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宗宪、戚继光刚刚进城,走在西湖边上,只见徐渭垂头丧气地迎上来,跳下马。
胡宗宪问他,人押在哪里?胡宗宪还以为,王本固再混,也不至于不把他这总督当回事吧!
徐渭说自己晚到了一步,其实也不晚,他明明听见我喊“刀下留人”了,他还是下令把王直母子都杀了。
戚继光大为震惊,很快沮丧地垂下头,他马上想到了戚娴、夏正和吴春柳的安危。
胡宗宪气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把手里的马鞭子都折断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个王八蛋!我若、若、不参倒他,我、我……我誓不为人!
他忽然注意到了戚继光的表情不对,就问,你怎么了?
戚继光凄然地说,你还没想到吗?我妹妹他们的命没了!
胡宗宪一怔,恍然大悟,对呀!这王本固太可恨了,他等于杀了你妹妹和夏正,毛海峰一定以为我们背信弃义,也会毫不犹豫地拿人质开刀。
徐渭提醒胡宗宪,得想个办法救他们啊!
戚继光眼里闪着泪花,怎么救?恐怕谁也没这个能力了。
胡宗宪捶胸顿足,是我害了他们,元敬,我对不起你呀。
戚继光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胡宗宪对徐渭说,快,派人下书给毛海峰,叫他不要胡来,告诉他这是误会,并非我们的本意。
戚继光觉得没必要了。再派人去,又搭上一个送死的。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毛海峰也不会信了。
消息很快传到戚继光家,立刻掀起一片哭声。
戚芳菲哭着要去找胡宗宪算账,都是他出的馊主意,这不是让姑姑白白送死吗?
戚继光叫戚继美拉住她,不许胡来,出了这事,也不能怪胡宗宪。
戚金印一直坐在后头垂泪,一声不吭,傻了一样。
陈子平也痛苦地垂着头。
戚继美叫大家别骂胡宗宪,都是王本固这个混蛋把水给搅浑了。
王夫人说,咱家等于一下子进去两口啊。
沈四维忽然发现戚金印不见了,就对戚继光耳语几句,戚继光叫她跟出去看看。
沈四维便走了出去。
沈四维一直跟踪到海边,见戚金印正与一个渔民商量船价,那个四十多岁古铜色面孔的渔民先是死活不肯出海,戚金印软磨硬泡,好话说尽,渔民要了个天价,十两银子。十两就十两,戚金印不嫌贵,也不还价。
贵是贵点,可如今到海上去,是拿命换哪,渔民答应了,也还后悔呢,出了海,说不上什么时候就碰上倭寇,命没了,再多的银子有啥用?
戚金印也承认有危险。渔民问他,天亮走行不行?
戚金印已经一刻也熬不下去了,要求现在就走。
渔民为难,总得加足了淡水、带足了吃的呀。
戚金印一扭身见沈四维在身后,就叮嘱她,你都听到了,我也不想瞒你了,你不能跟别人说。
沈四维早料到他要干什么了,她说,是你爹让我跟上你的。
戚金印问,你想阻止我?
这不是丧失理智的蠢举吗?沈四维说他这是白白去送死。如果以自己一死,换得心上人活命,那也算值得,可这么蛮干,既救不了吴春柳,又把自己搭上,这是吴春柳最不愿看到的呀!
戚金印去过岑港,他想再混进去。
谈何容易!你的心情谁都理解,春柳和戚娴陷在里头,我们谁不心疼?可你这么莽撞去闯海,不但救不了她,还得把自己的命搭上。如果春柳知道了,她会更伤心,更为你担忧。
戚金印不语。
沈四维说,听我话,不能胡来。你父亲马上要带兵攻打岑港了,你是要随征的,尽快攻下岑港,才是解救春柳他们的最好办法呀。
戚金印这才长叹一声,不再坚持了。
二
一阵低沉的箫声从戚继光衙门传出来。
陈子平在外面徘徊着,显得很焦急。他最后还是进去了。
戚继光放下箫不吹了,见陈子平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他有事吗?
陈子平提出一个请求,他想让戚大人派他到倭寇那里去!
戚继光一时没明白他要干什么去?
陈子平说,这、这……不能把戚娴扔在倭寇那儿不管了呀!
