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戚继光和谭纶骑马走在台州城里路上,后面跟着几个随从。
想起舍得献出价值连城国宝的沈四维,谭纶忽然笑问,那位才貌双全的沈四维,什么时候成为你的如夫人啊?我都替你着急了。
戚继光说他又开玩笑,寻开心。
谭纶收敛起笑容,变得一本正经。是不是开玩笑你自己清楚。这沈四维九死一生,从京城逃出来,几千里跋涉,又来投奔你,她如对你无情,这怎么解释?你敢说你不喜欢她吗?
戚继光承认他说得都没错。不过,谭纶并不了解沈四维,她太特别了,你无法拿她同别的同龄女孩子比,有时她又是很难捉摸的。戚继光不敢提此事,觉得那是对她的亵渎。
谭纶提出由他出面牵这根红线如何?
戚继光叫他别多事。她这种心志高远的女人,给人当妾,这是不可能的,谈笑之中,她都表白了,因此戚继光也不存非分之想。
如是这样,谭纶觉得可就麻烦了。除非他休了现在的夫人。
那更不可能了,人言“糟糠之妻不下堂”,她又无过错,戚继光与夫人十年相濡以沫,怎忍心抛弃她?而况戚继光是把名声看得很重的人呢。
谭纶一叹,这就没办法了,这是君子的烦恼啊。
等一下,谭纶问,过几天赵文华要回京了,你去不去杭州送行啊?
戚继光反问,你呢?
谭纶说,依例,是要去送的。
戚继光无奈,既如此,他也只好依例了。
进了浙江巡抚衙门院子,戚继光和谭纶看见衙役们正把一柄花花绿绿的大伞支起来,胡宗宪正站在伞底下看,伞上签了好多人名。
这不是万民伞吗?戚继光立刻猜到,这是为离任的赵文华准备的,不禁皱起了眉头,顿生反感。
谭纶也心知肚明,说胡公想得真周到。按古时传延下来的风俗,一个离任官员,如能得到地方官民送的万民伞,那可是莫大的荣耀啊!
但戚继光更知道,那都是百姓自发的,哪有官办万民伞一说?这一来,把内心中对胡宗宪逐渐积累起来的好印象又冲淡了许多。
胡宗宪一回头,见了他们,说,二位不请自到,有何公事吗?
他发现戚继光一直盯着万民伞,就明白了戚继光在想什么,他像是刻意解释地说,这万民伞可不是他张罗的,而是当地士绅牵头,有些格式不懂,来请教他而已,当然也想让他签名,是借重的意思,他还没想好,是签还是不签。
这么一说,戚继光脸色好多了,才有兴趣回答胡宗宪的发问,说有点机密事,请胡宗宪找个清净屋子晤谈。
这话无意中被一个叫史民的典史听到,引发他特别关注。
胡宗宪说,好啊。对了,这万民伞上,你二位不想把大名署上吗?
戚继光看了谭纶一眼,我们又非草民,签上不妥吧?
胡宗宪笑,你们是清官,不会是怕惹上嫌疑吧?
谭纶先不好意思了,胡公这么说,我只好签了。
胡宗宪却又笑了,说他在开玩笑,别当真。元敬说得也对,官员名署在万民伞上,有左右小民之嫌。
谭纶提示道,这万民伞也应让社会贤达和里正们出面吧。
胡宗宪会意,谢谢提醒,一会儿就请他们抬走。
书房门紧闭着,连一个衙役都不在场,显得很神秘。
但胡宗宪没有料到,他手下那个獐头鼠目的典史史民,他正隐在门后偷听。
谭纶和戚继光已把田黄石印的来龙去脉,以及历史上的传说都说清楚了。
胡宗宪把玩着石印说,可以肯定地说,这方来历蹊跷的田黄石印疑点颇多,你们的分析有理。
戚继光在用推理法,可以这样猜测,有一个倭寇头目,从某个城市大户人家抢得了这件珍宝,在海上不便保存,就送到大陆亲人手上来了。
胡宗宪补了一句,而这保存奇石的老妪是倭酋的亲人。
谭纶特别强调,一般亲戚,倭酋不会放心,一定是母亲、妻子。
胡宗宪发自肺腑地感谢元敬先生如此因公废私。不过他可以担保,日后这块田黄石会完璧归赵。
谭纶却给他泼了一桶冷水,这,恩公先别许愿,传扬出去,倘首辅严大人想要,或皇上想要,你还能完璧归赵吗?
