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又坐地铁了。第1108次。
谁给你数呢?
是的,谁给你数,说101、509。
没有,没有人给我数。只不过齿轮把手指咬住。101。509。牙齿。手指。完整的人。
人身。时光。
全都好。
是的,他们死去好久。而时光多好啊!109年后,他们会说,死去好久。人身都好。时光都好。
那时非常年轻,三十九岁。农药,水罐,食道,肺腑。然后一个婶子死了。
今天我坐地铁。没有人。我安坐在阴凉的座椅上。没有人,只有一些象征——男,女,人,孩子。
来了一个,然后走了三个。
我安坐着——那就是没有人,不然,我必定没有那么孤傲,那么个体。
然后我看到了他们。是的,一些面孔,多么近亲,多么细腻。
好像在暑假的午后,堂妹走过一棵树。你看到了她。
是的,没有人给你数,第1189个坐下的动作,是在地铁中。
你还看到了这些:出现在城市的婶子,被看到四十九岁、有堂妹跟着的婶子。
新年指着红联骂的婶子。
今天我只看婶子。看见她去深圳,去郴山。
去五十岁的生日,去给九十岁的爷爷赔罪,去拉骂过的堂妹的手。
看见她坐地铁,面对面。她说什么?
圆满,繁盛,轻健,阴凉,甘水。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扎着一丝头发在天灵盖,像一个兜状红圈。手边带着竹筐,带着堂妹,或其他人。
只要一个小黑点改变,整个宇宙的色彩就改变了。
这只筐就改变了。
堂妹就改变了。
堂弟媳就改变了。
坐姿就改变了。
五角钱的用途就改变了。
而玄奇,第1309次你可以不坐在地铁上吗?
可以不去上无关性命的班吗?
可以这个夏天不穿衬衫吗?
是的,可以的。然后我跟着她下地铁。跟着她走进一条陌生的街路。走到渔港。走到紫荆花路。走到缺失的屋子。走到边缘之外。
我们的目的地呢?目的地,哈哈。
我只是跟着这个婶子走着。我有两个婶子,而今天,我只跟着这个沦为众人笑柄的,被吸取教训的。
跟在她后头,如果她去挖红薯,我就去蹲着看她挖红薯。她去偷别人的甘蔗,我就去看她偷。但她只是一直往前走,在海珠区的一个小河道旁。我们会一直走到香港么?会一直走到抗战时的日本么?会死么?
她好像抱着孩子。那孩子中以后有一个是我的堂妹。我的堂妹以后是个教师。
但我是个工人。
工人今天放假。
我曾经喜爱那个婶子。那个沦为笑柄的,喜欢发狠的,心地不好的。后来她就死了。没有其他可能性。
再后来我就长大了,像她的孩子。
但她死了。永远不会活过来。被打过的爷爷,也不会活过来。奶奶不会活过来。只有我坐在地铁中,奇怪地盯着一个男子。他也奇怪地盯着我。真是匪夷所思啊,一个人还这么年轻。
第1108次坐地铁。
有人给你数时间吗?没有。你自己数吧。
很多年后,石头中就产出了一只猴子。一个具备完全生命的,有脑子的,能活动的。
人的一生平均有六十四年。所以,现在一定是经过了六十四年,因为感情终于被赋予一个独立的生命形象。
一定是六十四年。奶奶六十四岁。妈妈六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