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四维和戚芳菲已经换上了干衣服,是宽大不合身的战袍。同样刚刚换下湿衣服的胡宗宪走进帅船中舱,分宾主坐定,沈四维致歉说,深夜打扰,不好意思。
胡宗宪说,哪里话,你是贵客,请都请不到,你一来,真是蓬荜生辉呀!
沈四维说,胡大人太客气了。
胡宗宪说这可不是客气。且不说你为抗倭出力、负伤,单说你为解戚继光之忧,替他募捐给我送礼,这已是有胆有识的女中丈夫啊!
沈四维暗暗吃惊,胡大人这是从何说起呀?
胡宗宪拈须笑道,这点事,瞒不过我的眼睛。戚继光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和你一样清楚,他断不会连散碎银两、铜钱都凑起来打点我。
沈四维真的有点惶恐了,对不起了,亵渎了胡大人。我不该把打醋的钱、孩子压岁钱都搜罗来进贡。
胡宗宪哈哈大笑起来,好个戚继光,连这话也给我卖出去了!
沈四维叹口气,为这事,他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是气极了才说出来的。
胡宗宪却说,他不该骂你,倒应该谢你。
沈四维不知他这话是正话还是反话。
胡宗宪说,沈四维是在帮他积德呀。如果为了他自己升官而送礼,应遭白眼,为救朋友、同僚,是高风亮节,可就又当别论了。
他这样看待沈四维的义举,实出沈四维意外,她一方面谢谢胡大人这样通情达理,一方面又不懂,既然胡大人这样明智,又为什么跟他过不去呢?
胡宗宪说,这是两回事。你们买了好名声,却让我背上骂名,我自然也不干。
沈四维请求胡大人别迁怒于戚继光,这事办得唐突、没分寸,与他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她沈四维背着他干的。要怪罪,大人冲我发脾气好了,是我亵渎了大人的清白。
胡宗宪不由得感叹道,好样的,叫我感慨良深啊!
沈四维不明所以地望着胡宗宪。
戚继光天亮前才从海边回来,垂头丧气,还穿着水淋淋的衣服,陈子平拿来干衣服他也不换。戚金印和戚小福都站在旁边。
陈子平说,靠你一个人,能找到吗?我看还是派人去找吧。
戚继光依然不准,你还嫌家丑外扬得不够啊?
陈子平说,这叫什么家丑?再说了,万一出了事,你不后悔下半生啊?
这话击中了要害,戚继光听了,为之一震。
倒是戚金印说了一句,不用担心,沈四维是个达观的人,她一时心里郁闷、委屈,出去散散心而已。如果因为这点小事就寻短见,那她就不是我们敬重的沈四维了!
这话显然起了作用。戚继光从陈子平手上接过干衣服开始换装。
二
胡宗宪对沈四维说,你很厉害呀,那封无字信叫我很难堪。
沈四维说,要我写什么?无字胜有字呀!意思大家不都懂了吗?
胡宗宪对沈四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敬重你吗?
沈四维说,我一个女流,可当不起总督大人这么抬举。
胡宗宪说,就凭你为戚继光肯下力气募捐送礼这件事,就看出你是女中丈夫。如果这银子是为救你丈夫而送,就不足为奇,可你是为帮助戚继光救俞大猷,这就令人肃然起敬了。
沈四维很受感动,有胡大人这句话,我受再大的委屈也值得了。
说到伤心处,沈四维流下了两行委屈的泪水,心里想,你戚继光还不如外人理解我的心呢。
胡宗宪善解人意地问她,这么说,戚继光把从我这里受的窝囊气全都发泄到你身上了?
这时候,沈四维又不能不保全戚继光的尊严,她好难哟!沈四维说,也难怪,我给他脸上抹了黑,让他在上司面前丢尽了颜面哪!不发火才怪呢。
胡宗宪赞叹不已,难得呀,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在回护他,真真难得。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干嘛还要借船回大陆呢?
戚芳菲一句话给破了气,吓唬吓唬他,不理他,让他以为四维姐姐投海了,不然,他也不知道好歹!
胡宗宪笑问沈四维,是这样吗?
沈四维莞尔一笑,胡大人别听她胡说,我可不是吓唬谁,我和他戚继光也并无什么契约、卖身契,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走各的路就是了。
胡宗宪说,这事我不能坐视不管。事情都是从我不收礼闹出来的,你们这一散,我不无形中当了恶人吗?