对呀!胡宗宪一怔,马上说,子理先生胜我一筹啊!真是这样,那元敬损失可大了。
戚继光一笑,他若计较这些,就不来献宝惹麻烦了。
此言一出,胡宗宪自嘲道,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谭纶问,为今之计,怎么办?
胡宗宪已有了一个设想,不过,先得摸清,这藏有田黄石印的老妪到底是什么人,才好走下一步。
谭纶觉得也不好平白无故地把人抓来吧?戚继光也反对,那反会打草惊蛇。
既然不行,胡宗宪主张派人日夜在老妪门外蹲守,守株待兔,如真是倭寇亲属,就不会没有联系。
这是笨功夫。如倭酋总也不来呢?岂不误事?戚继光觉得没把握。
那怎么办?戚继光献策,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叫沈四维、戚芳菲她们去一趟山里,把老妪请到城里来,以礼相待,设法弄清她们的真实身份再说。
胡宗宪表示同意,这样不会动静太大。
戚继光和谭纶起身告辞。
门外窃听的史民赶快溜了。他如同拾到了狗头金一样狂喜,偷偷溜出巡抚衙门,到客栈租了一匹马,快马加鞭奔杭州而去。
戚继光决定回去就打发人上路。不过,这田黄石印似乎还应在沈四维手上合适,万一老太太问起……
胡宗宪怔了一下,马上说,啊,对呀,倘若老妪索要宝物看一看,东西不在她手上,岂不要引起怀疑?
于是他又把田黄石印交还了戚继光。
二
来到宁、绍、台参将衙门门前,沈四维和戚芳菲在衙门前下马,沈四维对守门士兵说,烦请通报戚将军,就说沈四维来了。
一个士兵刚进去,戚继光就出来迎接了,快进来。
沈四维把马缰绳交给士兵,边走边说,今儿个戚大人怎么这样谦恭?降价相迎?
戚芳菲说,我是他女儿,能冷淡吗?
戚继光却一本正经地说,这是衙门,找你们说公事,当然要以礼相待。
沈四维观察着戚继光的脸,问他,戚大人什么时候想起我们有用了?
戚继光一笑而已。
沈四维一进大厅,就看见了戚继光手书的“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一幅中堂。
落座后,沈四维说,看着这幅中堂,使人想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
戚继光说,大丈夫一生一世,本应有此抱负。
戚继光亲自沏茶,给她二人斟上。
戚芳菲喝一口茶,说今天的茶,味道格外不同,今天爹一定有事求我们,不然不会请到衙门来,又这么客气!
沈四维笑,那也太势利了吧?
戚继光说,为国家办差,骂名也都在所不计了。
沈四维早猜到此事一定与那田黄石印有关,但却没想到,戚继光是让她们再到那个老太太家走一趟。沈四维不明白去干什么?
戚继光说他请胡宗宪、谭纶仔细鉴赏了那块田黄石印,那确是大有来历的。
戚芳菲撇撇嘴,这还用他们说?她倒没当回事,可姑姑早知道是无价之宝。
戚继光说,连他也不知道它的真面目。这是五百多年前宋徽宗赵佶亲手刻的一方印,石、印两尊,后来北宋亡国,康王赵构过河逃难时把它弄丢了,五百多年杳无音信。
沈四维问:“他莫非是泥马渡康王的那个南宋皇帝?”
戚继光说:“正是。你们说,它是不是无价之宝?可是,它怎么会跑到一个乡间老妪手上呢?”
这一说,戚芳菲也感到纳闷。
上次她们从山里回来,沈四维就说过,老妪与儿媳妇对话里,可以隐约听出,这石印来得不明不白,她们的亲人很可能是倭寇,而且是倭酋!戚继光拐弯抹角这一提示,沈四维明白了,胡宗宪想让她们俩把两个乡下婆媳弄到台州来诱捕?
