,已经忘记了心仪女星的姓名

仿佛被风吹起的长衫,里面空空荡荡

我不是八大借尸还魂,上帝附在人间的躯壳

走出画轴的,都是剩水残山。我不是佑民寺

出走的寺僧,到处诵经化缘,

镇住洪都的妖孽,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不是西山,走失的阵雨

在新建县哭告无门,干脆往北而去

天上的仙人呀,蹲在山头上下棋

只有傍晚回头的人,才能捡到火红的晚霞

像璀璨的凤凰,飞舞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