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杖打王升和的事,王夫人最先受不住了。虽说王升和是戚继光的亲娘舅,可和王夫人更亲。原来王夫人未嫁时,家里摊了一场官司,全家男丁都下了大牢,是王升和把她接去抚养了好几年,直到那场冤狱得以昭雪。戚继光调来浙江,戚继光本没想带王升和一道赴任,是王夫人再三说情,戚继光才点头,给了她面子。
杖责了王升和,戚继光知道王夫人心里会不痛快。
戚继光一回到屋子,王夫人就把脸扭过去了。
戚继光明知故问,怎么了?
王夫人说,我能怎么?敬佩你大义灭亲哪!
戚继光赔笑脸说,别人想不通我不怪,你该明白,军法不能徇私呀!
王夫人垂泪道,他毕竟是你舅舅啊,这样当众责打,他今后还怎么做人?
戚继光说,法不容情,连亲人违法都不究,何以服人?
王夫人明白,从理上讲,戚继光当然没错,可是,他满可以让他去还钱,悄悄去道歉,你背地里跟他说清利害,甚至骂他几句都行,却不该这么不给他留面子呀!王夫人说这等于打她脸。
戚继光说,按她这说法,打了亲娘舅,也等于打我戚继光自己的脸,我光彩吗?可不这么做,我们叫百姓背后戳脊梁骨,那更丢脸,更丢了官军的脸。
王夫人实在也驳不倒丈夫,生闷气罢了。
戚继光又说,他是长辈,到头来,当然还得给他面子,走,夫人陪我一起给他送面子去。
王夫人不明白戚继光是什么意思?
戚继光笑吟吟地说,你该想到我是什么意思呀!
王夫人看着他,一时不得要领,说,这会儿又笑嘻嘻的了,杖打舅舅那会儿,像个黑脸包公似的!
戚继光说,这话说的,打归打,舅舅终归是舅舅啊!
此时王升和趴在床上,哼哼着,屁股疼,心更疼。
戚继美和戚金印等人围坐在跟前解劝、安慰,都没用。王升和说他没脸活了,他叫继美明儿个给他雇一辆车,他要回山东老家去。
戚继美劝道,舅舅别多想,我哥也是想杀一儆百……
王升和更反感了,杀一儆百?拿我当鸡?杀鸡给猴看?我还是不是他舅舅?
戚金印早有怨言,爹是有点过分了!
门开了,戚继光和王夫人进来,王升和见了,扭过头去不理。
戚继光走到床边,轻声叫了声舅舅。
王升和说,我没你这外甥!那我不是太高攀了吗?
戚继光装听不见,问他屁股还疼不疼。
王升和没好气地说,我这屁股又不是铁打的,谁疼谁知道啊。
戚继光打开带来的药包,王夫人找来碗,用蜜和着药膏。
戚继光说,我是来向舅舅道歉的。
王升和说,我可不敢当,你出息呀,大义灭亲,拿你舅舅开刀,传出去名声多好听啊!你秉公办事,还用道歉吗?
戚继光单腿跪下,对他说,我现在不是以朝廷参将的身份,而是以外甥的身份向你道歉。
王升和很意外,愣住了。
戚继光跪在那里说,他当众杖打舅舅,确有杀一儆百的用心,这支队伍什么样,舅舅也知道,他对犯了小过的亲舅舅尚且如此不留情面,别人谁敢以身试法?舅舅虽失了脸面,却为树军规立了功啊,所以真的得好好谢谢舅舅,再说一句,对不起,如果舅舅还不肯原谅,想打他骂他都行。
这一说,王升和气消多了,他叹口气,说,行了,起来吧,你这个朝廷三品大员,跪不跪,我不在乎,为了我外甥能有嘴说别人,我这屁股受点苦,也就没啥了!
戚继光起来,接过王夫人和好的药,说,这是治棒疮最好的药,来,抹上就不疼了,三天就好。
他轻轻掀开他的衣服,褪下裤子,开始为他涂药。
王升和又感动得流泪了。
从这以后,乾坤倒转了,根本用不着王升和带着火兵起早去买菜,大清早,卖菜老头和十多个卖肉的、卖豆腐的都把菜送上门来。
戚继光正提了剑出来,一见了这阵势,忙问,各位这是……
卖菜老头说,我们不怕赊账,你们这支戚家军好啊,为百姓打倭寇,又这么仁义,以后我们天天送菜上门。
戚继光高兴地冲伙房大叫,舅舅,快来买菜呀,可新鲜了!
王升和带几个火兵提着篮子一瘸一拐地跑出来。
老菜农说,真不好意思,都是我,小心眼,害得你挨了一顿军棍。
王升和开玩笑道,若不是这二十军棍,你们也不能送菜上门呀!
菜农们全乐了,连戚继光也乐了。
二
天色渐暗,戚娴三人正在闷坐,门开了,毛海峰带着肖隆等几个随从进来,毛海峰喝了酒,走路摇摇晃晃的,他乜斜着眼,看了戚娴和吴春柳一眼,一指吴春柳,对几个小喽啰说,把她弄到我那儿去。
他借酒盖脸,已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了。穆空站起来,护着吴春柳说,你要干什么?她不能去。
毛海峰说,干什么?我今儿个要睡她,明儿个再睡另一个!
