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笑了,对哥哥说:“荷包蛋还有没有?给你弟弟一个!”
哥哥打着饱嗝,摇着头说:没有了。奶奶又抚着我的脸蛋说:“你也聪明,就是有点不懂事!”
我说:哥哥比我懂事,为什么不让一个荷包蛋给我吃?
奶奶窘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说道:“你就知道吃!将来吃成一个饭桶,吃成一个草包!”
我乐了,觉得奶奶说话真有趣,不愧是能把孩子哄大的人,突然又觉得奶奶不公平,还没闹够的我又扯住奶奶说:“奶奶偏心,为什么只给哥哥荷包蛋吃?”
奶奶叹了口气,混浊的眼睛不停地眨着,眼眶里慢慢溢出了泪水,哽咽着说道:“今天是你爷爷的生日。”
关于爷爷的记忆,我的脑海中是一片空白,因为我从没见过爷爷。奶奶说二叔长得最像爷爷,五大三粗,魁梧的鬼见了都怕。于是,我每次看到二叔都有一种尊敬和崇拜感。
我说:爷爷不在家,你煮荷包蛋做什么?他又吃不了。
奶奶用手绢擦着红红的眼睛说:“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煮好两个荷包蛋等他回家,四十年了,可他还是没有音信!”
“妈,你跟孩子们说这些干什么,要是他们说出去......”看得出来,父亲也有些触动,但又有些顾忌,说着说着,居然哽咽着把话咽回去了。
奶奶点了点头,又说道:“亮儿,去把你老婆接回来吧!家里头有猪有鸡要喂,要做饭给两个孩子吃,眼下又快要插秧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点燃了一根香烟,吐着烟圈说:“明天就去,顺带问问老丈人有没有多余的稻秧,咱田里的都烂得差不多了!”
奶奶听了,愁云在脸上堆卷,带着责备的口吻对父亲说:“可不能开玩笑,一家人都要吃饭呐!”
父亲倒是显露出很轻松的神情,说:放心吧!万一老丈人没有,不还有亲家嘛!
奶奶问:哪来的亲家?白锦找婆家了?父亲看着我,得意地说:“添儿不是和高家定娃娃亲了吗?高有喜很喜欢添儿,多少总会分让点给我吧!”
父亲的话,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在家庭中举足轻重的作用。
奶奶还是一脸不高兴,一如既往的愁云惨雾,仿佛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让她值得高兴的事。
奶奶冷冷地说道:“我答应了白添和高凤英的事吗?”
父亲笑了:“你不答应,我怎么去接我老婆回家?”
原来,那天夜里为了我和高凤英订娃娃亲的事,奶奶、父亲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奶奶坚决不同意高凤英做白家的孙媳妇,父亲也不同意,母亲说:添儿和凤英两个孩子相处得来,两家离得这么近,凤英家放心,我们也放心,有什么不好!就知道你们娘俩小气鬼,狼狈为奸,担心一年三节送礼,这天下的媳妇哪有白来的?父亲又狡辩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担心高有喜反复无常,事后不认账。父亲还引用了一句当地的俗语,叫“住在牛圈旁边,还不知道牛屎臭?”来比喻。母亲又说:知道你喜欢疑神疑鬼,这个不放心,那个不可靠,你不信任人家,人家怎么信任你!二人说了很久,奶奶终于怒了,踢翻了好几张竹椅,对母亲放话道:“我们白家的男人娶谁家的女人做媳妇都可以,唯独高家不行!”紧接着,母亲也怒了,强悍地掀翻了四方桌,说:孩子也有我的一份儿,当年,我怀胎十月,历经千辛万苦,现在怎么就没有说话权了?父亲早就怒了,只不过,这个时候更加怒了,他扬起手,想冲上去给母亲两个巴掌,但,他不敢,因为母亲身后站着二个我强大的舅舅。终于,母亲打开门,消失在夜色中。
这一切,都是后来哥哥告诉我的,因为,那天......
那天是星期六,没实行双休前,学校上半天课,中午下课以后,我一个人背着书包往家里走,马路上围着一大堆同学,我好奇地围了上去,通常,我是个喜欢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人。拼命挤进人群中,发现是高年级的两个学生在打架,其中一个背对着我骑在另一个身上,一边扇着耳光,一边叫嚣道:“学习成绩好了不起啊!班长又怎样?我照打!”
“打!打!打!”旁边同学不时的起哄,如海上涌动的波涛,汹涌澎湃,我挤在人群中左右摇晃,看不清两个人的脸,但渐渐地,我看清了被骑在身下的学生那熟悉的土布书包,那上面有母亲用黑线缝得密密麻麻的针脚和一个大大的“尚”字。
我挤出人群,从马路边捡了一块石头,大喊一声:“都给我闪开!”
