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詹尼
堂姐姐说,她的名字就叫作詹尼。“沾泥”。
准备好了吗?千万别退缩哦。
我怎么会退缩呢,我就叫作詹尼。听起来大家都有点人气哦。这是端午了。大家吃个粽子吧。五月也是好日子。最广,最亮,水最多。河水。
男孩子们更好。谢神节也是好的季节,因为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男孩子们把榕树冠上的绿色枝叶摘来,好插在门楣里。端午呢,其实没男孩们什么事,但它依然是男性的节日。广阔,光亮,单一。
詹尼和粽子。
你会觉得不舒服吗?这名字。是的,呵呵。大家都觉得不舒服。
可是我就叫作詹尼。詹尼说道。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沅钰说道。
哦,是么?呵呵。于是詹尼扭头走。
詹尼不是故意要有梦想。
沅钰不是故意生活于此。
孩子们不是故意上学,也不是故意弃学。
那一年,沅钰和一个男孩去果园,摘了纤细的草戴在耳朵。男孩把一些宝藏埋在沙中,又找到一个袋子装沅钰的声音。
后来他们去了陌生的市区,走在很多的阳光中。
那年沅钰的父母度蜜月,有一对儿女。那年一棵香蕉树成熟,池边长出了苦瓜。
那年沅钰打着伞,裸着脚掌。
这些都在最小最小的阳光里。
“行啦,行啦。”詹尼说。
别用你那异乡人的口吻。
也别用你那本地人的口音。
詹尼踢着毽子,詹尼跳着红绳,詹尼绕圈跑。
詹尼不是故意要有梦想。
詹尼只是不喜欢脆弱。
哦,是的。是的。我完全理解。
沅钰拍下了盖子。沅钰抬头看。沅钰看到了一把藏着宝藏的伞。
那年如茵给她讲一个图书馆故事。
“哦,我借了一本书,关于一个宝藏。”
“叫什么名字?”
“名字嘛,名字差点忘记啦……哦,《圣彼得的伞》。”
还记得小时候从一段墙上跳下么?
詹尼想到要跳下,因为那是没有路途的墙。詹尼站上时既不是在中段,也不是在开头。詹尼站上时在队末。
灰墙的颜色好亲切,好像石臼。
石臼就在下边,詹尼从那里跳上来的。跳上来后觉得好“断”的感觉。
那日清晨五点,空气中有点清露,大家看着,詹尼就从上面跳下来,好像那是追上大家的必然节奏。
詹尼就是这样。一个詹尼站在农村的破房子里,站在墙后。
詹尼,你准备好了吗?我就叫作詹尼。
把瓦片放在胸前。詹尼。你拿了瓦片。你的衣服是黑色气质的。
番外·梦想
沅钰也希望有一天自己会这么大胆。但不是的,要么自己一直都大胆,要么没有机会。
没有什么会变的,其实。
就如梦是不会变的,自它生成的那天起,就不会变。唉,可惜的是,至今我还不知道它的真面目。沅钰啊。
没有关系。灶火闷闷地,真香啊。老伯的大儿子家喜欢喝茶,他们一整天都喝茶,茶暖暖的,很熏迷。老伯的二儿子家喜欢劳动,他们一直都在劳动。不是高强度的,是那种重复的,度日一样的劳动。菜啊,甘蔗啊什么的。
梦是不会变的。想想而已啊。
昨天我又做了梦。就是接着上次做的一个梦。祠堂,大大的,有蓝白壁画的。从前面看是“某某贤堂”,到了后门是“某某祠”。后门前是水泥场,地面粗糙。然后又是一座有蓝彩壁画的庙堂,阴影很重,弄得好像湿气很重。特别墙脚处,都幽暗得认不出啦。
还有泥沙路,一辆辘辘行走的马车。我一定跋涉了很多路。用脚走的。我一定是从逃下马车的时候开始记这个梦的。
我迷路了很久。竹林,山坡,紫草,什么的。
上次已经解决了的路途问题,一做梦就又忘了。该死的,总是这样子。好像其实没有做过,没有经过那里。但明明是又紫色又叠加的感觉。
说到底这也不怪上次,因为上次是莫名其妙解围的,莫名其妙就回归熟悉。
我老是感觉这次是接着上次做的,就像上次是接着上上次。但其实是否做过那些梦,走过那些幽暗的路呢?只是好多天好多天后,又一次入梦的时候,才真切地叫:我明明做过了啊?!
确确实实,像番薯藤一样确确实实。
在当时好几天后,它成为事实,就像那些蓝白的壁画。壁画故事的战场、水边,郭子仪拜寿,等等,也在好久之后成为真实。
梦想就是这样。所以说它不会变。细节模糊幽暗而已。
沅钰啊,沅钰啊。你不是有梦想的人吗?你不是一直没有变吗?
忽然觉得大了好多。
“身体不算数。”如茵说,“身体当然不能算数。”
那身体要能算数呢?要能算呢?是不是要说:“太糟糕”啦。
“不,我不能解释。但身体不算。”如茵说。
香烟送来一阵又一阵。这个早晨,我们来谈不可能的事。
我先说了:不可能。这样你才能相信。
风中送来一阵兰香,像烟一样的行径。然后又是一次,再然后一次。不过毫无规律。时间毫无规律。
亲爱的,这就是不可能的。
嗯。我也要说不可能的事吗?