戚继光火愣愣地说,谁说不管了?可怎么管?
陈子平说入虎穴去救她!
戚继光目视着他,你?你去送死呀?
陈子平说,我死了也不怨,救不了她,就和她一起死!
戚继光忽然想到了送戚娴上路那天的情景,他态度温和了,注意看着陈子平,见他眼中有泪。
戚继光口气也变得温和了,我正在想办法,去人,绝对不行,那不是卖一个搭一个吗?金印连船都雇了,也追回来了。
陈子平很不自信地问,你是觉得我不配说这话吧?
戚继光说,这叫什么话!我的心情和你一样。着急也不能铤而走险哪!现在看,救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最有效,尽快攻下岑港!
他虽然尽量安慰别人,可心里如滚油煎熬,他比别人更痛苦、更受良心的鞭笞。妹妹当人质,不是你一言九鼎吗?如果妹妹真有不测,那你就是把她推向地狱的人!
他唯一的愿望,就只能寄希望于毛海峰的“理智”,他能相信这是一场“误会”,而非“陷阱”。可戚继光自己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毛海峰不可能那么通情达理、那么仁慈,他不是菩萨。
毛海峰当然不是菩萨。
一得到父亲、母亲、奶奶被正法的消息,毛海峰一则放了心,可仍然免不了对官府的狡诈生气。他气急败坏地冲进夏正的房间,劈胸揪住他,扯到外面,夏正见肥前、肥后一大群倭寇都陆续围过来。
夏正情知不妙,只能故作镇静,问他要干什么。
毛海峰哼一声,干什么?要你人头偿命!
夏正说,别忘了,你父亲、母亲还在官府那里。
夏正没想到,这张牌已失效了。毛海峰大吼大叫,我让你当个明白鬼!胡宗宪这个坏蛋,他把我父亲骗去,却把他杀了!
夏正一怔,心里发慌,连说不可能!叫他别听信谣言,这不可能是真的!我一百个不相信!
夏正心里开始打鼓,万一是真的,他夏正的阳寿也就到头了。
毛海峰告诉他,官府不但杀了我爹,连我娘、我奶奶也杀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官府这样出尔反尔,你这人质还想活命?
夏正闭上眼,反而平静了。他无话可说,谁让他是人质呢?动手吧!
肥前见毛海峰举起刀来,就托住他的手,不,这么死太便宜他了!给他来个五马分尸!
一群倭寇拍手叫嚷,对,五马分尸!那多好玩!
夏正被拖到了小校场。
听说要对犯人“五马分尸”,众多倭寇都围过来看热闹,这刑罚,在日本列岛还没见过,新鲜。
夏正的头和四肢都被拴上棕绳,每股绳子各拖在一匹马后,五匹马分别向着五个不同方向,每匹马上骑着个赶马驭手。
肥前亲自喊号:预备!
五个驭手同时挥鞭,马用力拉,夏正被撑到半空,肥前又喊:用力拉!
一声惨叫,连杀人如麻的倭寇都不敢看了。
杀了夏正,毛海峰心理上得到了满足,也算给亲人报仇了。一想起父亲、母亲、奶奶是因自己而死,他心里总有点忐忑,不是内疚,而是恐惧,他怕冥冥中的神祇会瞪大眼睛目睹这一切。
这种不安和心悸,转瞬即逝,他一想起戚娴和吴春柳两个美人儿,心里就一阵喜悦,老东西见阎王去了,谁还会阻挡他享用美色!
可他发现,这两个女人失踪后再没露过面。他在兵营前碰上了回岑港取食物的肖隆,毛海峰就问肖隆,你知道老船主把两个女人质藏哪去了吗?
肖隆说,不知道啊!
毛海峰说,那可是两个绝色女子,找回来,我赏给你一个。
肖隆说,那敢情好,可我不知在哪,我帮你找。
毛海峰下令,掘鼠洞也得把她俩找出来!
