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背景
詹尼并不是个聪明的人。相反,詹尼总觉得聪明不够用。
詹尼还是个身体笨拙的人。看起来壮硕的人。有爆炸头的人。
詹尼一点都不像个聪明的人。詹尼也一点都不像个好看的人。
但詹尼很大胆。詹尼说,我要创造一个奇迹,成为这个村落第一个学者。成为这个村落第一个出国的人。成为这个村落第一个异类。
呵呵,全身发麻。如茵想。
如茵快要相信詹尼不聪明了。
要有胆识哦。这是一个童话。沅钰说。
要有胆识。这是中国演义。如林说。
绝缘的东西。如茵说。对于我来说,这是绝缘的东西。
对于如茵来说,整个人生,都不会用到的词——成为。
你在恐惧些什么呢?詹尼问。
我有过一个学者男友。詹尼说。
后来又有过一个法国男友。詹尼说。那里都是世界小姐。
后来我就一个人。詹尼说。
詹尼是个勇敢的少女。詹尼渴望成为勇敢的少女,并且有一个,法国丈夫。
我永远不会用到这个词。如茵说。
你在恐惧些什么?詹尼问。
我们是什么样的堂姐妹?如茵笑。
第一次的。詹尼说。
哦。我喜欢这个说法。如茵说。如茵忧郁而快乐。
每一事物,每一细节,每一问候,其实从未实践过。比如从未实践第十次称呼“勇敢的詹尼”,比如从未第五次说“你在恐惧些什么”。
事情就是如此,我们之前从未做过堂姐妹,之后也不会。
所有陈词滥调如同新生。詹尼说,詹尼笑了。
我们是什么样的堂姐妹?
绝缘的。詹尼说。坚硬的。
是哦,是哦。如茵说。如茵转过了头。
永远不会用到的词——绝缘的。
但你不会用到的词那么多哦。你是个挑剔的语言学家。詹尼跳着走了。詹尼回头说,你不会用到多少个词,就失去多少种人生。
不,我失去的是身体。如茵想。
我觉得身体分崩离析。如茵说。
我永远不会用到这个词——勇敢的。如茵讲。
要勇敢。
于是詹尼笑。詹尼庄重坐着。詹尼戴上了手套。詹尼有顶贝雷帽,冬日坐在美国的门槛。
我的男友是个法国人。詹尼说。
我们将在法国结婚,去德国度蜜月,在意大利旅行。
现在我还是个学生。詹尼说。“一个学生坐在法国门口。”
你知道我打字时出现什么吗?
“我把法国打成了罚过。”
于是詹尼去写论文。
詹尼站在宿舍笑。
詹尼结婚时,新郎是个黑人。
要勇敢哦。他们对詹尼说。
嗯。詹尼回答。
詹尼并不聪明。詹尼只是勇敢。
詹尼没有不能理解的世界。
詹尼不喜欢七窍玲珑。
语言学家将会奇怪。七窍玲珑?什么东西?西方的心理学家、社会学家、行为学家、教育学家,很多很多“家”将说,一个女孩将注意力投放到这里!这里!于是人们都看着。
一个女孩心想事成。
一个女孩勇敢,有点丑。
而人们说,七窍玲珑。
真可笑。
你不觉得聪明很蹊跷吗?
为什么,为什么?沅钰问。沅钰是个可爱少女。沅钰长得好看些。
因为都没有基础。如茵说。
聪明没有基础,就像爱情没有背景。
如果有背景,如茵也会选一种步骤。去西班牙,去度蜜月,去旅行,去用法语打招呼,去用英语走过伊斯坦布尔。
但如茵没有背景。
爱情没有背景。东方没有背景。聪明没有背景。
于是如茵坐在门槛上。如茵呆呆地看着门外。
沅钰就走了。
詹尼就走了。
可是多么小啊,那个女孩。
可是没有背景啊,那个詹尼。
乱弹·失语的语言学家
来到苹果镇之后,语言学家非常困惑。因为语言在这里没有背景,他们终于失语了。
但镇里的少女同样拎着泉水在长大,只不过她们不说话。男孩子们照样可以沟通,尽量用少数几个词表达一切,比如CAO,NND,BMJL.