“是啊。”
我坐在木板凳上,这边是妈妈的针线盆,爸爸做了个针线包。人们站在巷门内,瞧着一头猪,养在槽中。你靠在灶台上,看一本哈代小说。好啦。
“说了吗?你说了不可能的事吗?”
是的,是的。如茵转过了眼睛,如茵黑色的眼睛充满黑色的凝固液体。
“但是完全没有意义啊。”
你不也一样吗?有什么意思呢,有什么意义?
不可能有意义、行径,但可能有失落。如茵说。
谁让你说是兰香呢?兰香是最容易引起失落的。如茵说。
失落就是你的不可能么。如茵说。
我的不可能只是美。
是么?你的不可能是美么?
可是你并没有丑。
于是如茵哈哈大笑。如茵在哈哈大笑中靠近了泥土:天空的不可能。
你靠在灶台上。瞧,你什么都没有闻到。我总是把腰靠在灶台上的时候,闻见的——女人的香气,让人觉得很后悔。隐隐的、平衡的后悔。
注意腰,你看长赘肉了。我不知道自己这么瘦。好像一种得不到的瘦。孩子哭啊,喊啊,嘶声啊,瘫坐在地板,好久好久,然后如愿以偿。
你要如愿以偿干什么?如茵问。
你有“愿”么?如茵的黑色眼睛充满黑暗。
不可能的事情啊。
我非常喜欢“能”这个字。“不可能”“他能”“兽能”……
我们真的要忽略身体。如茵低声、认真、深沉地说。
“在东方文化里。”
我相信。我信任你的说法。沅钰说。
妈妈来了。她在木板凳上坐下。阳光照着她。她移了个地方。
妈妈移了个地方做针线。爸爸移了个地方赌钱。
你知道那是让人痛恨的。除非你痛恨,否则你会跟着阳光的阴影移动。风只吹在阳光的阴影里,凉的青风。
我很痛恨。如茵说。没有谁像我一样痛恨了。我每次都觉得针扎在我的黑色心脏里,纸牌削过了我的心脏。
“你有心脏吗,你有吗?你有黑色吗?”
痛恨的整个时期,阴影都很重。你越痛恨,你看到的阴影越多。你越爱阴影,你就越痛恨。
杜江一定在做奥数题。裴俊云在做物理。高丰在做化学。
“你在做什么?”
又一个不可能。如茵说。用“不可能”来回答不愿回答的东西、答案不好的东西、答案让我不痛快的东西。
我这样回答妈妈:“不知道是哪一个。”我千里迢迢跑去荔枝园,找遍了荔枝园,终于找到了妈妈,然后告诉她:家里来了客人,你的舅舅。现在没人招呼他们了。她问:是哪一个?我慢吞吞地坐下沙土地,好久之后,说“不知道”。
搬煤气的来了,问:你爸爸呢?我说:不知。
弟弟扑进来,问:妈妈呢?我答:不知。
这很正常。有时候你确实没有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我每次都不会有。
答案总是让人不痛快。我为什么要回答这些?而不是回答奥数题,回答物理,回答化学?
不可能。我不可能回答。
于是如茵摇头。如茵坚决地捍卫自己。
我才不想回答数学、物理。我回答化学。我化学很好。沅钰说。
“那么,化学是你对世界的回答吗?”如茵盯着,好像门缝、铁的缝、山体的缝、瓢的罅隙、石头的罅隙、手的罅隙,所有的罅隙在盯着。
哦,我知道你是个摇晃的架子。你是个架子。沅钰说。
你在架子上放满了东西。你在架子上搁衣服。沅钰说。
我从来都不记得自己有哪款衣服。如茵转头说。如茵笑了。不记得。今年夏天来临之际,我拼命想去年夏天我到底穿的是什么衣服,今年好照穿,拼命想啊想。你知道,夏天是一个南风熏迷的季节。令人爱得发疯的季节,令人迷醉的季节。我想找一件衣服来度过这个季节,但我一件也想不起。在我蹲在那个暗色木头衣橱旁之前,我想不出答案。然后我推开橱门,一顿不耐烦的翻找,把自己的、别人的衣服都扒到地下,才看到去年穿了什么。我竟然不记得我有一件心爱的夏衣,白色,无领,无花纹。滑滑的,兜头罩下,好像水。然后你就忘了它穿在身上。它是一件10岁孩子的衣服。
你知道吗,如茵思维错乱,她老是乱接。
“我花在观察衣橱门那摇桨泛舟的写意画上的时间,比所有找衣服和穿衣服的时间还多。我讨厌什么都动。”
“躺在塑料椅中,扭头看着写意山水,花的只是眼睛的时间。”如茵茫然转回了眼睛。
我很高兴自己比她好得多,沅钰想。我可以用化学回答世界。如茵呢,等她想起用哪一种回答的时候,她早就100岁啦。
未来100岁的如茵就瞧着,用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心力。
我能讲一个黑色故事。
然后讲一个紫色。再讲一个蓝色。再讲一个靛青色。再讲……
但现在只讲黑色。
黑色最不可能。黑色最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