戚继光见沈四维脸色不太好,急忙解释,不会诱捕,她们无罪,所以是请。
沈四维冷笑一声,请了来,不是诱捕,也是诱供。
这倒没错,戚继光不得不承认。这事,只有她们二人最合适,不容易打草惊蛇,老太太不会起疑心。
戚芳菲冲口说出,这太容易了,手到擒来。
沈四维却不买账:“对不起,我不充当捕快。”
没想到她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戚继光不解地望着沈四维。
沈四维有点愤愤不平地说:“不明白吗?那让我告诉你,老太太好心送我礼物,即使不抓她,也是把她当钓饵,诱捕她亲人吧?这种事,也不该是我们出面。”
戚继光知道,她是不忍心哪,就像君子远庖厨一样。不过,戚继光问了沈四维一句话,倘这老妪的儿子真是祸国害民的倭酋,难道也不该绳之以法吗?
当然该抓,可沈四维说,他老母未必是同谋。
就算不是同谋,总可以从她口中知道事情本来面目啊,也可顺藤摸瓜呀,戚继光只能晓以大义。
戚芳菲先表态,这倒应该。
戚继光接着说,况且,现在并未板上钉钉,尚不敢肯定,怀疑而已。如果光是抓人,还用你们去吗?
沈四维退了一步,如果能对那婆媳俩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当别论。
戚继光说当然以礼相待,去把老太太和她儿媳妇请到台州城里来,到戚继光家做客,好言好语相劝,晓以利害,如能让她招降海上的儿子,省去刀兵相见,又能瓦解倭寇,于国于民,于她们自己,都有益无害,岂不是一件大好事?
这么说了,沈四维觉得还能商量。她才决定,和芳菲就再跑一趟山里。但她声明,只是完成戚继光所托,与官府派遣无关。戚继光一口应承下来,心想,这不是一样吗?沈四维对官府真是半点好感也没有啊!
三
东西早收拾好了,王直老母挎了个包袱坐在院门前,呆呆地望着小河对岸的山路,等儿媳妇找房子回来好搬家。
突然有人说:“老人家,我是过路的,想讨口水喝。”
王直老母吓了一跳,拔腿就走,直到回头看清那人一身农夫打扮,还领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心里才落底,定了定神说:“啊,缸里有水。随便喝吧。”
那个过路人去舀水时,见有几个箱笼已捆扎好放在屋中,就问:“老人家要搬家?”
王直老母极其紧张:“啊,是,啊,不搬、不搬。”
那人给小女孩也喝了水,不解地看了老太太一眼,她怕什么呢?怕自己是歹人?他道了谢,领小女孩离开。
进山路上,沈四维和戚芳菲骑马沿着风景秀丽的河边走着。
戚芳菲问沈四维:“你说,那老太太能跟咱们来吗?”
沈四维说:“咱们诚心来请,应当会来。不过你少说话。”
戚芳菲说:“我装哑巴行了吧?”
沈四维笑:“你这人憋得住吗?你看我眼色说话就行了,不咸不淡的废话可以随便说。”
戚芳菲噘起嘴来,那她岂不成了废物了!
沈四维突然说:“我听说,你最近不管戚继美叫叔叔,这是怎么回事?”
又是老调重弹,戚芳菲的理由是,他才大我几岁呀!
“这可怪了,那我和戚娴也大不了你几岁,你怎么一口一个姑姑的,叫得挺甜呢?”
戚芳菲驳不倒她,就说:“反正我不喜欢叫。”
沈四维早猜到她心里所想了,却故意说:“那我知道了,你讨厌他,对不对?”
戚芳菲发急地说:“你胡说,谁说我讨厌他了?”
“既然不是讨厌人家,”沈四维问她,“那,好好的叔叔,怎么就不认了?”
戚芳菲笑嘻嘻地宣称:“也许,有朝一日,你这姑姑我也不认了,我凭啥比你们低一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