穆空又羞臊又气愤地说,你积点德吧,你不能这样,你会遭天谴的!
毛海峰摆出一副泼皮无赖的架势,他说,我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天谴?拉走,给我拉走!
穆空拼命抱住吴春柳,几个小喽啰上来拽人,这时吴春柳推开穆空,显得很从容地说,我跟他去。
戚娴显然明白了吴春柳要干什么,眼泪一下子下来了。
临走,吴春柳对戚娴说,若有机会见到戚金印,就说我为他保住了清白。
穆空还想拦挡,吴春柳对她说,谢谢你,我会记住你的好处的。
吴春柳被带走了,戚娴和穆空都哭了。
毛海峰把吴春柳领进屋子,关上门,毛海峰说,咱们也算是有缘分,几次相遇,若不是我父亲拦阻,你早是我的人了。
吴春柳冷笑,你妄想!
毛海峰说,我不想动硬的,你想想,有谁来救你呢?
说着,毛海峰就靠近她。吴春柳的手已经伸进自己的大襟下,那里藏着匕首。
吴春柳忽然注意到,在他腰带上的那个腰牌。这一瞬间,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当毛海峰抱住她时,她并没抗拒,毛海峰拼命在她脸上、脖子上吻着,她也容忍了,最后毛海峰又把她抱到了床上。
毛海峰动手解她的衣带,吴春柳推开他的手,说,我可以答应你,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毛海峰说,早这么顺从多好?别说一件事,十件也好商量啊!
说着又动手,吴春柳推拒着,你不答应,我宁可死,也不让你碰我。
毛海峰住了手,说,好,你说吧。
吴春柳的要求是,可以随了你,但你得放过戚娴。
毛海峰怔了一下,你们两个小美人,我都喜欢哪!
吴春柳翻身坐起,你不答应,我死也不从。
毛海峰只好说,好,我答应。有你一个,我也知足了。
吴春柳问,你不反悔?
毛海峰一边又一次把她压到身底下,一边说,我对天起誓,一定放了戚娴,正好我妹妹也要回大陆去修行,让她们一起走。
吴春柳又推开他,拽住他腰间的令牌说,你把这个给我!我就信你。
毛海峰真的把令牌解下,给了她,吴春柳把令牌死死地攥在手里,泪水又流下来。
吴春柳不再反抗,在她的衣衫被剥掉前,她把匕首悄悄地丢到了床下,心里叨念着戚金印的名字,说,今生对不起了,为了救戚娴,我只能舍身了。
关押戚娴的石头房子,一盏小油灯闪动着昏暗的光。
戚娴和穆空都没睡,外边稍有响动,她们都走到门口去,穆空打开门时,门口除了看守,什么人也没有。
穆空闩好门问,几更天了?
戚娴估计至少三更了。
穆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戚娴比她更紧张,她的心咚咚直跳,这么久不回来,凶多吉少了!
穆空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难道……她顺从了?
戚娴却认为绝对不可能。她身上藏着匕首呢,她是个烈性子,她宁可死,也不会自取其辱。
那穆空就更担心了。
忽然有人敲门,原来是肖隆。戚娴放他进来,担心地问,吴春柳怎么样了?
肖隆也不能进去呀,一点消息没有。
肖隆默然站了片刻,走了。
三
早晨的阳光从狭小的窗子射进来。和衣而卧的戚娴被轻轻的叫门声惊醒了,她几乎一夜没合眼,天亮时分实在熬不住了,才打了个盹。听见敲门声,她跳下地,打开房门,是吴春柳站在门口,她的头发散乱,眼睛红肿着。
戚娴一把将吴春柳拽进来,穆空也爬起来,赶快闩了房门。
戚娴打量着吴春柳的脸,惴惴不安地问,你、你没事吧?
吴春柳麻木地呆立半晌,突然抱住戚娴痛哭失声,娴姐,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完了,戚娴只觉得脚下的地在往下陷,眼前的人影也模糊了。不祥的预感让戚娴和穆空都沉默了。
戚娴去摸她的身上,讶然道:你的匕首呢?你得手了?你把他刺死了?
吴春柳摇摇头,说她把匕首扔了。
戚娴松开她,默默地坐下,这么说,你失身了?
吴春柳没有正面回答,又凄惨地哭个不住。
戚娴失望的口气中还掺杂着鄙视,那你还回来干嘛?
吴春柳讷讷地说,他……他答应了,送你们回大陆去。
穆空也觉得这代价太大了,而且并不可靠,他的话你能信吗?
吴春柳亮出令牌,他给了我这个。
戚娴什么都明白了,她抱住吴春柳,摇晃着她,大哭着说,你蠢,你傻,你怎么用贞操换了这么个破牌子!
这可不是破牌子,吴春柳有了它,她和穆空就可以有船回家了呀!
戚娴又感动又觉得凄惨,她说,你不能留下,和我们一起走!
吴春柳说她得守信用,不然谁也别想走。况且,她已没脸面去见金印了,从前的吴春柳已经在昨天晚上死了!
她们都没想到,一亮天毛海峰就来送行了。连穆空都纳闷,他有这么好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