没人理我,喧闹继续,我只得重新挤进去,操起石头对着那个骑在我哥哥身上的学生头上猛拍下去。
“啊!”一声大叫,时间仿佛瞬间停止、凝固了,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我手里拿着那块棱角尖锐、锋芒毕露的石头,喃喃自语道:“谁叫你欺负我哥哥!”
他回过头来凶恶地看着我,捂着头顶,身子不停的颤抖,旁边有同学迅速一边从衣服上撕下一片衣角,捂住他的头顶,一边喊:“快去报告村长!快去报告老师!”
我居然用石头拍了学校里学生中最狠的角色——“蛮牛”高凤龙。
哥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第一次对我露出了微笑,继而又从我手上夺下那块石头,丢进了路边的草丛中,抓起我的手说道:“走,快回家!”
一路上,哥哥告诉我:高凤龙经常不交作业,作为班长的他向老师报告了这一情况,于是,放学后,高凤龙便在路上堵他报复。
我喘着粗气,担心道:“他会不会死?我好害怕!”
哥哥惊讶的表情中带着一丝疑虑,摇头说:“应该不会!”
我说:“倒底会不会?”
他说:“出意外的话,会!”
我怒了:“那你刚才还拉我回家?”
哥哥一本正经地说:“你不回家,想站那挨打呀?”
我跟着哥哥一路狂奔到家,家里静悄悄的,奶奶在躺椅里睡着,嘴巴一张一合打着呼,看样子睡得很香,我和哥哥蹑手蹑脚绕到厨房,打开锅盖,一碗胡萝卜炒肉、二碗蒸鸡蛋、一条红烧鲤鱼和一大瓦钵米饭依次重叠在一起,冒着腾腾的热气,我立刻涌起一阵饥饿感,手忙脚乱地去锅里端菜,突然又像被针刺一般缩回了手,升腾的蒸气无情地烫伤了我的手,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停的叫唤:“鱼......鱼......还有肉......”
哥哥拿着抹布,沾了点冷水,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看你那傻样,好像几百年没吃肉了一样!”
确实,在记忆中,猪肉和奶糖一样奢侈,一年难得吃上几回,只有逢年过节,父亲才会从镇上拎回二斤猪肉、一瓶老酒,平时,吃得最多的就是:霉豆腐和咸菜了。
一直悠闲地睡在锅灶台上的大黄猫听到锅盖响,猛然从睡梦中爬起来,“喵喵”直叫着跳到我的脚下不停地来回蹭着裤腿,堂屋响起了奶奶的声音:“谁啊?谁回来了?尚啊还是添啊?”
哥哥一边端着饭菜,一边应道:“奶奶,是我,尚。”
我心里一阵紧张,有种“做贼心虚”的胆怯,不敢应奶奶。
奶奶在堂屋里继续说道:“尚啊,两碗蒸鸡蛋留一碗给弟弟,你爸爸去外婆家接妈妈了,那些鱼啊肉啊你们兄弟俩都把它吃完,别留着!看你们兄弟俩也寒碜得慌。”
哥哥默默地帮我盛饭,堂屋响起“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我扒进嘴里的第一口饭就呛着了,呛得满地都是,大黄猫像跳舞一样在我的脚边翻腾,找寻着它所期待的食物。
没多久,身后便响起奶奶的声音:“添啊,你也回来了,兄弟俩神神秘秘的也不告诉我一声,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呢!”
奶奶看我呛得直咳嗽,以为我是很久没有吃肉太着急,笑着说:“瞧你那吃相样,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兄弟俩静悄悄地吃着饭,奶奶驱赶着在桌下转悠,一直“喵喵”叫个不停的大黄猫,用教训孩子的口吻说道:“你也来凑热闹!知道有好吃的,是吧?”
哥哥问道:“奶奶,今天怎么有鱼和肉啊?”
奶奶说:“你小姑来了,来看望我!这闺女可孝顺了,老惦记着我。这些鱼和肉是买给你们兄弟俩补补身子的。”
奶奶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神情,像往常向街坊邻居炫耀一般,哥哥赶紧附和着说:“小姑真好!”
奶奶又说:“你们可不许对二叔、三叔讲。”
哥哥懂事地点了点头,奶奶对哥哥说:我知道,你更懂事!就怕你弟弟......
哥哥用脚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来,赶紧附和着说:“二叔、三叔,小姑从来不会买鱼和肉给我们吃!”
奶奶哭笑不得,叹口气道:“哎,傻子无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