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是在鄂西大山深处的小城里念的。一条河由上而下,小城沿河而建,学校就在河的中部地段,四五十级台阶把学校抬得高高在上。对面是一座钟楼。晚上七点当我们快下第一节自习的时候,它会准时响起,沉郁厚实的嗡嗡声在山间转来转去,最后又绕了回来。阿成在怀念哈尔滨的时候写道,没有钟声的城市是一座没有灵魂的城市。我常常会想着,这个有灵魂的城市,应该是多年以后我念念不忘的凭据。
现在才发现,有很多东西超过了这灵魂,存在于我记忆深深浅浅的地方。比方说操场边在路灯下闪着绿莹莹的光的银杏树,食堂里一排排冰冷的蓝色座椅,还有学校附近用三轮车拖着叫卖的豆腐串,水货街对面五六个阿姨雷打不动的盒饭,以及下面我会写到的弥漫着肥肠牛肉鸡肉香味的砂锅米线。
那会儿寄宿,每两周回家一次。返校的时候坐最早的班车,到寝室收拾完行李还不到中午。下四五十级台阶,过条马路,过一座窄窄的桥,再上大概五六级台阶,右拐,到一家现在已经想不起名字的小店里吃一碗米线。
乌黑黑的砂锅不知道煮过多少碗米线,我常常以此来判断店里的生意是不是兴隆,米线味道是不是正宗。那会儿的火还是生起来的煤炉子,炉子外表也是来历不明的红的黄的灰的各种颜色的污渍。但这些,都不影响我对米线的热爱。我几乎每次都吃肥肠米线。一般的猪下水有浓烈的脏气,须浓油赤酱,大量花椒辣椒伺候。
尤其是在下雨的冷天或是被雪覆盖的冬日,坐定暖暖身,老板娘用同样油光水滑的胖手端来还在咕噜咕噜沸腾的米线,全身被冻住的细胞顿时噼里啪啦全部张开。砂锅保温性能好,喝完最后一口汤时,还是热乎乎的。米线韧性有嚼劲,肥肠软而不烂,碧绿的香菜葱花,黄亮亮的红油,这哪是食物,分明是艺术嘛。偶然吃到一粒花椒,还没反应过来,嘴唇舌头立马失去知觉。那时候的辣椒有辣椒味,花椒有花椒香,隔着老远就能呛着鼻子馋着味蕾。米线米多淀粉少,肥肠块厚味纯,一碗下去挨到晚饭时间都不觉得饿。
大学来武汉一晃已经七年。我对这城市的新鲜、亲切,也逐渐像夫妻间迎来七年之痒,不爱不恨不痛不想。如果说有留念,很大程度上也源于食物。大学寝室是一群吃货,几乎吃遍了光谷。当时光谷仅有鲁巷广场,没有大洋百货没有光谷繁华的大球和眼花缭乱的高架桥。中心地段是那个广场中央的白帆,尽管现在已是灰头土脸毫无吸引力。过了大约一年,家乐福入驻,之后不少餐厅也进来了。我们第一时间去吃了某个品牌的过桥米线。
大如锅的树脂碗,埋下去喝汤的时候几乎可以装下整个头。盖着一层黄油的保温鸡汤端上来,小碗里装白味米线,菜盘里是各种生的食材,包括韭菜、葱、香菜、豆芽,薄如纸的瘦肉片、鱼片、腰片、牛肉片等。往鸡汤里投放料的顺序有讲究,先荤后素米线最后,因为得借助汤的高温把肉烫熟。每次吃的时候,我疑心自己变身汪曾祺,只差一些饵块遍可尽尝昆明菜的魔力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这个品牌的发源地居然是广东而非云南,有一种莫名其妙受骗上当的委屈感。
还有一次,在我无意中路过的某条小巷子,也吃过一次好吃的米线。夫妻小两口经营的手推餐车,旁边放着一大口瓦罐。妻子瘦小话不多,白白净净。她指着周围的小摊告诉我,她家的米线比别家的粉面都贵一些,因为全是自己家亲自熬的鸡汤。我点了鸡汤米线,嘱咐她加超级多的辣椒。
快煮好的时候,她犹疑着问,你真的要很多辣么。还没等我回答,她声音细细的,说,太辣会盖住鸡汤的鲜味的。嗜辣如命的我吃了生平最好吃的清汤米线。细致柔韧的米线冒着腾腾热气,浅浅的黄油浮在小砂锅周围成一个小圈,几粒葱花点在其中。那天真是喝光了最后一口汤就差舔锅子了。