最好的是程序员了,他们使用的是数字和符号,可以不发出任何人声。毕竟,谁会叽叽喳喳地把一行代码说出口来呢?他们都有跟别处的人一样的脑袋,甚至更聪明些,所以他们只是无声地看着书本,然后聪明地写出创意,再用键盘将它们删除。
语言学家们觉得像走在一片废墟中。到处都是墙,到处是白天,但到处都没有语言。
当语言学家疑惑地想要询问一个中年小摊贩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不知如何表达,虽然他们每个人都会五六种语言,甚至会这里附近的一种大方言。中年人盯着他们看,眼睛充满特别的味道,但他甚至都不比划——因为比划也是一种语言。于是语言学家径自在他的摊位上挑了东西,扔下钱让他找,最后他们拿着零钱和东西走了。
语言学家走到了很长的墙边,听见一种裂缝的声音。裂缝的声音意味深长,混合了所有你能想象的语言,末尾十分诡异,像个小小的黑洞。
语言学家脑洞大开。于是他们骑上自行车,回自己的国度写论文。
我们的年龄
玄奇说,这并不是我们该做的事。
我们在山岗上。然后铺了塑料袋。白天喝了水。
晚上一半陌生人走掉。三分之一留下。然后更少。然后最少。
但你们自己始终在那里。如茵郁郁寡欢地说。这是最令人烦恼之处。有自身在,整个世界都不肯荒芜。
其他情节都好。
他伸出一只手掌,在山岗上。
我们都坐在塑料袋上。
我大概很喜欢这个悲剧。如茵想道。
如茵并不打断故事,如茵也没有认真听故事。一直都没有。仿佛在很远的夏天午后(那时如茵在一个小学好友家里——现在如茵已经忘记她的脸,连同名字——如茵坐在她家冰凉地板上,在整个单独访问对方的过程里,如茵都在看一本有关谋杀和复仇的伪鬼故事,如茵一直觉得那片时空极度安静——以至于后来都忘了其他所有细节)。
她把手放入男同学掌心。像一只麻雀。
咬黄色稻芒的麻雀。
但下一秒,他们却没有成为一对。中间是罅隙、空虚、匪夷所思、一纵而过的无聊。
我们这样,度过那个时刻。
很矛盾,很般配的一对。
匪夷所思的桃核,黑洞,夜晚。
“哦,我还以为你不用放油的原因,是因为脸上滴下的油已绰绰有余。”
“多恶心啊。”
匪夷所思的后悔,时间,后来的工作。
“应该是她们的公司停业了。”
“还不赶紧去公司那儿转一圈,看看是否还有人办公?”
你知道爱情是非常美好的。
不一定。
婚姻是更加美好的。
一定。
理论就在于匪夷所思,像石头,像山岗。
我讲完了。
没了。玄奇说。
为什么呢?如茵莫名其妙地问。
那是因为它完了。
玄奇终于怒了。
是啊,多少份岁月,多少细胞,都在这裂沟中填下,而并没有见底。
我们彼此鄙视,因为我们不相信自己。
真的是好的男生么?
真的有能力,并且年轻过吗?
你真的曾经是优等生吗?
真的有绘画天赋么……
不。如茵要回答。我说人们是画家,只基于假设。
人们喜欢你,也是假设。
都是假设。
那是我一个师兄。玄奇说。
我说,我并不打算在这阶段有什么感情。他很好。他很忠厚。他比我大。
他的女朋友也比我好。后来。
这是意外收获么?如茵眼睛暗下来。她并没有问关于事件的问题。
她问的是,为什么要有故事。
为什么我同情你。
为什么我鄙视。
没有联系方式,没有名字,没有证据。
一场无关紧要、没有坚持的暗恋。
你不是曾经,知道他么?
我只是说,做我们该做的。玄奇说。
我最讨厌做不该做的事情。玄奇说。
我们这个年龄该做的。
我们这个年龄该做——作画。练字。不面世的诗。
做我们这个年龄该做的。
染发,化妆。
说,我们女生。
说,我们男生。
尝试恋爱,撒娇,做计划。
做我们这个年龄该做的。
说,我们的确要结婚,但没有男友。自慰吧。
说,我们女人。说,我们男人。
相亲,护肤,看电视。
如茵并不理解什么该做,并不面对什么不该做。
她若要判断,便要判断全部:全部世界元素。
玄奇并不试图沟通。这是她不该做的。这个年龄、关系、力量。
她自己可以做到,说,我们女人。
可以做到,说,男人。
可以很少作画,很少设计衣服。可以看相亲电视,护肤。
唯一令人发指的,是故事。
玄奇没有男友,一直没有。玄奇长得不好看。玄奇也不会赚钱。
玄奇唯一堂而皇之的,是说,我们“女人”、“男人”们。
她有天大的自信,去接受变化。
但她也觉得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