三
表达爱和恨,每个人都有自己独到的方式。
这天,陈子平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浙江提刑按察使司门外,他隐藏在衙门旁的石狮子后,悄悄等待着。
交卯时,王本固的轿子过来了。
陈子平的眼睛瞪得溜圆。轿帘开着,陈子平觉得他那獐头鼠目的样子很恶心,像酆都城里的催命鬼一样可憎。
当王本固从轿子里走出来时,陈子平如猛虎出山般突然扑上去,劈胸揪住王本固,一顿拳打脚踢,等从人、轿夫上来相救时,王本固已被打得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王本固的随从开始围攻陈子平,陈子平使出浑身解数左右抵挡,虽然连续打倒多人,好虎架不住一群狼,陈子平最终被按倒,捆了起来。
众人扶起王本固,王本固问他,你是谁雇的刺客?
陈子平直言不讳,说是替戚娴教训他。你言而无信,明知我们有人质在倭寇手里,你却杀了王直,也等于杀了戚娴!
王本固听明白了,他说,好啊,这么说,你是戚继光派来刺杀本官的了?给我押进大牢,我找戚继光算账去!
一听要牵扯主子,陈子平好后悔,暗骂自己这张臭嘴,又闯祸了!为减少麻烦,他大吼,这事与戚继光毫无关系,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覆水难收,已经晚了。
戚继光一连两天不见陈子平影子,问谁谁不知道。难道他真的渡海去闯贼穴救戚娴去了?正在纳闷,戚继美进来,对戚继光说,哥,陈子平丢了你都不知道?
戚继光怎么不知道?两天没见他了,也不知他哪去了。他疑心陈子平干傻事,他跟自己说过,还要到倭寇那里去救戚娴呢!
戚继美说,哼,比那还糟,他在王本固的大牢里。
戚继光大惊,忙问怎么回事?
戚继美又气又笑,说他把王本固打了个半死,王本固一口咬定是你派陈子平去刺杀他的!
戚继光哭笑不得,这个蠢东西,净给我惹祸!
戚继美说,打王本固一顿倒也解气,连谭大人都说该打。
戚继光说,你还这么说!这王本固本来没安好心,这不是乱上加乱吗?
戚继美也明白,这陈子平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他早看出来了,他对妹妹有点不寻常。
他和戚娴的感情纠葛,戚继光是知道最迟的一个,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得想法把人救出来呀!
戚继美觉得哥哥出面不好,已托谭知府,他答应连夜去找胡大人,官大一级压死人,对胡宗宪,王本固不能不有所顾忌。
戚继光说,也未必。这王本固行为乖张,有时是个不可理喻的人。
就在同一时间,谭纶去拜见胡宗宪。
胡宗宪一听王本固叫人胖揍一顿,也觉解气。可又怪戚继光纵容下属作恶,手下一个百户竟敢胆大妄为,殴打朝廷命官,不管怎么说,戚继光疏于管束。
谭纶说,义愤之心,人皆有之。王本固擅杀王直,使戚继光的妹妹生命危急,谁不气愤!连我都觉得王本固该打。
胡宗宪说,打了又能怎么样?这不是添乱嘛!
既然谭纶都来求情,又有戚继光的面子,胡宗宪答应派人到王本固那儿去要人,还带点瓜果梨桃之类的小礼物。
这差事,只有徐渭最胜任。他去了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回来了。
胡宗宪问效果怎么样?王本固口气有所松动吗?
王本固竟然拒绝放人,连胡宗宪带去的礼物也不收。
谭纶还没走,他与胡宗宪交换了一个眼神。胡宗宪问,王本固躺在床上吗?伤重不重?
徐渭忍不住想笑,说鼻青脸肿,脸像个烂倭瓜,倒也死不了。
谭纶说死不了就没事。
胡宗宪很生气,说,我给他台阶他不下,可怪不得我了。
天下有这样不识时务的人。谭纶分析,他这样有恃无恐,怕是又要恶人先告状。他连严嵩、赵文华都敢扳,什么事干不出来?
胡宗宪记得,参赵文华,那不是御史李瑚干的吗?
谭纶提醒他,李瑚与王本固是同乡好友啊!
原来如此,这王本固是提线人哪!胡宗宪更来气了,他说,我可不是赵文华,我没把柄在他手!看谁厉害。我不参倒他,我这乌纱帽都不要了!
说罢真的托起乌纱帽掼于案上。
四
在戚继光家,陈子平成了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