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夜时分,管家轻轻叩宋朝举房门,宋朝举从床上坐起来,问什么事?管家说他表弟来了。
是什么样的“表弟”,宋朝举当然清楚,他不由得暗自心惊,忙问,一共来了多少人?
管家说,只有他和儿子两人,他们说有急事。
宋朝举知是王直带着毛海峰来了。宋朝举不愿频繁与他们见面,可也不敢慢待。他皱着眉头,一边下地穿衣服,一边吩咐,带他们到客厅等着。
当宋朝举迈进客厅时,王直和毛海峰都站起身来,样子很狼狈,改换了平时富绅打扮,却穿上了官军号衣,衣服皱皱巴巴,又不合身,显然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有泥巴,也有血迹。
宋朝举打趣道,你们父子俩怎么这个打扮?什么时候改恶从善当了官军了?
王直摇头叹气,别提了,小河沟里翻船了!差点见不到宋大人了。
这么说,他们打了大败仗?这不应该呀!宋朝举连官军的人数,出兵路线都告诉他们了,傻子都能打胜,怎么还能败?
毛海峰说,本来俞大猷的兵全中了我们的埋伏,被打得鬼哭狼嚎时,戚继光和谭纶两支兵马兜后路上来,救了俞大猷的驾,反败为胜,把我们也打惨了。
想起宋朝举的警告,此时王直才感到后怕。这戚继光果然厉害,他带的兵,原本是曹天佑手下一帮窝囊废,是倭寇手下败兵,到他手里,才调理几日,却成了劲旅,这未免太邪了。
这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宋朝举哼了一声,早告诉你们注意点戚继光,这人不好惹,你们却当过耳山风。
王直和毛海峰是从包围缝隙里好不容易溜出来的,他们俩想在宋朝举府上躲两天,等风声过了,再弄条船送他们回海上去。
藏几天,这倒行。宋朝举担心,他们总频繁地出入他家,这很容易坏事呀。
王直再三保证,以后轻易不会麻烦他的,唇亡齿寒,宋朝举露了馅,他们还指望谁?
二
胡宗宪又赶到台州来了,胡宗宪早早站在府邸大门外迎客,以示恭敬。远远的,只见戚继光和谭纶骑马并辔而来,在上马石前下马,都是春风满面。胡宗宪拱手道,恭喜呀,二位旗开得胜。
谭纶自谦道,托恩公的福,我的乡兵只是站脚助威而已,得归功于元敬兄。戚继光当然也谦虚一阵。
三人一起走进院子。胡宗宪说他要好好上一道表章,为他二位请功。没有他们二位,俞大猷可惨了,说不定会怎么样呢。
戚继光很惊讶,战况他这么快都知道了?
据胡宗宪说,原来俞大猷先他们一步来过,盛赞他二位的赫赫战果,他还自我请罪呢。
进客厅坐下,胡宗宪忙着叫下属安排,把筵席办得像样些,今儿个赵钦差也来。
听了胡宗宪的话,谭纶脸有点发烧,他看了戚继光一眼悄然说,这我们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戚继光也没想到俞大猷如此光明磊落,不文过饰非。此人可交。
胡宗宪问他们俩嘀咕什么呢?
谭纶说,在议论俞大猷呢,戚继光说他不文过饰非。
胡宗宪却有另外的看法,一场仗,是几千人、上万人打下来的,谁想文过饰非,他办得到吗?这只证明俞大猷是个聪明人,他这样做,至少还使人同情。
这又从另一面轻而易举地把俞大猷的光芒抹去不少,这当然是非议。谭纶和戚继光相互看看。戚继光意识到了什么,就问胡宗宪说,那恩公对俞大猷之失误,还要据实奏闻吗?