戚芳菲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胡大人既这么说了,就该出面找他,替四维姐出口气,不就云消雾散了吗?
沈四维斥责戚芳菲,你又多嘴。
胡宗宪说,这事怎么好以势压人?这样吧,反正沈小姐也在养伤,在我这儿养也一样,不必回大陆去。也给戚继光点颜色看,日后让他向你负荆请罪,把你风光地请回去,如何?
戚芳菲拍手,这倒是个好主意。
沈四维虽未马上答应,却也没表示反对。
胡宗宪喊了一声:庞举!
庞举应声从外面进来听吩咐。胡宗宪吩咐他在中舱给沈小姐收拾出一间客房来,派人上夜守卫。
庞举答应道,明白了。
沈四维忙推辞,叫他千万别这样,我哪有这么大的谱啊!
胡宗宪说,连我都敬慕的人,还不该受这样礼遇吗?
庞举出去后,戚芳菲也告辞了,那我走了。
沈四维叮嘱道,嘴上可得有把门的呀!
戚芳菲说,还用你嘱咐?我巴不得让他着急呢,不然他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说得胡宗宪和沈四维都笑了。
戚芳菲下船后,沈四维问胡宗宪道,这么说,胡大人对俞总兵网开一面了?
胡宗宪叹一声道,你怎么也和戚继光一样,把我看成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了?皇上下旨捉拿他进京,谁敢拦挡?那是欺君抗上大罪呀!
沈四维有些失望,那你说了我这么多褒奖之词,都是敷衍吗?
胡宗宪说,不可性急。我已叫徐渭写好了为俞大猷开脱的折子,戚继光已经看过了。人还是得让锦衣卫带走,会有转机的。
沈四维感到索然无味,情绪顿时低落下来。
三
天刚蒙蒙亮,早已雨霁天晴,启明星还挂在天边,鱼肚白色尚未褪尽。
海边的大官船已升帆。
几个锦衣卫的公差押解着上了镣铐的俞大猷朝码头走来。
戚金印是随他同行的。他已是一身长行的装束,背着个包袱,跟在俞大猷后头。
戚继光匆匆赶来,与王询、俞大猷分别打了个招呼。
当他们到达船码头时,戚继光和俞大猷都愣住了,胡宗宪竟早等在那里了,有徐渭陪同。
戚继光同俞大猷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
胡宗宪与王询打了招呼,叫人端来一个方漆盘,上面放着两杯酒,胡宗宪拿了一杯递给俞大猷,俞大猷似乎犹豫了一下,犯官这可不敢当。
胡宗宪自己拿了另一杯,戚继光示意俞大猷接酒,俞大猷才不情愿地接了酒,胡宗宪说,前路风险莫测,志辅兄保重!
胡宗宪一口饮干,在胡宗宪仰脖喝酒时,俞大猷把酒洒在了海滩上。
胡宗宪说,我无能力保护你,愿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戚继光悄声问胡宗宪,恩公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已经让王询带了求免奏折上路?
胡宗宪说他不喜欢事未举,先夸海口取悦于人。何况,这事办得成办不成,本来也说不准。
戚继光只好沉默。
说毕,胡宗宪对王询说,王大人,承情,一路上可否不给他戴镣铐?戴不戴刑具,这对被押解长行的犯人来说,区别太大了,行程几千里,一走几个月,脚镣子会把踝骨都磨漏骨茬,有人戴枷,脖子都糜烂了。所以胡宗宪的请求如能获准,那真是天大的福音。
王询说,这虽有违定制,既然胡大人这样重情谊,我岂有不行方便之理?
他回头命锦衣卫的人卸去镣铐、大枷。
俞大猷的刑具当场卸去,大家都嘘了口气,俞大猷跟随锦衣卫的人上船。
戚继光凑近王询,说,拜托了,给你添麻烦了。
王询说,何必这么客气?
戚继光小声地说,俞大猷真是有功无过,一介忠臣啊!一到京,就请王大人火速将胡大人的奏疏送给圣上,人命关天啊。
王询反倒现出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奏折?胡总督没托我呀!
戚继光脸色骤变,不由得斜睨了胡宗宪一眼。看起来,王询没有说谎,他也没必要说谎。那胡宗宪是怎么回事呢?戚继光的心又悬了起来。
俞大猷走到甲板上时,他回过头来,向戚继光拱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