难道还可以隐瞒不奏吗?这是天经地义呀!更何况涉及对皇上的忠诚。从胡宗宪的角度看,不据实上奏就是不忠。不过,他知道二位心软,富有同情心,他能做的,只是告诉幕僚文长先生,在措词上笔下留情,争取别让他丢官就对得起他了。
戚继光稍稍放了点心,连忙说,这就很好,这就很好。
恰这时,徐渭捧了奏疏过来,同戚继光二人打过招呼,对胡宗宪说,报捷奏疏他已拟好了,呈上请胡公过目。
胡宗宪太会做人了,他却吩咐徐渭,先让他二位过目,他们满意才算。
戚继光和谭纶交换了一个眼神,无论公与私,你真挑不出胡宗宪的瑕疵。
三
回到君悦客栈,沈四维总算彻底放松了,脱去盔甲、战袍,她先叫戚小福给她提了一桶热水洗头,晚上再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
沈四维洗头,戚小福在一旁拿着一块湿面巾在擦拭衣甲上的血迹。他说,一股血腥味,你杀了几个倭寇啊?溅了这么多血!
沈四维说记不清,连死带伤总有五六个吧。
戚小福问她,你不怕?
沈四维说她以前跟父亲上过战场,一开始也有些怕,杀红眼了就和砍瓜差不多,一点不怕了。
擦好了铠甲,小福往自己身上套,沈四维却叫他快把盔甲收起来。别让店家看见。
戚小福把盔甲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塞到床下。
戚小福说,他们都去打仗,就把他一个人扔下这么多天,多没意思!
沈四维叫他快点长大,就带他上阵。
沈四维伸过手来,戚小福递上面巾,沈四维擦着头。
这时戚芳菲慌张地闯进来,对戚小福说,你先出去。
戚小福才不怕戚芳菲呢,这是我家,我凭什么出去?
沈四维递给他几个铜板,叫他去买炒米糖吃。
戚小福抓起钱,向戚芳菲扮了个鬼脸,走了出去。
戚芳菲这么迫切、激动,是报告又有了刺杀赵文华的机会。上次她们没等想好方案动手,赵文华就急匆匆地溜回杭州了,捡了一条命。
沈四维问她,你说的消息是真的?
戚芳菲说,千真万确,陈子平回来说的。
沈四维追根问底,是怎么说的?
原来,为了给戚继光出师大捷庆功,也为戚家娘子军毫发无伤凯旋,王夫人整治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一切都就绪了,陈子平却传回一个扫兴的消息,他说戚大人今天不能回来与家人欢宴、团聚了,胡大人在巡抚衙门也举行庆功宴,还说连赵钦差也从杭州赶来赴宴。
在宴席上行刺?这倒是个大胆、富有刺激的想法!沈四维也知此举非同小可,没忙表态,沉思着。
戚芳菲眉飞色舞地鼓动,这是多好的机会呀!还犹豫什么?按她的想法,简单极了,咱们事先藏在宴会厅里,或壁衣后、或桌子底下,等酒至半酣,一声断喝冲出来,一顿刀把赵文华剁成肉泥!
沈四维忍不住乐了,壁衣?从说书先生那听来的吧?汉代才有围着墙壁悬挂的壁衣,可藏人,现在哪有?人钻在桌子底下?是等着捡骨头的狗啊?你说得容易。往哪藏?怎么带刀进去?那是森严的巡抚衙门,说进去就能进去?
戚芳菲被问住了。她退了一步,那,就在大门外干,像在北京相府门前一样。
沈四维断定也不可能成功,赵文华很警觉,他带的兵不但多,而且有些都是羽林军出身的高手。
戚芳菲问,你怎么知道?
沈四维做事心细,她早访听明白了。
戚芳菲赌气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血海深仇不报了?
沈四维让她先回去,容自己再想想。
戚芳菲很不满,这有什么好想的?你不敢干,我一个人干,大不了一死!
说罢转身就走。
沈四维一把将她扯回来,训斥她,你找死!这不是怕不怕死的事,得想周全,万无一失才行。像在北京刺杀严嵩那次,干得就太冒失。
戚芳菲泄了一半气,你想吧,我回去等你信。
沈四维叮嘱她,这事和任何人都不能说,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